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地利女王对普鲁士的腓特烈国王深恶痛绝,总是以“怪物”指代他,于是她的孩子们有样学样。
安塔妮亚忍不住微微皱眉。
七年战争的最终结果并非对奥地利有利。是发生了什么来着?
看见妹妹不太赞同的神情,约瑟夫又说道:“而且法国也下定决心,不能轻易让步。他们还在南方对付英国,我们一定要撑住对普鲁士的防线!是这帮野蛮的德国人侵略在先,唯有武力能让他们意识到到底谁才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第一强国。”
虽然神圣罗马帝国如今更多只剩下了名誉的联合,但普鲁士和奥地利作为这一帝国中最大的两个邦国,还是为其中的主导权而斗争激烈。
目前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正是他们的父亲,托斯卡纳大公弗朗茨——虽然神圣罗马帝国不承认女皇,但特蕾西亚女王还是成功为丈夫争来了这个名誉头衔。
约瑟夫激情洋溢地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说太多了。
这些事情哪里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听得懂的。
大概是他的这位小妹妹一向缺乏耐心,这次竟然没有打断他的话或是直接跑开。这可真叫人不习惯。
还未等他细想,安塔妮亚问道:“是舒瓦瑟尔公爵跟你这么说的?”
“是的。”约瑟夫答道。
安塔妮亚略微想了想,忽然微笑起来,冲他勾了勾手指:“哥哥,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哦?”约瑟夫好脾气地蹲下,凑到妹妹面前。
“我昨天不小心听到陛下和首相大人的谈话了——我发誓,真的是不小心听到的!”安塔妮亚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母亲说,这场战争打了太久,我们损失了太多士兵和财产,是时候想个办法得体地结束了。”
“真的?!”约瑟夫惊愕地问道,“可是我们还没有把西里西亚打回来!要是准备现在结束,岂不是白白放过了普鲁士?那我们和法国、和俄罗斯的约定怎么办?”
人在听到自己不赞同的言论时会下意识地进入反驳与辩解状态,约瑟夫这个尚十分年轻的王储也不例外——他一点也没发现,自己竟下意识把年幼的妹妹当成了参谋。
安塔妮亚眨眨眼:“哥哥,舒瓦瑟尔公爵的承诺也未必就那么可信嘛。”
她当年嫁到法国之后,对这位外交官的手段深有见识。
约瑟夫摇摇头:“你还小,不知道六年前就是他来到维也纳,我们才和法国结盟一起对付英国和普鲁士。他自己就是同盟的主要缔结者,难道要自己动手拆自己的台吗?”
奥地利与法国原本堪称百年敌人,从世纪初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到二十年前奥地利女王继承权争议引发的战争,几乎次次都在战场上分属敌对阵营。
但六年前,普鲁士与英国结盟悍然发动战争,这才使得奥法不得不携起手来,再次践行那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真理。
哥哥啊,你还是太天真了。
安塔妮亚在心里叹口气,政治家的承诺就像衣服,随时会根据天气变化而更换。
事实上,就她所知,这位“正直”的公爵先生正是在这一年与西班牙秘密签署了《枫丹白露条约》,使他在和英国谈判的时候多了一招后手,却并未告知奥地利。
她状似天真地笑起来:“哥哥,阿梅利亚姐姐曾经欺负我和卡洛琳,她们都比我大,比我有力气——所以我怎么办呢?我就跟卡洛琳早早约好一起对付阿梅利亚,但一看情况不对,自己就偷偷跑掉。”
说完,安塔妮亚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这确实是前几天那个七岁的“她”才做过的事情——毕竟自己是个顽劣的小公主。
约瑟夫目瞪口呆:“……你这个坏姑娘!”
“嘘!”安塔妮亚拉着他的手一阵摇晃,“哥哥,你要替我保密哦!不然母亲又要训我了。我会去陪着伊莎贝拉嫂嫂的,绝对不让她有一点闪失,你放心好啦!”
她笑着跑开了。
小孩子的身体跑起来轻盈而充满活力,和之前走到生命尽头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是真的活过来了,安塔妮亚在心里感慨。
而年轻的奥地利王储站在原地失笑,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约瑟夫走得飞快,穿过刚打了蜡闪闪发光的镜面长廊,迎面遇到的所有人都深深鞠躬,向王朝的未来统治者致意。
片刻之后,他敲响了女王书房的门。
“进来。”
女王的书房里挂着深紫色的天鹅绒窗帘,宽大的水滴形黑檀木桌上堆放着一层层卷轴与书册,一张巨大的欧洲地图正摊开在桌面中央。
站在桌子对面的是奥地利首相考尼茨亲王,他一如既往地打扮精致——浓密的假发,脸上扑着厚厚的粉底,没有一丝褶皱的金色锦缎面子礼服上喷了浓郁的香水。
“约瑟夫,”女王并没有抬头,语气中似乎隐隐压抑着怒火,“法国怎么说?”
考尼茨没有说话,只是朝大公的方向看了过来。
“舒瓦瑟尔公爵传达路易十五国王的话,说现在我们已经几乎动员起了整个欧洲的战争,如今需要加固对普鲁士和英国的防线,必须要拿回被夺走的领地。他们会在南方加强对抗英吉利海峡的舰队,也会为我们提供更多资金支持。”约瑟夫答道。
“对抗英国啊,”考尼茨语气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啧。”
约瑟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随即掠过女王手上羽毛笔所指向的地图方位——那是奥地利的东北边,那座延伸到冰原的俄罗斯帝国。
约瑟夫心头忽的一跳。
“你怎么看?”女王依然没有抬头,神色却似乎更冷了。那双蓝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那片白色的疆域,似乎咬牙切齿。
约瑟夫愣了愣,刚要开口,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小妹妹刚才天真无邪的话语:“他的承诺也未必就那么可信嘛。”
“……”他犹豫了片刻,谨慎地问道:“陛下,首相——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消息?”
……
回到宴会厅后,安塔妮亚径直走到了伊莎贝拉身边。
摸清眼下的情况之后,她最担心的其实就是这位嫂嫂。
这位被称为帕尔马的伊莎贝拉的公主性格和身体都颇为柔弱,自两年前嫁给哥哥后便一直郁郁寡欢,加上她的母亲在她婚礼前夕死于天花,她总觉得自己注定会早早死去。
——似乎是命定的诅咒,她确实在一年多后就因这种恐怖的疾病死去。
天花,是这个时代所有人头顶上盘桓不去的死神阴影,无论贵族还是平民。
还好,今天伊莎贝拉被一群欢声笑语的弟弟妹妹们环绕着,安塔妮亚又有意逗她开心,似乎兴致还不错。
眼看宴会时间临近,年纪小些的孩子们已经忍不住肚子饿,先吃起餐前零食来。
金色瓷盘上,叠成鲤鱼和兔子形状的雪白餐巾旁托着烤制成金黄色的萨尔茨堡蛋霜糕。这种甜蜜的奥地利糕点一咬便落下许多簌簌的碎屑,里面柔软湿润的内芯则入口即化。
“陛下和大公还在谈事情么?”安塔妮亚小声询问。
原定的宴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分钟,却依然没看到女王的影子,而陛下平时一向讨厌不守时的行为。
“是的。”
安塔妮亚眉心微拧。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
身边的一切似乎突然笼罩了一层似曾相识的薄雾,亮晶晶的镜厅、说笑的哥哥姐姐、温暖甜美的食物香气勾得人馋,但女王和约瑟夫哥哥却破天荒地迟到了……
就在这时,一阵窃窃私语的声浪如潮水一般从大开的宴会厅远处走廊涌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隐形存在掠过了大厅——波浪下的惊恐与不安一下子膨胀了起来。
女王走了进来,她和后面跟着的王储都一脸严肃。
“圣彼得堡传来消息,俄罗斯女皇驾崩。”这个消息“嘭”地在大厅里炸开了。
迟来的掌权者们面容肃穆地落座,年纪小的孩子们都一脸懵懵懂懂,而大公妃伊莎贝拉稍作思考,便担忧地抬起了头:“那么继位的是那个……”
“没错。”约瑟夫语气沉重地答道,“现在继位的沙皇是彼得三世,那个崇拜腓特烈的德国人。”
安塔妮亚终于想起来了。
这一年年初,俄国经历了统治者更替。
问题在于,这位刚刚即位的俄国皇帝从小在德国长大,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的狂热信徒。
“我们刚刚得到这个消息,俄国还没有采取什么动作。”特蕾西亚女王语气沉沉地开口了,“但很快就会有了。”
此刻,嗅觉敏锐的政治家一定会意识到,随着俄国即将倒向普鲁士,欧洲大陆的政治态势要发生重大变化了。
而对奥地利女王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第一时间打探清楚俄国宫廷里的动向。
新沙皇打算做什么?
什么时候做?
这会对奥地利与普鲁士的战局,甚至整个欧洲大陆的战局,产生什么影响?
无论如何,绝不会是好的影响。
“麦尔西伯爵三天后出发赴圣彼得堡。”
女王一边说,一边用锐利的目光环视了一周,“但访问的名义是代表我参加俄国女皇的葬礼和新皇的加冕典礼,需要有王室成员同去。”
这下,女王的所有孩子们都听懂了。
特蕾西亚女王自己作为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者,当然是不会亲自去的,因此会由一名身份尊贵的王室成员代为前往。
问题是,即将即位的是一位很大可能对奥地利抱有敌意的沙皇。
无论是信仰东正教的俄罗斯,还是信仰新教的德国,都是传统的天主教哈布斯堡所极为警惕的异教徒。
更何况,这位新即位的俄国沙皇行事之荒谬任性,此前便已传到过维也纳。
那时,他们还只是在取笑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后代凋零,以至于竟然要找这么一位可笑又可怕的后代来继承王位。
可转眼间,可能就要轮到自己被这个可怕的异教徒杀害在野蛮的北方了。
宴会厅里顿时一片安静,所有的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被女王钦点去面对那个可怕的新沙皇。
十几秒尴尬的沉默后,约瑟夫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
他作为女王的长子,应当负起一定责任。他无法强迫弟弟妹妹们去面对危险,便只能自己来。
“不行。”女王断然拒绝,“你是王储。”
约瑟夫讪讪地闭上嘴。
女王并没有明说,但在场的所有孩子们都明白,因为王储非常重要,所以不能去这次访问——这正说明此次访问的危险性。
毕竟,谁也没有和那位刚登基的沙皇彼得三世打过交道,而在这个时代,任性的国王往往行事百无禁忌——比如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就曾经囚禁威尼斯的大使,以此强迫威尼斯总督为柏林新建的歌剧院送来一个舞女。
想到俄罗斯新沙皇的偶像便是这位臭名昭著的腓特烈大帝,他是个疯子的可能性直线上升。
“好极了。”一片沉默中,女王环视了一周,怒气几乎压抑不住了。
“我为这个国家生下了十八个孩子,活下来十四个孩子,各个都顶着奥地利大公的头衔,如今却没有一个孩子能够为我分忧。”
宴会厅里一片死寂,熟悉女王脾气的所有孩子们都战战兢兢低下了头。
他们知道,女王接下来恐怕要直接指派一个人去。谁会是这个倒霉的家伙呢?
“既然如此,那我总得选一个。”女王冷酷地说道,“那么就——”
“陛下,让我去吧。”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从角落里响起。
这个统治者家庭里的母亲和所有兄弟姐妹,连带着宴会厅中所有服侍的礼官、侍从侍女和仆人们,全都惊愕地看了过去——是谁?
众人目光交汇处,淡金色卷发的小女孩动作优雅地对女王行了一礼。
安塔妮亚坦然迎着一道道错愕的目光,淡然微笑道:“我听说俄罗斯的酒很烈,圣彼得堡大雪的夜晚很美。”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而且俄罗斯的女人,很凶。
小公主去俄罗斯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与接下来三十年欧洲的命运相关。猜猜是什么?
第4章
◎那个苍白色的异教国度◎
镶嵌着金色双头鹰纹章的黑色雪橇马车在白雪皑皑的广袤天地间疾驰,穿越遮天连地的呼啸大雪。
白茫茫的天际线隐约露出白松林淡灰色的轮廓,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风雪远方。
安塔妮亚安静地抱着温暖的小手炉,在这种东方传来的精致器皿温暖下,望向雪雾中时不时闪现的金色或绿色圆顶或洁白大理石墙壁,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异教教堂。
这意味着,她在逐渐远离西南边宏大又壮阔的哈布斯堡王国,远离那被鲜血与王座浸得沉甸甸的命运,驶向北方冰原上那个苍白色的异教国度。
安塔妮亚眼眸逐渐转向幽深。
如今,她已完全理清了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记忆。
原本,在1762年初被特蕾西亚女王指派去俄罗斯的是她的姐姐,十六岁的阿梅利亚。
虽然这位女大公在俄罗斯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但回到奥地利后,阿梅利亚和母亲的关系几乎降到了冰点。
七年后,阿梅利亚嫁给了帕尔马公爵,婚后没有多久就在帕尔马传出了蛮横无理、荒-淫无度的恶名,甚至让当时已嫁为法国王储妃的安塔妮亚也深感羞耻。
如今,阿梅利亚大概可以过一个舒舒服服的冬天了。
“殿下,今晚我们就能抵达俄罗斯冬宫了。”车队在驿站暂歇,麦尔西伯爵来到她的车门前,向她致意道。
“好的。”安塔妮亚微笑着点头,“一路上麻烦您了,麦尔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