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回说不一定出门,要往书斋里去午睡。梦迢撑在榻上朝他皱了下鼻子,他在罩屏外头也回逗一眼,两个人巧笑流波,梦迢心里涌出细细的蜜意,短暂地情难自控,沉浸入这“恩爱夫妻”的繁荣幻象里。
一回眸,对面是梅卿欲言又止的眼,像是浮着什么话羞于启齿。
梦迢猜着了,招呼丫头上了茶果,指梅卿榻上坐。因上回梅卿那两句话,她心里还有些疙疙瘩瘩不痛快,面上一直淡淡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难得往我屋里来一趟,哪样事情?”
梅卿一反常态,双颊微红,积黏着不说话,先吃了半盅茶,才跼蹐着开口,“上回同姐说话,话还没讲完呢姐就走了。”
“你说得还不通透?再要讽我两句才甘休?”
叫梦迢一刺,梅卿脸色稍冷。须臾念着有求于人,不得不复添了笑脸,“妹子说话不好听,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姐今番又跟我计较起来。”
她生了张比梦迢还不饶人的嘴。梦迢也不好过多计较,捡扇打着,“说吧,哪样事情?”
梅卿抿了抿唇,略微不好意思,“上回姐问起柳大人的事情,既然娘与姐还有姐夫都晓得了,我也没哪样不好开口的了。我想着请姐同姐夫说一说,请他试问试问柳大人的意思,先问问他家中的境况,定过亲没有,父母那头又如何。问清楚了,底下还要请姐夫做主,替妹子主张。”
“原来是为这个。”梦迢端起腰笑了笑,“你放心,柳大人那头,叫你姐夫去问问,果然事成,我同你姐夫还要替你置办嫁妆呢。”
“那我这里先谢过姐姐姐夫。”梅卿畅满而笑,待要告辞出去,倚门回首,见梦迢在榻上慢吞吞摇着扇,冷眼歪着,唇角仍旧噙着凉丝丝的一点笑意,仿佛冷眼旁观一出热闹上场的悲剧,她早预料结局。
梅卿最恨她这双睿智的眼,倏地不痛快,扶着罩屏也歪着眼冷笑,“姐要是不看好这门亲事,怎么又不说出个道理来?”
“什么道理?”梦迢扇遮口鼻,“你自己的事情,我可再不好多说什么了,免得你有一点半点不好,又说是我劝的你。”
梅卿愈发跟她堵了气,偏要一头与柳朝如好,日盼夜盼,只盼着孟玉去试探他的口气,回来告诉好消息。
盼来盼去,柳阴转庭,不觉佳节紧,孟玉与梦迢忙着各处往来下帖送礼,这事情暂不得空去管。今年因贩盐的买卖要铺开来做,孟家少不得要与山东盐运司密切往来,礼尚往来又比往年讲究许多。
为这一桩,梦迢使人往苏杭寻了好些罗缎并两名十六的少女要送给盐运使章大人。大管家将两名少女领到正屋里过目,碰巧老太太也在,听见梦迢特地问了是不是拐来的,又问是不是自愿的,大管家皆回是,她才甘休,叫人领下去。
这厢人退出去,榻那头老太太将个烟袋杆敲了两下,烟嘴子是和田白玉,杆子是黄花梨,锅子是黄铜的,敲在榻横版上,咚咚响。
丫头忙来点烟,老太太咂一口,顷刻吞云吐雾,半障了她的神色,只听见一声轻微不屑的笑,“哎呀我们梦儿还是这个脾性难改。你管他是偷来抢来拐来的,只要合了章大人的胃口,就是好的。就真是拐的又怕什么?咱们什么门户,谁还敢来跟咱们打官司不成?”
梦迢迎头叫她喷了口浓烟,忙瞥着脸挥着帕子扇,“您老人家,少咂两口!我才刚听见您咳嗽!”
“不要紧。”老太太腰肢一歪,枕到高枕上去,铺了一枕的珠光宝翠,在窗户底下流金淌银地生辉,“不要总劝我,人早晚都要死,且让我活得痛快了,死了也无憾。”
大约佳节当头,阖家团圆的时刻,提起生生死死的话,又将梦迢心里一点疑惑揪起来。
她两个胳膊搭在炕桌上,微微欠着身,“娘,我爹到底是谁呀?”
旧题重问,每每也将老太太心里的秘事重提起来。那张脂粉精描的脸显得不耐烦,“又问这个做什么?说了多少回,不记得了。什么要紧人,也值得问他。”
这话梦迢生死不信,同人生个孩儿,连人也不记得,不见谁有这样差的记性。
小时候梦迢不敢追问,如今大了,自立了家门,便不依不饶地,又往前凑了凑,“是不是哪位富家公子,同娘有了私情,后头有负情薄幸?”
闻言,老太太吭哧吭哧地笑起来,叫烟呛到气管里,又咳嗽几声后,方笑断气似的爬起来,“我看你是编故事编得迷了心窍!哪里来的富家公子,噢,富贵人家的公子,叫我撞见了,我能松手?你还用打小跟着我受穷?”
梦迢急了,推搡她的胳膊,“那您讲呀!”
“哎呀我是真不记得了!”老太太益发厌烦,索性要回房。
那被岁月揉搓得细细柔韧的腰肢在烟雾中一个冷漠地搦转,她萧瑟苍凉的前半生就成了一场微雨,当初冷得再彻骨透心,如今也似乎了无痕迹。
作者有话说:
董墨:梦儿,我宠你,做你的爹系男友。
孟玉:我不同意!
董墨:你算老几?
孟玉:我算她名正言顺的亲夫。
董墨:……
柳朝如:章平兄,男友可以,“爹”大可不必。
董墨:???
第16章 因此误(六)
老太太倒也不算全哄着梦迢。梦迢她爹,她的确说不准是哪个。
原来老太太本家里拢共兄弟姊妹六个,她排行第三,挨挨挤挤的,又是个丫头,本就有些不受父母喜欢。又赶上十七岁那年,定了门亲事,正欢欢喜喜待发嫁。一日爹娘带着姊妹们走亲戚,留她独自看家。黄昏爹娘还不见回来,老太太便去栓院门。
叵奈门还未栓上,就有两个不知哪里来的醉鬼闯进门来。他们住的那巷子,原本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老太太叫天天不应,叫这两个人给欺负了。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事情传出去,被人退了亲,爹娘姊妹受不得指点,成日骂她败坏门风,不给一个好脸色。后头老太太又有了身子,连是谁的都说不清,爹娘忍不得,一气便将她赶出家门。
老太太不记得那两个醉鬼的面容,倒一直忘不了离家的那个晌午,也如今日这样白大的太阳,死活照不暖人的身子,长风在巷里混乱卷着,卷来一家又一家的吵闹声,仿佛整个人间在她耳畔呜咽啼哭。
她走出巷口,那些声音蓦地停顿了,更为滂沱的人海朝她一双彷徨呆滞的眼睛汹汹碾过来,顷刻碾碎了她,她以为她是活不成了。谁知讨饭、充暗门子,到底活了过来。
因此,她心里是有些憎恶梦迢的,当她是倾覆她安稳岁月的一个恶种。可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啊,于是也爱她,带着怨憎爱着她。
梦迢半点也不知情,即便她对她娘时常泄露的厌恨眼色会有怀疑,也从不敢去确认。哪里敢确认?她就这么个至亲骨肉,在这世上,她们打断骨头连着筋,还是不要刨根究底的好。
正如此刻,她忙将不由自主去追究的神思拉回。一瞥眼,炕桌上淡淡蒙金,落满细尘,灰点子闷恹恹地在虚空中浮动。
眨眼见个仆妇捧着两条帕子进来,“太太前些时要的帕子做好了,太太瞧瞧中不中用?”
梦迢接过来瞧了眼,便迫不及待地收折了,迫不及待地,打这金雕玉琢的诡异梦宫里往外逃。无处可去,便一径逃到了小蝉花巷。
还在葡萄架底下,就听见彩衣在说话:“姐姐不定几时回来呢,她同那家奶奶要好,回回去,奶奶都拉着她说半日的话。要不平哥哥先回,等姐回来了,我同她讲,叫她往你们家去一趟?”
叶罅剪碎了董墨的影,他惯坐在厨房外头的支摘窗底下,穿着黑缎直身,交握着两手抵住下巴,瞟了彩衣一眼,“你坐。”
彩衣有些发窘,扯了扯短襟褂子,坐在另一头杌凳上。正尴尬,梦迢就打葡萄架下钻了出来,“章平来了?我正想这两日将帕子给你送去呢。”
两个人皆从杌凳上起身,董墨只迎到柱子边便止步。彩衣跑到身前来,朝她递眼色,“姐可算回来了,正同平哥哥说呢,你往何家去,必定是要同他们家奶奶说半日话的。”
梦迢笑着走到檐下,仰着头看董墨。黑缎料子衬得他的脸益发白了,黑眼睛泛着一点绿水,利落地扇动两下。
她擦过他的肩,落在长条凳上摸了帕子出来,“玉莲舀盅水我吃。”旋即将帕子摊开,使董墨坐,“你瞧是你要的那样子不是?”
董墨捡起来摊在手上,白的细绢映在槐树绿荫中,一个角落用月魄的线绣着小小一朵繁琐的云纹。
其实什么样式都不要紧。他将帕子折入袖内,也跟着坐下,“就抵二钱银子,怎么样?”
忽然在这刹那,他的眼皮利落地剪断了梦迢混乱迷蒙的日子,使梦迢单单跌入眼前这一个骗局。这个骗局是由她亲自编设的,她用不着再为难要不要爱孟玉,要不要追究孟玉是否爱她,要不要追究她爹是谁。
她在董墨面前,不用刺探真相,因为她是谜底。
梦迢觉得松快起来,只管把树望着,发着怔。蝶去莺飞,落英杳然,几日不来,槐树又结了许多豆串。
董墨却察觉,她今日仿佛不大高兴。想问个缘故,又漠然地三缄其口。
偏巧彩衣端了茶来,将沉默的两人左右睃两眼,稀里糊涂钻到厨房里烧火去了。董墨朝门里望一眼,向梦迢搭腔,“中秋如何打算?”
“啊?”梦迢惊回神,笑了笑,“就这样过,我们姊妹二人,倒不繁琐。倒是你们做官的,想必应酬不少。”
董墨点点头,还是那副散淡模样,只把声音放得温柔了些,“今日不顺?”
“你哪里瞧出来?”
“你难得如此话少。”
如此一说,梦迢便窥他,从他眼底察觉丝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关怀。
她便趁热打铁,撇着嘴拿了他的茶盅添茶,“我今日往那何家去送活计,听见说他们家的小姐才刚定下亲,定的是位有钱无德的相公。我就想,这天地下,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父母,就为两个钱,把自己女儿的前途也舍了。”
原来是为别人家的事闲操心。董墨松了松心弦,笑得一贯的冷态,“这天底下,并不都是一律的慈父慈母。”
梦迢晓得他意指自己,恰也指到她的隐痛处。她又给自己添了茶,握在手里,望檐外晴空,“你恐怕还是头一遭孤身一人在外过节吧?往家去信了么?”
槐荫成幄,遮断北望眼,董墨却还固执地将那树盯着,默着。梦迢瞥他一眼,料想他恐怕还是心防太严,也不指望他说了。
谁知他又开口,声线有些飘忽,“我在家过节也是孤身一人,没甚差别。”
“怎的呢?你们大族人口多,该热闹才是啊。”
这一说,好像就将董墨的心撕了条裂缝,有无尽孤独的血等待着往外涌。他抿了口茶,眼睛盯着盅里打转的茶梗笑了下,对着个骗子,说了句心里话:“很难说清,看似置身人群,却是远水孤云。”
分明是梦迢要窃取他的心事,可她却像被他偷觑了心事似的,忽然有些慌张地挪开眼。隔了一会,她仍旧慌张,借故往葡萄架底下寻落尾的葡萄。
低处的早摘光了,顶上倒还剩一些,熟得有些发黄。伸着胳膊去够,死活够不着,她便在密密的叶罅间喊董墨:“章平,你来!”
声音忽然没由来地有些缱绻,好像为他戳穿了她心底隐秘的情绪,她身不由己地感激。
董墨一辈子没叫人这样使唤过,略有些不自在,探着脑袋去寻她的影,“做什么?”
“你来嚜。”梦迢砸了下嘴,听着似有些不耐烦。
鬼使神差地,竟然驱动了董墨行将过去,拨开密藤,钻到葡萄架底下。梦迢只管拿一双笑眼盯着他进来,阳光一线一线地打他身上闪过,一会落在他的胸膛,一会落在衣角上。
也横蒙一束在她眼上,像金黄的一抹纱,把多余的人世间遮挡了。翠荫满盖的葡萄架底下,她只看到了董墨,董墨也只看得到她。
作者有话说:
让大家失望了,梦迢并没有什么“身世之谜”。
不过平哥哥的心动之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第17章 因此误(七)
董墨望着她,无端端生出些奇思妙想,仿佛他们是两个孩童,避着大人,躲到这浓阴里来捉迷藏。
他没玩过这列游戏,一时心里竟有些得趣。越是得趣。面上就越有些不自在,吭吭地咳了两声,些微挂住脸,冷睇梦迢一眼。
梦迢也乜他一眼,“要摘串葡萄你吃,我够不着。你瞧你,劳动你两下子,你就甩起脸子了。”
董墨把冷淡的神色稍敛了,也调侃她,“我既是你家的债主,又是客人,使唤我,这是哪里的道理?”
“唷,原来你施恩指望报!”梦迢掐了片葡萄叶丢在他脸上,眉眼有些轻挑,“我又不是不还你的钱,这不是裁衣裳抵债么,才收了帕子,扭脸就不认。”
葡萄叶上生着细小的绒毛,毛刺刺地糊了董墨一脸,须臾就有些发痒。他要摸帕子揩,手伸进袖里,摸到那条新做的帕子,又有些舍不得掏出来。
梦迢见他半晌摸不着,便从袖里摸了她的来,垫起绣鞋预备替他搽。刚抬了手,又放下了,将帕子递给他,“你自家先搽一搽,一会打盆水你洗把脸就好了。”
董墨的心跟着她的手往上提了提,又搁下。
他迟疑着去接那帕子,梦迢一把塞进他手心里,撇撇唇角,“我晓得你顾忌什么,倒不是男女之别。你是怕我给你设下什么坑蒙拐骗的陷阱,你心里一直疑惑这个呢,想知道个究竟,这才三番五次往我家这小院里跑。你一个尊贵大人,可别说是喜欢吃我们家这粗茶淡饭,也别说是放心不下那五十两银子。”
她想着他要辩解,连说辞都替他想好了。谁知他却不辩白,将那团帕子攥在手里揉搓,似笑非笑地睨她,“那你有么?”
翠荫密盖,线光挹眼,梦迢倏地被他望得心里有点不安。她转过背,朝葡萄架里头走,掐了片叶拈在指间,隔了会,把脑袋稍稍垂了几寸,“实则我下剩只欠人家四十两,我朝你多说了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