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十分无礼,但无论如何,皇后在名义上也能算俄国最高统治者,这口气他忍了。
而眼下看来,彼得三世似乎还要做远比这更过分的事。
麦尔西顾不得再教育小公主,忙不迭地去找法国大使了。
……
晚宴前,达官显贵及各国使节都已应邀来到宴会厅。晚宴尚未开始,大家在玩一种叫做“打战场”的赌|博游戏。这是彼得三世的最爱。
沙皇本人身穿盛装,皇冠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一边埋头在铺着祖母绿天鹅绒的赌台上兴奋地看着筹码滚动,一边还在对瑞典大使说话:“瑞典也必须同普鲁士签订和约!”
瑞典大使的眉毛微妙地皱了皱,但极有教养地装作没有听见。
这时,赌台四周传来一阵欢呼喝彩声——法国大使这一把输给了彼得三世的叔叔荷尔斯泰。
彼得三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男爵先生,您可是被老对手打败啦!”
法国大使伯列太利男爵是武将出身,此前曾在德国战场上与荷尔斯泰交手。
他本就已对此次晚宴相当不快,听到皇帝的话更是涨红了脸:“我相信,无论是我本人还是法国,此后都不会同荷尔斯泰先生交手了。”
彼得三世却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得意地说道:“您来之前,西班牙也打败了!”
几分钟之前,西班牙大使阿里莫多瓦尔伯爵刚刚输了一局。
法国大使脸上的笑意减退了。他淡淡地说:“请原谅我不能苟同。陛下,一旦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起来,力量将势不可挡。”
彼得三世却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阴阳怪气地反问:“真的吗?真的吗?”
这是他的的国度,他的宫廷,他想怎样就怎样!他一个不高兴,还可以把这些外国大使都拉下去砍头!
麦尔西伯爵在旁边的赌台上严肃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发话。
而安塔妮亚挨着叶卡捷琳娜皇后,坐在赌台外围的小沙发上——小孩子自然不能参与赌台上的活动——安安静静地吃着黑麦南瓜小饼干,冷眼旁观这一出闹剧。
彼得三世真像一个蹦来跳去的小丑啊。
相比起来,当了自己多年丈夫的路易十六居然算得上乖巧又有礼貌了,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法国大使整理了一下领结,正色道:“陛下,您曾经承诺忠于联盟的原则。我想,如果陛下能够继续忠于自己应尽的责任和原则,那我们法国、西班牙和奥地利一定会感到很安心。”
听到这话,彼得三世勃然大怒:“那么,男爵先生,我现在就向您宣布,我要与普鲁士缔结和约!我已经和伟大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讲和!”
法国、西班牙和奥地利三位大使神色凝重地互相看了一眼。
很明显,新任沙皇已经毫无诚信地公开撕毁了此前与他们签署的《南方条约》。
麦尔西伯爵的脸色尤其难看。
原本普鲁士发动战争,法国、奥地利和俄罗斯联合起来围攻反抗,让普鲁士在最近几年吃尽了苦头,已近强弩之末。他们眼看就要获胜了!
如今俄罗斯突然倒戈,或许对南方的法国影响没有那么大,但对直接处于俄罗斯和普鲁士夹击范围内的奥地利来说,不啻于决定性的打击。
而奥地利的屈辱,普鲁士几十年前入侵强占的西里西亚还没有收回来!
“我们也要缔结和约,陛下。”法国大使语调冷冷,“不过,我们和陛下一样,也需要符合盟国利益的和约。”
“随便你们吧!”彼得三世从鼻子里哼一声,“与我无关。我是一个军人,不喜欢开玩笑。”他随即转身而去。
法国大使在他身后面色平静地举起了酒杯,微微倾过杯口示意:“陛下,您该明白,我是法国在这里的代表——您对我说什么,我都会向法兰西国王陛下禀报的。”
场面的气氛顿时凝滞了一瞬。
在场的诸多资深外交官都明白,这是典型的外交话术,委婉而体面,却绝对不容轻视。
它意味着法国与俄国的决裂。
彼得三世对场内气氛的微妙视而不见,大笑着举起一大杯伏特加:“在这美好的夜晚,让我们一起快乐地宴饮吧!这是多么适合饮酒作乐的时刻啊!”
绝对适合,特别是对彼得来说,多年来压在他头上的女皇的驾崩简直为此填上了最好的彩头。安塔妮亚微微眯起眼。
皇帝走到普鲁士公使面前,哈哈笑道:“为我们的主人,伟大的普鲁士国王的健康干杯!”
随后,他又向英国大使遥遥举起酒杯:“我亲爱的朋友,干杯!”
英国大使凯伊特回应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两人同时将酒喝下——完全无视了刚好在两人中间位置,此时已经脸色铁青的法国大使。
“哦对了,”彼得三世忽然走到人群边缘,拉住了一个笑嘻嘻的女人——这女人穿着缀满珍珠和钻石的华服,颜色鲜艳得刺眼,眼睛歪斜,满脸雀斑,实在难以称得上美。
安塔妮亚之前已经悄悄打听到,这便是彼得的新欢。他为这位侍女神魂颠倒,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因得过天花而毁容,而在同样面目丑陋的女人身上找到了难得的共鸣。
“尊敬的各位来宾!”彼得拉着女人的手走到人群中间,“我很高兴地宣布,我和我亲爱的伊丽莎白将会在圣彼得和圣保罗日举行婚礼!”
外国使节们还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俄国国内的宾客们一片哗然。
暂且不说皇帝即位之前已经娶妻,按理已有皇后,而且皇后正坐在大厅中——大家都知道这位沙皇早晚要废了她的。
单说婚礼的日期,就有非常大的问题——圣彼得和圣保罗日是圣徒斋戒期的最后一天,按照俄国国教东正教的礼仪,斋戒期间绝对不可举行婚礼。
“哦——我明白。”彼得哈哈笑了两声,将手掌往下压了压,“东正教不喜欢这样——但路德教对此完全没有问题啊!”
“朋友们,是时候摒弃老旧的教会传统,像我们德国的兄弟们一样,拥抱先进的新教了!这一点,我还要感谢我亲爱的兄弟,新任普鲁士驻俄罗斯公使的指点呢!”
还未等人群发出别的声音,彼得三世挥挥手:“鸣放礼炮!”
值日军官们立即顺着楼梯传令下去:“鸣放礼炮!鸣放礼炮!”
隆隆的炮声中,皇帝满面笑容,“各位,让我们连饮三杯!”
“第一杯,祝皇室成员身体健康!”
“第二杯,祝俄普两国关系重修旧好!”
“第三杯,祝欧洲繁荣和平!”
各国使节大多原本便站在大厅中,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干杯——刚刚经历了不快的几位大使也勉强接受了皇帝的祝酒词。
大家似乎都自动忽略了皇帝在祝酒词之前说的那些荒唐的话。反正这位沙皇幼稚得像孩子,许多话都可以当他是在放屁。
但安塔妮亚没有动——因为她身边的叶卡捷琳娜皇后没有动。
皇后坐在原处,只拿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香槟,就放下了酒杯。
整个大厅里满是酒杯相碰的清脆玻璃声、俄国名流与各国外交官的说笑声以及宫廷乐队奏响的,砰砰的礼炮声中是一片欢乐的喧嚣,似乎没有人注意到皇后在角落默默地坐着,不发一语。
可就在这时,一名在宫廷剧团中扮演骑士的俊秀金发青年在皇帝身边俯下身,笑嘻嘻地说了句什么。
彼得一挑眉毛看了他一眼,随后冷笑一声,将目光投向了这边。
安塔妮亚微微眯起了眼睛。
彼得勾勾手指,让那青年凑过去对他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面带不耐烦地摆摆手。
青年随即穿过人群,向她们走过来。
这青年其实生得极好,高眉深目,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勾勒着姣好的轮廓,加上走起路来姿态优雅、风度翩翩,穿上那一身骑士装便自然而然地让人想到中世纪骑士与公主的浪漫故事来。
可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却仿佛带来了一种不祥的气息。
青年终于走到皇后旁边,“殿下。”
他躬下身,似笑非笑地对叶卡捷琳娜说,“皇帝陛下问您,为什么您不喝伏特加?”
“大家在为皇室的健康干杯的时候,您为什么不愿意站起来?”
作者有话说:
脑补彼得三世振臂高呼:MAKE RUSSIA GREAT AGAIN!
第7章
◎您应该成为女王。◎
叶卡捷琳娜垂下了眼眸。
她面色不变,一字一顿地回答道:“请转告陛下,我身体不太舒服,喝不了烈酒。而且我认为,皇室是由陛下、我和我们的世子保尔组成的,因此我没有必要站起来。”
此时炮声隆隆作响,大厅里的乐队依然在演奏华美欢快的乐章。人们谈笑风生,但向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外交官和政客们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其中某些不协调的小插曲,虽然装作没看到,但一个个都已经竖起了耳朵。
青年没说什么,只是无奈地耸耸肩,随后便回到彼得三世身边,附到他跟前耳语了几句。
皇帝脸上顿时涌上了清晰的怒气。他一边恶狠狠地搓弄着手边的筹码,一边仇恨地盯着叶卡捷琳娜的方向,对青年又说了些什么。
这一回,青年倒是深深地低下头,一脸尴尬,看起来甚至不敢再帮皇帝传话了。
皇帝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啪”地推开手边的筹码,隔着半个大厅厉声骂道:“白痴!喝不了伏特加的人,不配做俄罗斯人!”
刹那间,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
彼得三世似乎还没有说过瘾,他把手边的餐巾一甩,抬起下巴,看着叶卡捷琳娜凶狠地说:“皇室成员只包括我和我的两个叔叔,你这个蠢货!”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叶卡捷琳娜微微低下头,接连不断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滴在膝盖上攥紧的双手上。
安塔妮亚想了想,从沙发上跳到地上。
可就在这时,皇后飞快地抓住她的手,将她又按回了座椅上。
她的手心凉得可怕。
因为安塔妮亚太过矮小,站在地上甚至还没有坐在沙发上高,刚才的动作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出于上流社会的修养和礼节,大厅中的人们很快就强行恢复了尴尬局面之前的热闹,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再没有人将目光投向她们的方向。
重新恢复流淌的宴会气氛中,安塔妮亚平稳了呼吸,抬头望向叶卡捷琳娜。
皇后脊背挺得笔直,似乎没有在看安塔妮亚,却微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
那双明亮的眼睛此时满含泪水,却有着奇异而坚定的光亮。
安塔妮亚沉默半晌,然后侧过身,轻轻地抱住了皇后微微颤抖的身体。
……
宴会之后,安塔妮亚径直跟着皇后去了她的房间——没有忘记请侍者给麦尔西伯爵带个口信。
伯爵先生恐怕又要摇头叹气了,安塔妮亚有些心虚地想。但她此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等到侍女从外面关上了大门,安塔妮亚踮起脚,凑到皇后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您应该成为女王。否则他一定会杀死你。”
叶卡捷琳娜听到这句话竟然没有半分惊慌,只是微微皱眉,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目光从门口扫过。
安塔妮亚认认真真地继续说:“陛下,您放心,我不会跟麦尔西伯爵说的。我只是不能忍受皇帝那样对待您——我很喜欢您。”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您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可以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帮上您的忙。毕竟没有人会怀疑我身上有阴谋。”
叶卡捷琳娜被她严肃的神情逗笑了:“感谢奥地利大公爵小姐的承诺,这对我很重要——不过暂时还不用。”
她蹲下身,将安塔妮亚揽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是我让那位骑士先生告诉彼得我没有站起来的。”
他是她的人。
嗯,还是她的男人。
“你要知道,人们总会同情遭受不公平压迫的弱者。”她意味深长地冲小姑娘眨眨眼,“这个国家,是由人组成的。”
安塔妮亚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顿时怔住了。
叶卡捷琳娜拿起小圆桌上的烛台,牵起她的手,笑眯眯地问道:“来,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你想听故事吗?”
……
夜已深了,皇后的寝殿与皇帝的活动范围距离很远,这一片宫殿已经一片寂静。
“从前有一个小公主,她并非国王的长女,也不是儿子,在众多兄弟姐妹中显得十分不起眼。”
皇后一边走,一边轻声讲着,“后来,她嫁到了遥远的异国,为此甚至学习了新的语言。但异国的王子并不喜欢她,她也吃了很多苦头。”
安塔妮亚静静地听着,已经猜到叶卡捷琳娜在讲什么故事。
这是她们人生故事共同的开端。
“但她没有绝望。她相信,上帝既然要给她王冠,就一定会保佑她。”
“而且,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有属于自己的朋友。他们帮助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不放弃,不气馁,历经千辛万苦,最后终于……改变了命运。”
说到最后,叶卡捷琳娜的声音已轻得近乎微不可闻。她在一道木门边停下了脚步,拧动上面的金色把手。
木门打开的瞬间,安塔妮亚屏住了呼吸。
高达数十米的庞大木架上,排列着满满的书籍,扑面而来纸张与陈墨悠远的香味。
“这是冬宫西侧的敦尼克书房,理论上只有我和彼得才能来,”叶卡捷琳娜举高了烛台,“但他对读书丝毫不感兴趣,何况这里离他的寝殿几乎是对角线,所以他从来不来,这里平时基本没有什么人——所以我有时候会在这里藏点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