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慢慢哑声道:“我去魔界找他。”
徐慢慢踉跄着向门口走去,却听身后传来徐慎之的声音:“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不在魔界。”
徐慢慢骤然顿住了脚步,扶着门框,不自觉地颤抖。
徐慎之悲哀地看着徐慢慢的背影,心头涌上浓浓的愧疚与悔恨――他的所作所为,终究还是伤害到了最在乎的人。
“最后的三分魔气,也已经消散在烈日灼心之下了。”
他在那一日挡在她身前,燃烧最后的元神为她换取片刻生机。
枯寂三千年的花,因她而盛放,也终是因她而凋谢。
徐慢慢不知道自己如何到的两界山,她始终相信,琅音会在魔界。
或许,他的魔气仍有一丝残余,支撑着他回到魔界。只要回到魔界,那个拥有九幽业火的朋友,还有魔君,一定能想办法救他!
这一丝执念支撑着她飞越两界山无边的荒漠,来到万仙阵之外。天空是昏黄的颜色,连阳光也显得黯淡许多,凛冽的寒风夹着粗粝的沙子呼啸而过,刮得人生疼,这便是琅音生活了三千年的地方。
荒芜之地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仙葩。
他便是看着这样的景,心无波澜地一年年开落。
这天地于他而言本没有色彩,活着也没有意义,生无喜悦,死无痛苦。后来有一日,他心上的花也开了,这天地有了颜色,活着也有了意义。
然而却是生亦痛苦,死亦甘愿。
魔界的万仙阵是万年前的仙盟留下的防护大阵,阻隔了两界的往返,令魔族无法危害苍生,人族也不得进入。
除非得魔君许可,否则这世间怕是无一人能通过万仙阵,跨越两界。
但徐慢慢不是凡人。
人族神明在此,她说要进,这阵便给我开!
强横浩瀚的力量硬闯万仙阵,激起了阵灵的骚动,引来十方雷劫的绞杀。
徐慢慢硬撑着天雷地火,一步步走过法阵之中的幽隙。
一旦进入魔界,失去与人族的联系,她的力量便会迅速消退。她的气息减弱,加诸身上的阵劫却越来越强,它们要将闯入者诛杀在阵中。
雷刃割肉,天火灼神,这样的痛,是否琅音也曾尝过?
徐慢慢呼吸沉重,脸色苍白,元神割裂之痛令她眼前发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却不敢倒下,只怕倒下之后便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可这万仙阵到底有多大,何时才是尽头……
“琅音……”
她轻声低喃,忽然一道天雷落在眉心,让她再难支撑,颓然跪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雷劫骤然平息,暗色衣摆出现在模糊的视线里。
一声叹息在上方响起。
“堂堂道尊,人族神明,为情所困,竟也落到这般田地。”
徐慢慢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张有几分眼熟的俊美面容,眉心业火轻轻颤曳,令人心生敬畏。
“你是……琅音的朋友。”徐慢慢精神一振,哑着声问道,“琅音回魔界了吗?”
昊一轻轻摇头:“他的魔气已经彻底消散了。”
徐慢慢呼吸一窒,支撑着自己一路走来的信念顿时烟消云散,刻骨的疼痛席卷全身,凌迟之痛漫上心头,让她登时红了双眼,一口鲜血涌上喉头,溅落一地。
“何必如此伤心。”昊一漠然看着她,“你是神明,心怀众生,本不该为一人心痛至此,难道你当真爱他?还是只是歉疚?”
徐慢慢颤抖着只手撑地,看着眼前鲜红的血,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却又仿佛一片空白,让她什么也抓不住。
满满都是琅音,却哪里也寻不着他……
那日未来得及与他说完的话,她本以为这一世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与他厮守细说……
“怎么会是歉疚……”徐慢慢的声音嘶哑不似自己,带着颤栗的哭腔。
“琅音生来无心,七情皆无,三百年前,他身中血契,躲至四夷门,本来只要撑过十二个时辰,血契自会消失,但你不慎将鲜血滴落他花瓣之上,与他结成契约,自此,他便不得自由。”
那一年,她十四岁,日日在药庐为师父侍弄花草,手上粗糙常有伤口,也是难免之事。她这才想起,初识琅音的那一天,她便是晕倒在了药园之中,她只以为自己辛劳所致,却没想到与血契有关。
“契奴的悲喜,皆由契主掌控,你的每一丝喜怒哀乐,都会于他心中放大十倍。你但凡有一丝难过,他便会心痛如绞,若你有一丝开心,他也能尝到无尽欢喜,若你有一丝心动……”昊一说着一顿,轻轻叹道,“于他便是万劫不复。”
是她先动了心,却是他倾尽了所有。
原来,师父的那句话,不只是在保护她,也是在保护琅音……
一只传音海螺递到了徐慢慢面前。
“上一次见面时,琅音将此物交给了我,我想你应该知道。这是念一尊者留给他的遗言。”
徐慢慢颤抖着接过,法螺微亮,响起了熟悉而苍老的声音。
“仙尊,你收到这个法螺之时,慢慢应已不在人世。她已死,而你无恙,你便应知道血契真相了。”
“其实我早已找到解开血契的方法,慢慢结丹之日,我便为你们解开了血契。”
“慢慢有她的道,她不能活在你的庇护之下,终须到人间走这一遭。但她的性命牵系着你,我不能冒险,只能解开血契,却又望着你能多照拂她,这才瞒你多年。”
“但我没想到,你因她有了心,又对她动了情。”
“唉……”
“是我骗你护着慢慢千年,此情此义,顿首难还。”
法螺的亮光散去,昊一看着徐慢慢说:“其实两百年前,你们之间的血契便已经解开了,只是琅音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你心中有他,日日思念,辗转难忘,直到你陨落焚天部,他才找到这个法螺,得知真相。”昊一苦笑,“原来情根深种,相思入骨的,只有他一人。徐慢慢只有她的道,心里并无琅音,在徐慢慢心里,琅音不过是一个……比较熟悉的陌路人。”
他这一生漫长却又短暂,三千年毫无意义地开落,唯有这三百年才像真正的活过。
她在他心上种了一粒情种,无心照拂,它自会潜滋暗长,于荒芜之地生根开花,悄然怒放。
她怦然心动,又抽身离去,只留他一人孤身等待,这一等便是两百年。
徐慢慢恍惚地想起天都那日,余晖落在他肩上,满身孤寂,挥之不去。他站在繁华俗世里,看着人间灯火,双眸却一点点失去了光。
【……这两百多年虽聚少离多,我亦甘之如饴,以为她念着我也与我念着她一般多。直到她陨落,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而慢慢对我……原来只是些许的不忍心。】
其实真相早已脱口而出,她若细细去听,用心去想,早该明白的。
她听尽众生心声,却独独忘了身边至爱之人。
他便如一朵花永远在她身后安静地开放,她习惯了香气的萦绕,习惯了每次回头他都在。他初来这人世,因她而明白情动的滋味,却不明白该如何去爱一个人,思来想去,便只有六个字――慢慢开心就好。
她愿意如何,他便如何,看破她的心思,却不说破,慢慢想瞒着,他便故作不知,慢慢想做戏,他也奉陪到底,慢慢遇到危险,他以命相护,慢慢若有需要,他又何妨散尽己身,零落成泥。
那琅音呢……
他轻声告诉她,琅音不重要。
话中之意,徐慢慢今日终于明白。
――琅音对徐慢慢来说,不重要。
几分轻嘲,几分黯然,几分无可奈何。
既然不重要,那便散尽千花万叶,成全她的道,想必她也是不会那么伤心的。
即便解开了血契,他依然因她而喜,因她而悲。
他总是担心她会难过,即便是散尽最后一丝魔气,听徐慢慢抵着他的唇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心中泛起层层叠叠的甜蜜,却又渐渐枯萎下去。
他竟宁愿她只是在骗他,只是在激怒晏遮,否则……
得知他的死讯,慢慢会有多难过……
昊一道:“他耗尽最后一丝生机,想要重返魔界,但终究是来不及。”
“徐慢慢……你当真知道……他有多爱你吗?”
第69章 (正文结局)
那一年,琅音在戏楼上听了三日的戏,一出出都没有好结局。
他虽活了三千多年,却从未真正看过这人世,直到因血契与慢慢结心,他才感受到这世间的柔软与温暖。
缠绵悱恻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已无心去听,脑海里却只有另一个人。
他不见慢慢多日,心里空落落的,可若是见到她,心口又会生疼,酸涩喜悦,心跳无章。
他想了许久,也分不清这丝甜与痛究竟是来自于慢慢的心,还是自己的心。
应该是慢慢吧,他本是无心之花,又怎会生出喜悦酸涩呢?
他翻了翻念一的医书,若有所悟――此疾名为相思。
是慢慢喜欢他吗?
那到底是该见,还是不见呢?
他化形为人,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
他问那个戏子:相思成疾,何以解忧?
戏子说:两情相悦。
琅音一笑,芳华流转,天地生香。
原来,只要他回应她的相思,她便不会酸涩心痛了。
他是慢慢的药。
这个想法让他有一丝隐秘的欢喜,竟忘了……他本是不懂何为欢喜的。
是慢慢让他明白了何为悲喜。
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心里便常有波动,总是一念忧一念喜,他心里也跟着上上下下的,欲生欲死。
凡人小姑娘真麻烦啊……
不开心的事都藏在心里,明明脸上还带着笑,心里却碎得跟蒜瓣似的,问她哪里不开心,她也不说,他便只能自己猜着,自己哄着。
他买下了一整条街,总算找到她喜欢的东西,看她眼中露出笑意,他心口的绞痛也随之消散,继而泛起波澜似的喜悦与悸动。
那样的悸动似乎时会有之,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酥麻与温软,让人回味流连。许多年后他才知道,那便是心动。
是少女懵懂青涩的心动,小心翼翼,隐秘欢喜。
只是后来开启神窍,走上修行之路,她的心境便越来越平和了,那样的悸动也少了。
她在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便转身离去。
只有荡开的涟漪,仍留在他心里。
“念一,我要陪着慢慢下山。”他坚决地说,“慢慢只是金丹修为,孤身在外,怕会遇到危险。”
念一叹着气道:“仙尊,你若总是这样宠着护着她,慢慢如何才能寻到道心,突破法相?她资质平凡,若无法寻到突破法相,这一生寿命短暂,难道是你愿意见到的吗?”
琅音抿唇不语:“我暗中相随。”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机遇,她的路,必须自己走,我们任何人都无法同行。”念一语重心长,“你若是为她好,便该放她自己离开。”
“慢慢怎么想?她……也想孤身离开吗?”他心里却是想着,若是见不到自己,慢慢可会思念难过?
念一道:“她自然也是这么想,不信你便自己去问。”
小小宗门,结丹不易,为贺她金丹之喜,对四夷门还有情分的师兄们都给她送来了贺礼。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宴席招待师兄们,到底是四夷门唯一的小师妹,又是如此乖巧的性子,师兄们总是念着她的好,觥筹交错,也不忘教导她下山游历应当小心注意的事宜。
这一顿饭从中午吃到了傍晚,师兄们才离开了四夷门。
热闹骤然散去,四夷门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寥。
她心里欢喜,拍开了封存百年的陶醉,喝多了秘酿,面染霞红,清亮的双眸也浮着雾气,踉踉跄跄地朝他走来,被他扶住了双臂,圈在怀里。
“仙尊,你今日……怎么没来啊?”她仰着头带着笑,眼睛雾蒙蒙地望着他,“我特地做了你喜欢吃的菜肴。”
琅音心中一软――他哪里有什么喜欢吃的菜肴,不过是喜欢陪着她罢了。
“慢慢,你今日欢喜吗?”他轻声问道。
徐慢慢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亮的:“欢喜!”
“那为何还有一丝酸痛?”琅音问道。
为何我心里会有一丝酸痛?
徐慢慢微微一怔,半倚在他坏里,没听明白他言中之意。
“念一说,结丹之后,你便要下山了。”琅音犹豫着问道,“你心里难过……是不是有不舍?”
徐慢慢笑了:“自然是不舍的。”
酸软在心口蔓延开来,琅音无意识地圈禁了她温软无力的身子,温声问道:“是不舍得谁?”
她乖巧地窝在他怀里,带着醉意却又认真地说:“舍不得四夷门的一切,舍不得师父,还有仙尊……”
酸软散去,他的心猛地抽疼了一下,又泛起了那种令人迷醉的酥麻与悸动。
“慢慢。”琅音低头看着她的醉颜,“你喜欢我吗?”
她微仰着头看他,轻轻皱眉,好像努力地想要把他看仔细。可她喝得有些多了,眼前竟是有了两个仙尊,于是她抬起手来想找到那个真的。
温软的指腹碰到了他的眉心,抚过高挺的鼻峰,划过水色的薄唇,描摹他俊美的轮廓。
“喜欢。”她吃吃一笑,不太清醒,却又说出了真心话。
她当然喜欢他了,怎么可能不喜欢呢,只是她又怎配喜欢仙尊呢……
只是她此刻醉了,那点心思便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