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不起,尼古拉少爷,我不小心……”女仆还没缓过来那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啊。”尼古拉微笑起来,“那可真是太不小心了。”
“……”女仆蹲下身,战战兢兢地收拾起地上的一团狼藉,声音甚至带上了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马上把这些东西都收好……”
她用颤抖的手捡拾起地上的碎瓷片,紧张得连手上划破了一道口子都没有发现。
尼古拉倒是不急,干脆就站在门口,随意地翻起书来。
女仆一边收拾,一边偷偷地抬眼瞅了一眼门边站着的少年。
柔软黑发、精致礼服都干净而熨帖,看起来就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东欧贵族少年。
明明只是一个孤身处于异国宫廷掌握下的孩子,可他神色淡淡地站在那里,任由领口轻盈的白色丝绸随着窗口吹入的寒风飘起,却给人一种他已然明白一切的感觉。
等到女仆打扫完碎片慌慌张张地离开房间,尼古拉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插上了插销。
随后,他走到玻璃小圆桌旁坐下,稳稳地从旁边的桃花心木方柜的第二层抽屉里取出了一只玻璃杯。
玻璃杯里,清澈透明的暗红色液体闪烁着红宝石的光泽。
按照他现在恢复的记忆,这身体原本的主人,那位塞尔维亚公爵的长子平时对下人都十分礼貌——何况他独自一人被家族送到冬宫来,实质上就是个向俄国宫廷表忠心的人质,更不可能对沙皇给他安排的人颐指气使。
这么一想,女仆刚才惊恐的表现就很耐人寻味了。
尼古拉思索了一会儿,屈起食指,敲敲透明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昨天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醒来时,旁边便放着小半壶红宝石色的酒液,手边则倒着一个透明的酒杯——当然不是被他偷偷藏起来的这一只。
“下毒么?”他饶有兴致地低语。
有意思。只可惜化学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一天时间下来,他已经恢复了尼古拉小少爷的全部记忆,搞清楚了自己目前所处的年代、位置和身份。
当初人们传说他是“来自未来的人”,他还对此嗤之以鼻,没想到居然真有应验的一天。
……早知道会有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他当初实在不该嘲笑老友那本异想天开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而应该把它当《圣经》一样走哪儿都带在身边。
少年慵懒地用手背撑住下巴,看着窗外远处层层叠叠的低矮房屋出了会儿神。
20世纪初的科技水平已经限制了他的发挥,没想到这次还要往前一百多年。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一定看他不顺眼——可能是因为他从来不把《圣经》带在身边吧。
良久,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往好处想,至少这里没有那个老家伙。”
作者有话说:
尼古拉: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
尼古拉的那位老朋友笔名叫马克·吐温。
《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讲的是一个十九世纪康涅狄格州的美国人穿越到六世纪的英国,来到《亚瑟王之死》的故事中所经历的一系列事情,被誉为“穿越文鼻祖”。
尼古拉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人,或许和这位老朋友有关。
P.S.将近一百年后才会出生的那个老家伙:阿嚏!
第10章
◎足够让他在俄国判个绞刑了◎
“殿下!我绝对不能让您再参与这么危险的事了!”
奥地利使团官邸中,麦尔西伯爵声色俱厉。
看完小公主带给他的皇后书信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深深后怕——殿下还是个孩子!
他们什么都没做,彼得三世便已经对奥地利充满敌意,麦尔西伯爵甚至当真考虑过要不要为安全起见捏造个原因先把小公主送回国,连加冕典礼也不要等了——毕竟万一两国真的完全撕破脸交战,他可对那个疯子沙皇的人品道德不报任何期待。
如果真的当场被俄国侍卫搜出证据,不知道他会对安塔妮亚,对奥地利做出什么事情。
——这可是外国势力密谋推翻俄国统治者!
“麦尔西大人,我错了嘛。”
安塔妮亚乖乖认错,一双明媚的蓝眼睛里潋滟起泪光。
她相当擅长哄骗这门艺术,多年前尚是个孩子时,就已把管教她的女傅和神父们哄得一切听她摆布,何况是她多年的老朋友麦尔西伯爵。
“接下来,绝对不可以再去找皇后。”麦尔西伯爵狠下心肠不去看可怜巴巴的小公主,硬邦邦地说,“殿下,您就在官邸里安静地住一段时间吧。冬宫里的宴会也要少去。”
真是过分!麦尔西想想就气愤,这帮野蛮的俄国人,竟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这可是女王最乖巧漂亮的小女儿!要是她出了事,麦尔西自己都不会放过自己。
“好的,大人。”安塔妮亚乖巧答应。
反正皇后已经离开圣彼得堡了,皇帝也马上会离开。直到某件大事发生之前,冬宫都不会有什么高规格的宴会了。
她看伯爵似乎消了些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麦尔西大人,信里写了什么?”
“这您就不要问了。”麦尔西严厉地瞥了她一眼。
“哦。”安塔妮亚撇了撇嘴。
早知道就偷偷看看内容了。要知道,她之前被关在巴黎的监狱里时,已经掌握了打开信后再将其恢复成原样的技能,保证不会让麦尔西伯爵发现。
不过,按照她记忆里的日期,叶卡捷琳娜现在大概已经万事俱备,少她一个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毕竟,那可是叶卡捷琳娜大帝啊。
安塔妮亚看向窗外——此时已是四月,这大约是圣彼得堡暮春的最后一个雪夜。
茫茫大雪之中,涅瓦河已然融化的河面上粼粼地反射着冬宫辉煌的灯火。白茫茫的夜空中闪烁着星点——那是涅瓦河右岸兔子岛上的彼得保罗要塞,仿佛镇守冰原的长剑。
俄罗斯的酒很烈,圣彼得堡大雪的夜晚很美。
当皇后和皇帝先后离开圣彼得堡,这座凛冬之中的首都城市便仿佛一个蛰伏的舞台,在静静等待真正属于它的主人归来。
安塔妮亚终于能够放下心来,开始专心地扮演一个乖巧的七岁小公主。
比如欣赏冬宫的建筑与艺术藏品。
虽然这座宫殿最初只是彼得一世草草建起的木质小宫殿,但在经历了几任沙皇扩建之后,这座宫殿如今已几乎可以媲美奥地利的美泉宫和法国的凡尔赛宫。
达芬奇、拉斐尔、提香、伦勃朗……众多大师的作品共同构成了这里现有的艺术珍藏——安塔妮亚知道,等到那位女皇登基,这里还会加入源源不断的新藏品。
而在稀少的几次宴会中,安塔妮亚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是打听到了那个名叫尼古拉的神秘东欧少年的情况,然后才终于明白他为何在冬宫中似乎孤身一人,又如此低调。
那是塞尔维亚公爵奥布雷诺维奇的长子。
如今,塞尔维亚处于奥斯曼土耳帝国的统治之下,但因为宗教与民族的不同,那里的人们似乎从未停止过从奥斯曼帝国中独立出来的努力。
俄罗斯作为奥斯曼的头号对手,自然乐于支持塞尔维亚独立。
但革命就是如此——无论在哪里,革命成功之前,外国对它的支持都只能在暗中进行。这也正是俄国正在做的。
奥布雷诺维奇家族是塞尔维亚最为显赫的家族。
为了争取俄罗斯的支持和信任,公爵将自己年仅八岁的长子送到了俄罗斯,置于沙皇的直接保护——或者说监视之下。
这孩子此刻的处境倒是和她当年在巴黎时差不多。
被家族送到更有威慑力的大国,作为两国交好的保证……而她当年在大革命爆发后被囚禁,也成为了法国人用来威胁奥地利的人质。
只是奥地利并未救她罢了。
安塔妮亚心不在焉地用小勺将甘蓝菜汤里的橄榄都舀出来丢到一边。她讨厌橄榄。
这么说,尼古拉的身份还挺危险的。
作为一个有继承权的人质,如果塞尔维亚无法独立,他早晚会成为弃子——比如作为俄罗斯送给奥斯曼帝国的礼物。
而他作为公爵长子,如果塞尔维亚真的独立,成为大公国甚至是王国,恐怕塞尔维亚国内也多的是人想让他回不去。
至少在安塔妮亚的记忆里,塞尔维亚在这几十年间有过大大小小不少动静,但似乎从未成功独立过。
一个多星期前,安塔妮亚在宴会上听几位外交官说起过,塞尔维亚最近似乎就有些不寻常的动向。
不过,那个小少年看起来倒是并不害怕。
哦,上辈子她被囚禁起来之前,可也没想过自己会上断头台呢。
安塔妮亚淡淡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有人粗暴地敲响了官邸大门。
男仆疑惑地打开门:“请问……”
一股寒意随着打开的门轰然卷入室内。
“梅赛西军团,伊兹霍夫上尉。我奉沃龙佐夫国务大臣之命,请奥地利特使麦尔西·德·阿让托随我们接受调查。”
可是麦尔西伯爵不在。事实上,使团中大多数官员此刻都不在官邸内。
官邸内此刻都是侍女和仆人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他们慌张地四处张望,惊愕又警惕地看向门外穿着普鲁士军装、皮靴踩出冰冷金属声的俄国皇家卫队。
“麦尔西不在?”卫队首领抬起下巴,“那不好意思,我们需要先把这里控制起来。听我命令——”
“等等。”稚嫩的声音,不高也不急,却镇定地打断了他发令。
“安塔妮亚殿下!”门口的男仆惊恐地叫了一声,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女都去做什么了?这么危险的关头,怎么让大公爵小姐跑到门口来了!
这,这可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疯子沙皇彼得的搜查队,俄国沙皇就没几个正常的,之前甚至有一个一生气直接把太子都杀了的——
“大公爵小姐?”带队的上尉低下头,判断出了小女孩的身份。
“伊兹霍夫上尉。”小女孩点了点头,还没巴掌大的小脸神色平静,竟然没有一点慌乱。
“麦尔西大使是奥地利的外交官,是代表特蕾西亚女王的特使。这里是奥地利使团驻地,经过沙皇陛下批准,享有外交豁免权。”
她的声音并不高,也不急,却奇异地有一种令人不得不听下去的力量,“没有经过麦尔西大使的同意,您不能进来。”
官邸里的仆人们紧张地对视几眼,竟也安心了许多。
没想到,关键时刻,年幼的大公爵小姐竟然这么镇定。
伊兹霍夫上尉的脸色沉下来——他并不清楚什么外交豁免不豁免那些复杂的政治礼仪,因为他并没有接受过什么正规的教育培训。
他只是因为陪着彼得三世玩过许多训狗的把戏,深得他赏识,才得到了王宫搜查队队长的职务。
可他虽然一向带领搜查队,在沙皇的支持下不管去哪儿都趾高气扬,但面对这个还没到自己腰高的小女孩也没法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来。
“殿下,”他有意地走近了一步,试图用身高的压迫感和冷酷的表情让这小女孩畏惧,“根据暗探的调查,麦尔西涉嫌参与支持发动宫廷政变。我们奉沙皇陛下之命,来官邸搜查证据。这种罪行,足够让他在俄国判个绞刑了!”
他等了几秒,却依然没等到小女孩露出惊恐的表情。
她就那样站在门口台阶上淡淡地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睛干净得像一汪清泉,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呃……这就有点难办了。
虽然搜查队蛮横惯了,但粗暴对待一个小女孩,特别是一个年幼的外国公主,也是一件过于有损形象的事情。
“殿下,我再说一遍。”伊兹霍夫上尉咬牙切齿,“请您让开。”
安塔妮亚在心里冷冷一笑。
她绝对不能让他们进来——作为使团驻地,馆舍不容侵犯的原则本身就不容让步,而更重要的是,官邸里说不定真的有相关人员参与谋划政变的证据。
麦尔西伯爵不在,她是这里唯一能拦住他们的人。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清脆急促的马蹄声忽然踏碎了周围的安静。
远方的喧哗声仿佛巨石骤然投入池中,一阵阵浪涛推挤着穿越重重屋脊传来,越来越大。
“冬宫——冬宫出大事了!”
第11章
◎骑士,还是魔鬼?◎
等到安塔妮亚换好点缀着淡粉色蔷薇与桃色缎带的裙子,跟着同样已经换上长尾礼服的麦尔西伯爵一同前往冬宫时,四轮马车几乎陷在汹涌的人群中寸步难行。
“俄罗斯的同胞们!背叛俄罗斯的那个德国走狗被推翻了——”
“疯子沙皇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卡捷琳娜女皇从喀山大教堂回来,回到冬宫了!陛下命令大开宫门,今天任何人都可以进宫!”
“走啊!去亲眼看看我们的女皇!”
涅瓦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圣彼得堡的民众和士兵都在争相奔往冬宫,想看一看这位将俄罗斯从异教怪物手中拯救出来的女皇。
毕竟,皇室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平时可没有这样的机会一睹沙皇真容。
如今,新沙皇归来,带着皇家的伊兹梅洛夫近卫军团接管了首都,王位的更替几乎没有冲突,没有流血事件。
彼得三世已经将自己在俄国上下的威望消耗殆尽,又自己离开了圣彼得堡,便将这里拱手让给了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皇后。
这片粗犷的土地向来只向强者臣服。
“麦尔西大人,”安塔妮亚放下掀开一条缝的车帘,“我们现在到宫里,女皇恐怕顾不上管我们——何况我们根本挤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