麦尔西伯爵神色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得不承认小公主说的有道理。
于是,安塔妮亚再次见到叶卡捷琳娜——此时已经是女皇——是三天后的事情。
礼宾官来到了她下榻的官邸,“叶卡捷琳娜陛下邀请玛丽亚·安塔妮亚大公爵小姐一同去赛伊索森林打猎。”
安塔妮亚原本想带上小王保尔送给自己的手|枪,却被麦尔西伯爵轻咳一声地制止了:“这种小玩具是没法打猎的。放心,俄国女皇不会让你在猎场上连把枪都没有。”
有道理。
除非女皇突然间发现了她接近自己别有所图,打算一枪崩了自己。
安塔妮亚这样揶揄地想着,坐进了前往塞伊索森林的马车。
她确实缺乏打猎的常识。虽然路易十六喜欢打猎,但他从未带她去过,她也没什么兴趣。
既然伯爵这么说了,她便坦然地空手去了。
已是繁盛的夏季,塞伊索森林中露水清新,从芬兰湾吹来的风带着圣彼得堡短暂的夏季芦苇的气味,凉爽极了。
“陛下……”安塔妮亚看着面前的矮脚小黑马,马背上的马鞍并非女士专用的侧骑鞍,偷偷看了叶卡捷琳娜一眼。
在欧洲的宫廷之中,岔开双腿骑马是极不淑女的行为。
“男士鞍,会吗?”穿着男式军装的叶卡捷琳娜笑着拍拍她的头,“不会的话,我教你——你会懊恼竟然从来没有这样骑过马!”
安塔妮亚忍不住笑起来:“陛下,我可太喜欢骑马了。”
但她只喜欢男士鞍的骑法。谁会喜欢穿着大裙子时刻担心掉下去的骑法啊。
可惜为了应付母亲,她在的时候,安塔妮亚都得侧骑。
不只是马鞍,用男士鞍还需要换上能够骑马的裤装。
毕竟,镶嵌着精致蕾丝和钻石的裙子绝对不适合这样的姿势。
等安塔妮亚换好衣服,刚骑着小黑马走起来,女皇像一阵风一样从后面追过来。
“我果然没看错。你也是个坏姑娘啊,安塔妮亚!”
“凭什么男人可以岔开双腿骑马,我就不可以呢?”
安塔妮亚抬起了下巴,“我偏不侧骑,但我还是个好姑娘。”
“就是这样!”叶卡捷琳娜大笑起来,“我刚嫁过来那几年,伊丽莎白女皇总觉得是我像男人一样骑马导致了我不能生育,所以我只能偷偷骑马——事实证明,不行的从来都只是她那个儿子。”
她轻蔑地啧了一声。
“我的骑术是从武备学校一位德国教练那里学来的,我还因为学得快赢得了一副银制的荣誉马刺。”叶卡捷琳娜不无得意地说。
“亲爱的,要找到你和马共同的节奏,这样速度才能快起来。”
安塔妮亚重生后还没有骑过马,操控着现在这副年幼的身躯也需要适应一下。虽然有马鞍的阻隔,但马背一颠一颠,似乎总是和她起伏的节奏合不上拍,震得大腿生疼。
她又走了几圈才确保自己适应了马背上的节奏,眼看远处穿着军装的身影在森林边缘信马由缰,她微微一笑,俯身朝女皇的方向追去。
很刺激。
呼呼的风声从身边掠过,将她散落的金发吹得飘起,就像是驰骋在一场梦中。
等她追到女皇身边,勒住缰绳慢下来时,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飞奔过森林海岸的边缘,追逐大西洋的风——这久违的自由与浪漫啊。
等到她超过叶卡捷琳娜的时刻,女皇一下子抬起头,显然颇惊讶了一瞬间。
“陛下,您有些烦心事么?”安塔妮亚冲女皇眨了眨眼。
叶卡捷琳娜刚才一个人骑着马出神,眉头也是微微皱起的。
叶卡捷琳娜扬起眉,带着笑看了她半晌。
“还是你聪明。”
……
那是一封字歪歪扭扭的信,用蹩脚的委婉书面语写道:“陛下,您定是那样宽宏大量,我请求您允许我同一个名叫伊丽莎白·沃龙佐娃的女人去德国。您放心,我半分也不敢做反对您和您的统治的事。”
落款是“您最卑贱的仆人彼得”。
这是被废的彼得三世?
安塔妮亚默默地看了一眼皱巴巴的信纸,那看起来像是被泪水打湿的。
她不由得想,要是上辈子自己也能拉下身段这样卑微地祈求,说不定还真能逃走。
可惜她做不到。
“安塔妮亚,你觉得,我该拿彼得怎么办才好呢?”叶卡捷琳娜轻声道。
安塔妮亚在一瞬间放轻了呼吸。
此刻的氛围其实很愉快——英姿飒爽的女皇,甜美精致的小公主,两人坐在洁白的毯子上,坐在开阔的蓝天与森林下。
但她知道,上辈子的彼得后来死了。
他死在女沙皇登基后不久,有人说死因是痔疮,有人说是肠胃炎,但都是众说纷纭,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因为所有对这起谋杀案有了解的人都死于女皇之手,或是进了监狱。
或是一辈子什么都不敢说。
那些年里,这些事在欧洲王室中传得很广,成为这位女沙皇暴戾无情的铁证。
就在安塔妮亚下意识露出了为难神色时,叶卡捷琳娜并不在意地从老仆人手中拿过一把猎|枪,瞄准了不远处河岸边的芦苇丛。
砰!
芦苇丛中惊飞了一大群野鸭。
叶卡捷琳娜笑着摇了摇头:“太远了。十多年前我经常在夏天早晨背着猎|枪出门,只带一个老仆人去打猎。不能在岸上,要带着小狗藏到小船里,驶到河上去,打芦苇丛里的野鸭。”
她揶揄的目光又落回了小公主身上:“安塔妮亚?”
安塔妮亚悄悄吸了口气。
她坦荡地抬起头直视着女皇的眼睛:“我讨厌他。他欺负您,而且没种。”
“哈哈哈哈哈!”女皇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
“你说的太对了,亲爱的。瞧他那窝囊样子,既不像俄国人,也不像德国人。连你都比他勇敢多了。”
安塔妮亚:“……”她姑且把这当做对自己的赞美好了。
毕竟奥地利人不以勇气出名,出名的是结婚。
笑着笑着,叶卡捷琳娜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我听说保尔送了你一把手|枪?”
“是的。”安塔妮亚甜甜地笑起来:“很好看。可惜我不会用。”
“傻姑娘。”女皇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捏了捏安塔妮亚的小脸蛋,“‘好看’可不是用来赞美枪的。”
为什么这么喜欢捏她的脸蛋呢?
安塔妮亚有些纳闷。她从不记得自己年幼的脸蛋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回去应该自己捏一捏试试。
“这把枪送给你吧。”女皇将手中的枪递给安塔妮亚——击锤已经放下,不必担心会走火。
安塔妮亚一副受宠若惊模样地接过枪,心里却忍不住想笑——儿子送手|枪,母亲送猎|枪,真不愧是母子。
“女孩子得学会自己开枪。”
叶卡捷琳娜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毕竟,你不知道你遇见的是骑士,还是魔鬼。”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确实。”安塔妮亚仰起脸,大眼睛真挚地望向她,“魔鬼或许还比骑士更加坦诚。”
叶卡捷琳娜笑起来:“说得对——不过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我在你这个年纪,大概会问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骑士。身为少女的我还是很向往浪漫的。”
“但对后来的我来说,”她叹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既然得不到爱,那就要得到权势。”
安塔妮亚默默地看了眼手中的猎|枪。
叶卡捷琳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把枪,眼神慢慢转冷。
“安塔妮亚,”她轻轻拍了拍小公主裙摆上落下的花瓣,淡淡开口,“等你长大了,或许也会成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到那时我们若再相见,就未必还是朋友了。”
“你不必念着我不值一提的照顾,就像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安塔妮亚的视线从枪柄慢慢上移,看见了一双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样温柔。
那样冷酷。
“因为,这就是君王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教练,我不想当君王!(捂嘴,拖下去!)
第12章
◎我可以送给您星星,殿下。◎
还未等安塔妮亚说什么,她们的对话被飞奔而来的马蹄声打断了。
“陛下!陛下!”侍卫长气喘吁吁,“冬宫失火了!”
叶卡捷琳娜霍然起身:“从哪里起火的?”
“是,是三层西北角……冬宫卫队已经在救火了!”
女皇翻身上马,对安塔妮亚点点头:“我得先回去了。你不要去冬宫,直接回官邸吧。”
作为新即位的俄国沙皇,她不应被众人看到与某个外国人关系过于密切。
安塔妮亚站在原地,看着女皇在飞驰的马背上衣袍翻飞,逐渐消失在远方。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紧紧握住□□的手心一片潮意。
从塞伊索森林回到官邸的路上,她忍不住反复回想与叶卡捷琳娜相处的时光——她应该没有在哪里露馅吧?
不过,就算她亲口告诉别人她是从三十多年后重生而来的,恐怕别人也不会信。
安塔妮亚安慰自己。
马车回到冬宫附近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远远可见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将原本繁华的涅瓦大街的灯火衬得晦暗不明。
安塔妮亚吩咐了车夫,绕开距离火灾近的冬宫街区。她不想去凑热闹。
马车骨碌碌地驶过空荡荡的涅瓦大街——人们都跑去救火或看热闹了,又拐进阴影中的塔姆巷。这里更是一片静默。
走着走着,安塔妮亚突然一怔。
“先生,麻烦停车!”她叫道,同时推开了车门。
“尼……”还未等她一个招呼打完,银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唔!”安塔妮亚惊愕地瞪大眼睛,看见转瞬间跳进车里的黑发少年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这明明是她的马车,他却十分熟练地哗啦拉上了车帘。
这可就说不清了。
“很抱歉再次冒犯了您,”尼古拉的话语很有礼貌,捂她嘴的动作却半点也没放松,“不过,眼下我确实需要您帮我个忙。”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个词,“殿下。”
你捂着我的嘴,还想要我帮忙?
安塔妮亚瞪他。
“殿下,怎么了?咱们还继续走吗?”车夫在前面问道。
少年像是辨别不出安塔妮亚眼中的愤怒一样,慢条斯理地继续说:“您要是承诺不会叫别人,那我就让您说话——您可以眨眨眼。”
“……”安塔妮亚受制于人,忍气吞声地眨了眨眼。
这让她觉得自己傻极了。
好在少年信守承诺地把她放开了。
安塔妮亚立刻和他拉开了距离,看到他没再靠近之后,稍微放松了点。
他就这么笃定自己会信守承诺?
她冷冷地盯了尼古拉片刻。
随后,她平静地敲了敲前面的横梁。
“没事。请继续前进吧,先生。”
马车果然又开始行进,尼古拉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一勾。
安塔妮亚打量了他片刻。
少年的袖口有一丝烧焦的痕迹,肘部似乎还有一点血迹。
她警惕地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倒是并不害怕。她向来对人们的情绪感知非常敏锐,能感觉到这个孩子对她并无恶意。
而且,说实话,她并不怕死。
“你看到冬宫那场火了吧?”尼古拉耸耸肩,“我应该已经死在那场火里了。”
安塔妮亚微微皱眉。
因为曾经经历的那些风暴,她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来,塞尔维亚确实有大事发生了。
有人要这个正在异国他乡做人质的孩子的命。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了。
“那么,我能帮到您什么?”她明知故问。
“或许,带我逃离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让我藏进官邸……然后带我去维也纳?”
少年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亮。
“您在做梦。”安塔妮亚冷哼。
“我之前也帮您隐藏过。”少年和和气气地提醒她。
“如果您试图把这个作为把柄的话,那我得很遗憾地说,您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安塔妮亚抬起下巴,双臂交叉在胸前。
“当时威胁我的敌人现在已经不在了。您的威胁毫无意义,伯爵先生。”
“不是把柄,殿下。”尼古拉微笑起来,“我只是想告诉您,我还是可以在不经意的地方有点用处的。”
“比如?”安塔妮亚不客气地追问。
其实她平时对待陌生人都很有礼貌,何况他还算是她的恩人。
但不知怎么,她就是不想和他好好说话——一定是因为他冒犯了她。
“比如,”尼古拉冲她眨眨眼睛,“我会占卜,可以帮您躲过您生命中最大的劫难。”
“谢谢,不必了。”天知道安塔妮亚用了多强的自制力才没有翻一个白眼,那太不符合王后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