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着闪亮牛皮的一册册书籍被磨得发亮,原本鲜艳的色泽也在阳光、烛光和空气的侵蚀下泛白。
“嫁给彼得十几年,我没有一刻不想逃离这里,但我走不了。所以我读了很多书。”
“比如这里,”她擎着烛台照亮了一整架厚厚的史册,“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读完了这里的十卷德国史、二十卷俄国史和欧洲史,之后又读了四卷哲学史——我尤其喜欢伏尔泰的作品。读完《哲学通信》之后,我把他其他的所有作品都找来看了,包括他的小说,比如《老实人》,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安塔妮亚忍不住有点心虚地捏了捏衣角。
她上辈子年轻时,几乎从来不读书。对于肤浅又有无限选择的她来说,那些冗长又无趣的东西,哪里比得上欢乐的假面舞会、精致的珠宝和衣裙、谈笑风生的密友们有趣呢?
她曾见过伏尔泰。那位老人在路易十五去世后得以重返巴黎,比一国的君主到来更加轰动。可在接见他的前后,围绕在她周围的人谈论的不是他的思想,而是他的私生活——大思想家早上醒来时,怀中躺着的女子是黑发还是红发?
她知道他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一位名人。可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安塔妮亚的目光拂过那一排排书籍,默默地想起自己被关押在监狱里的那段最后的日子。
正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开始看书。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哎呀,虽然带你来了这里,但今天时间不早了。你还小,得早点回去睡觉。明天开始,你随时都可以过来找书看。你有喜欢的书吗?”
或许应该试试……无论如何,总归不会比上辈子更差了。
安塔妮亚自嘲道。
她踟蹰片刻,踮起脚想要去看书架上的书。
身高太勉强了,她心里有些微微的恼火。自己长大后个子高挑,但长得特别晚——现在七岁的她还没有书架第一层高。
头顶上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皇后衣裙上淡淡的熏香笼罩了她。
叶卡捷琳娜越过她的头顶伸出手,从第三层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放到她手里。
“看看这本《格列佛游记》吧。我差点忘记了你还是个小孩子,从故事看起比较好。”
安塔妮亚看着那本红褐色牛皮包的书,出了一会儿神。
叶卡捷琳娜牵着小公主走在幽长的走廊里,枝形烛台的火光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印在雪色大理石的宫墙上,随着柔和的火焰摇曳。
皇后提前派人向奥地利使团送了口信,会留大公爵小姐在她这里过夜。
安塔妮亚躺在柔软的毛毯上,看着皇后温柔地掖好她的被角,终于忍不住轻轻开口问道:“陛下……您害怕吗?”
她知道叶卡捷琳娜后来成为了俄国女皇,可皇后本人现在并不知道。
腹中的孩子一旦暴露便是致命的危险,她还面临着皇帝的羞辱和伤害,面临着前途未卜的命运。
叶卡捷琳娜听到她的话,怔了一瞬间,然后笑了。
“亲爱的,戴上王冠之后,怕不怕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选择。”
她坐在安塔妮亚床边,将小女孩有些蓬乱的金色发丝捋到头顶,这样就不会在脑后弄得脖子痒痒的,睡不安稳。
“别怕,你不会像我这样。”她的眼眸里是温和的微笑,轻而易举地洞察了小公主问出这句话的原因,“你会拥有幸福的一生。”
幸福?
安塔妮亚在心里默默地笑了笑。
很多年后,已经成为法兰西王后的她才在法国宫闱之中得知,奥地利女王其实很早便得到了关于法国太子愚笨不堪的报告。
当时的奥地利驻法公使谨慎地向她禀报,嫁给这位王储,公主不会得到幸福。
可女王只是轻描淡写地嗤了一声:“公主何必要幸福?她变成王后就够了。”
她果然成为了王后。
也果然,永远失去了幸福。
纷乱的思绪间,床头的烛光熄灭了。
叶卡捷琳娜俯身,在她柔软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晚安,我的小天使。”
……
暗流涌动的晚宴之后,冬宫似乎并没有什么额外的变化。
毕竟,皇帝和皇后各自有自己的情人并非新闻,皇帝对普鲁士腓特烈国王的崇拜更不是——彼得三世的古怪早已传遍了冬宫内外,甚至连各国君主都有所耳闻。
最近,冬宫里所有的宾客都得知,皇后“韧带扭伤”,行动不便,因此不再离开寝殿。
是不是真的韧带扭伤呢?
人们当然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对一个被丈夫毫无绅士风度地公开羞辱的高贵女性,人们总是会有同情之心的。
或许她只是称病不想出门见人,大家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安塔妮亚依旧经常去拜访叶卡捷琳娜。
皇后的肚子已经一天天大到再也无法遮掩的程度,因此闭门不出。虽然皇后并没有直接同安塔妮亚说过什么,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安塔妮亚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发现皇后身边的人似乎在刻意按捺着不正常的激动,反倒是叶卡捷琳娜本人越发面色沉静——唯有每次牵起她的那只手冰凉潮湿,出卖了她紧张的情绪。
就连安塔妮亚自己,哪怕知道历史的后续,也忍不住提起心。
产期已经临近,那简直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分娩时的嘶喊,婴儿的啼哭,寝殿里出出进进的侍女和物品,甚至是某位下人不经意说漏嘴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她只能尽量利用自己孩子的身份遮掩,常常装作贪玩一般去偷听宫中人们的聊天——她已从上辈子自己的惨痛经历中得到教训,明白宫中传言往往能成为漩涡的发端。
“陛下,别担心,您会顺利地渡过这一切的。”安塔妮亚抱着皇后的手,“上帝保佑您。”
叶卡捷琳娜脸上显出疲倦的笑意,抬手想要捏一捏小公主的脸蛋,却忽然脸色一变,低低闷哼了一声。
“陛下!”侍女马上扑到了床边。
叶卡捷琳娜深呼吸两下,推了安塔妮亚一把:“安塔妮亚,现在回去。”
安塔妮亚立刻明白即将发生什么,担心地看向她苍白的嘴唇:“陛下……”
“回去。”叶卡捷琳娜斩钉截铁地说,压低了声音:“我有办法。”
安塔妮亚只犹豫了一瞬,便提起裙子快速向外走去。
她穿行在烛光幽深的长廊里,表面上一片平静,实际却总担心有什么意外的声音,看见皇帝的卫队张牙舞爪地朝皇后的寝殿方向跑去。
就在这时,窗外猛然亮了起来。
安塔妮亚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熊熊火光在冬宫远处亮起,照亮了半个天空。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晚宴上彼得与众人的对话取材自《叶卡特琳娜二世》韦红编著.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有修改演绎。
第8章
◎《老实人》◎
涅瓦河畔的大火成为了接下来几天人们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说当时皇帝激动得衣冠不整就跑出去看,还不忘把情妇带在身边。”
“一点也不奇怪,毕竟彼得最喜欢看火了。”
说话的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那个傻子沙皇!
没过多久,皇后的“韧带扭伤”便已恢复,重新回到了社交场合,看起来一切如常。
“那场火灾?”她轻捂着心口,“那真是太可怕了。不过我那天很累,早早就睡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安塔妮亚的心放了下来。
她不知道叶卡捷琳娜是如何处理那个新生婴儿的,但皇帝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她再去拜访皇后,也从未见到任何新生儿的踪迹,仿佛一切都只是场幻觉。
没有人注意到皇后有什么异常。
火灾之外,人们议论最多的便是彼得越来越荒唐的言行。
比如,他打算将俄国国教东正教改为路德教——也不知道这个半真半假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而且下令没收教会的财产。
教会已经公开与沙皇决裂了。
再比如,他下令撤回所有与奥地利军队并肩作战的俄军,宣布俄罗斯将会归还开战以来占领的所有德国领土。
据说俄罗斯的士兵们已经对此义愤填膺——他们用鲜血和生命夺回的土地,就这样被一个背叛了祖国的精神德国人给轻飘飘地送还给了敌人!
当然,来自奥地利的麦尔西伯爵与他们同仇敌忾。
同时在民间传开的,还有些荒诞不经的传言——比如彼得面容可憎,举止粗鄙不堪,智力低下,行事可笑,甚至打算把俄罗斯当做礼物送给普鲁士国王腓特烈,自己去吻腓特烈的脚。
这片粗犷的土地正在积蓄起风暴。
“安塔妮亚,我要教给你一个道理——削弱敌人就是在强化自己。”叶卡捷琳娜姿势优雅地用小银匙舀起水晶盏里的橘子冻,对安塔妮亚微笑道。
皇后面颊红润,气色甚至比之前更加光彩照人,举手投足之间已有了尘埃落定的悠然。
安塔妮亚忍不住抿了抿唇。
这话一点也不错。毕竟她自己曾经以生命为代价,亲身领受过从四面八方射来的舆论毒箭的威力。
那些年巴黎广泛流传着关于她的低俗段子和小说,相传她听说人民穷困得吃不起面包时,轻描淡写地回答:“那就让他们吃蛋糕呀。”
当时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听到这个传闻只觉得可笑——怎么会有人相信如此荒谬的传闻?
可如今的安塔妮亚已经明白,永远不要指望陌生人透过汹涌的谣言认识你原本的模样。
当所有人都认为一个人该死的时候,这个人除了死,恐怕没有别的选择。
她如今冷眼旁观,看着沙皇像当初的她一样愚蠢而不自知。
“我记住了,陛下。”小公主平静地答道。
“有时候,我觉得比起你的年龄,你也太成熟了些。”皇后忽然瞥了她一眼,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安塔妮亚整个人都僵了一瞬。
她随即放松了身体,转过头露出惊喜又害羞的笑容:“真的吗,陛下!”
“嗯。”叶卡捷琳娜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忍俊不禁:“和我很像。”
安塔妮亚放在身体另一侧攥紧的手缓慢放松了下来。
就在这时,寝殿的大门突然“哐当”一声被人踹开了。
“叶卡捷琳娜!你这个婊|子!”彼得站在门口怒吼,“那个婴儿是谁的杂种?你送到哪里去了?”
皇后静默了半秒,将小银匙放回水晶盏里,这才慢慢起身,看向门口。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陛下。”她冷淡地答道。
“你不明白?你肚子里出来的杂种你会不明白?”彼得满脸涨成猪肝色,双手仿佛在抽搐,“你这个荡|妇!不要脸的女人!等我和伊丽莎白结婚,就把你送去西伯利亚最北边最破的修道院,让你老死在那里!”
叶卡捷琳娜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怒不可遏的皇帝。
僵持了数秒之后,彼得三世发狠地踢了一脚沙发:“古多维奇,从现在开始,所有出入的人都要搜身!至于皇后……皇后不准离开这里半步!”
他恨恨地向外走去,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恶狠狠地瞪了叶卡捷琳娜一眼:“不行!我要去和普鲁士国王一起出征丹麦了,不能留你这个祸患在宫里。”
“你!”叶卡捷琳娜这时才微微变了脸色。
“没想到吧?”彼得看见她的表情,得意得脸都扭曲了,“你以为我是傻子么?虽然我知道俄国人都热烈地拥戴我,但万一有图谋不轨的人受到你这个魔鬼的蛊惑,拥护你做沙皇怎么办?”
他一挥手:“就这么决定了。我三天后要出发去奥拉宁堡,你必须在我出发前滚出圣彼得堡,到彼得霍府去,到那里准备接驾。”
彼得霍府毗邻奥拉宁堡,都在芬兰湾上。
叶卡捷琳娜沉默了半晌,低低地开口:“陛下,您让我离开俄罗斯,可以吗?让我带我的保尔回德国去,我再也不会踏上俄国的土地一步……”
“你做梦!”彼得暴跳如雷,“保尔是我的儿子!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带走他!你给我听好了,现在,立刻,马上!你一个人出发,不准带任何人,马上去彼得霍府!”
“现在,古多维奇,给我把这里整个搜一遍!一旦发现任何谋反的证据,立刻报给我!”
一队侍卫立刻走了进来,开始动作粗暴地分头搜查皇后的寝殿。
精美织锦的帷帘被哗啦啦地拉开,近卫搬开花瓶,挪动柜子,全然把依然站在那里的皇后当成了空气。
直到红色制服的侍卫长古多维奇走到皇后面前,对她鞠了一躬:“殿下,请动身吧。”
安塔妮亚在心里叹了口气。
感觉怪丢人的。但她也没办法——
下一刻,她一头扑进叶卡捷琳娜怀里,拽着她的衣角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
皇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冷淡地对侍卫说道:“这是奥地利的大公爵小姐。出于礼节,我总该与她告个别吧?”
“……确实,您请。”安塔妮亚哭得卖力,只能听见背后模糊的犹豫回应。
叶卡捷琳娜就着被她抱住的姿势蹲下身来,伸手也抱住了她。
“亲爱的,不要哭,我只是去别的地方待几天,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陛下,刚才皇帝陛下说……”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毕竟,我还是俄罗斯的皇后。等我回来之后,我要检查你读书的进度,除了《格列佛游记》,还有《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