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再枯荣
时间:2022-10-05 17:00:13

  “哪里比你,时时都跟跳大戏似的。”梦迢扶着罩屏跨出一步,回首望她,见她在水绿的纱窗底下勾着洋洋的下巴颏,好一副即将得道升天的志得意满。
  静了须臾,她倏然退步回来,睨着梅卿笑,“我劝你,提着神些,我看你与那位柳大人可成不了‘才子佳人’的美谈,可别成了个笑话才好啊。”
  梅卿错错下颌,头也不转,仍旧望向模糊窗外,秋末仿佛罩了一层浓雾,一切绚烂显得并不那么光辉。
  其实这些话并非梦迢故意要咒她,也拿不出什么佐证,只是梦迢的感觉。梅卿不往心里去,她更加不挂心,一径往小蝉花巷去了。
  到那头里,董墨还未来,梦迢猜不着他有什么事寻来,候着无趣,外头风寒,便在正屋里吃茶。彩衣摆了瓯瓜子,嗑哧嗑哧吃着与梦迢说这巷子里的新鲜事。
  说到隔壁常挨汉子打那年轻媳妇,彩衣挪挪腰臀,凝着秀气的蛾眉,“我听那媳妇话里的意思,咱们这房子从前住那户人家,也姓张,也是两姊妹。”
  先前那媳妇也说过这么一嘴,梦迢只当是孟玉欺瞒了邻舍,眼下听来,却不是,这慌,是有些实在的。她拍下手心里的圆瓜子,想了想,“你老爷说先前住的那户人家,他许了高价,叫他们搬到别处去了。”
  “嗯。”彩衣点着下颏,不以为意地撅起嘴,“大约老爷就是借他们家编的慌吧,现成有这么户人家,现成又有两姊妹,也不怕董墨查访。”
  梦迢蓦地想起那把伞,使彩衣寻出来,撑开细看,镌刻的“银”字还明晃晃地躺在手柄上,荷花还在伞面盛放。
  她举目看着,没由来地心紧一下,笑了下,“这两姊妹,大概也是叫银莲与玉莲吧,大约是咱们盗用了人家的姓名。”
  思绪还未够向深远的方向展开,便听见忽一声调侃,“大晴的天,撑伞等着老天下银子?”
  兀的吓了梦迢一跳,扭头看去,是董墨站在密压压的槐树底下,剪着胳膊,不知站了多久,听见了什么。
  梦迢丢开伞,将胳膊肘撑在窗台,支颐着下巴遥遥对他笑,“你几时进来的?脚步声也没有。”
  “才刚到。”
  他穿着梦迢“裁做”的那件暗绿圆领袍,像是老槐树修出了人形,好个钟灵神秀。梦迢稍不留神,便被色相迷了眼,两只锐利的眼睛益发弯起来,“你进来坐,外头怪冷的。”
  董墨仍在原处,些微歪着下巴,“姑娘的闺房,我不大好冒进吧?”
  “谁要你进我的卧房?外头堂屋里坐!”梦迢剜他一眼,捉裙蹦下榻去。
  她蜜合色的衫袖在窗口扬了扬,顷刻掠了去。董墨远远望着,低着眼笑一下,紧着举步朝正屋里去。
  两个人尘光照堂里又再相逢。堂屋里空荡荡的,桌儿也搬到厨房外头摆着去了,只得一张藤编的斜背倚与一根竹编杌凳孤零零靠在墙根底下。
  梦迢将那烧宽的杌凳当了桌儿使,挨挤着摆上茶点,叫彩衣格外搬了条长条凳来请董墨坐。董墨高高的个头配着那“矮桌”,怎么都不爽利,便将背压低,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
  这样倒好,稍稍一抬眼,就能正正瞧见梦迢的脸。梦迢将点心碟子换到他跟前,也不问他来的因由,只招呼,“你吃过饭了么?”
  “你是问午饭还是晚饭?”董墨挑着眼笑了笑,由袖里掏出几个柔软的线团,“我想叫你打个络子,笼熏球用。”
  梦迢把眼落到他腰间,正挂着个镂空的银熏球,亮锃锃的,生着铁寒。她也俯低腰,凑过去,一把捞在手上,“这雕花好看,笼上络子反倒不配你,不要去笼它。”
  她低着眼,撅着嘴,说着“不要”,仿佛在撒娇。董墨不由得抻直了腰,垂目盯着她纤长的手指抚着熏球的雕纹,似乎是抚过了他周身曲折的经络,离奇的,他有些发热。
  梦迢手托熏球,仰面扇动着一泓澄明的眼波,“依了我的话吧?”
  董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跳得他心虚。他绞一圈银链,将熏球抽回,“你不是犯懒才这样讲的吧?”
  “我是真心为你好呢。”梦迢轻恨他一眼,“我有什么可犯懒的,给你打个络子,又能抵债,我还巴不得。”
  说到抵债,董墨将腰又再俯低,“托你做的那些巾子几时做好,我和你们县尊大人可是讲好的,十一月里就要往人家去说亲,可别耽误。”
  梦迢咬着嘴皮子笑,嗓音十分轻盈,“月底一准交给你。这回你给我抵多少钱呀?”
  董墨心里压根无账,脱口便道:“就抵五两,你看怎么样?”
  梦迢大惊,烁烁睁圆眼,兜着个下巴惊骇。不知怎的,那乳白的皮肤嵌着两颗水汪汪的黑眼珠子,令董墨想到饱满多汁的鲜荔枝上,残留一点嫣红的壳屑。
  他想用手剥掉她两颊上那点绮丽的碎壳,只是想着,梦迢却一阵风似的旋进卧房里去了。董墨扭头向那靛青的门帘子缝隙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里头窸窸窣窣地翻动什么,翻得人心里也窸窸窣窣地弹动,毛孔酥酥麻麻地发痒。
  很快,梦迢又像一阵风吹出来,抚平他身上颤栗的汗毛。她赍怀着本蓝封皮的册子,线装得不整齐,明显是她自己订的。
  她在他面前一页一页翻过,董墨眼尖,纸上记的都是些日常开销,哪日买绒线,哪日买猪肉,哪日买柴火。翻到一页,上头大大录着“欠董章平纹银五十两”,边上列列小字又录着折抵的款项。
  检算一番,梦迢笑嘻嘻地抬眼,“瞧,就只差你三十八两了。”
  最后一抹金灿灿的秋光在她眼里闪耀着,董墨就以为她这点快乐是真实的了。他还想叫她再快乐一点,扭头朝卧房里喊:“玉莲,取支笔来。”
  梦迢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翘首等着。片刻彩衣拿出支蘸了墨的糙笔递给他,撑着膝躬着腰一道围在他身边。他举起笔,对着门口的晴光拈去参差的毛,捻细了笔尖,在账篇子上写下:“十月初八,银莲一笑,折抵十两。”
  趁他低头,梦迢的笑却在脸上僵了僵。她苦心经营,费力擘画,就在这意想不到的时刻,她知道他已经有些爱她了。可她并没有事即成的得意,反倒涌出一阵胆战心惊,为她心底那不受控的一点快乐。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心底那一绿轻微缥缈的快乐,仍然像忽然释放了一个被关押许多年的囚犯,在突如其来的自由面前,无措,彷徨,欢喜,大口大口地踹着气。
  老槐树下丝丝晴柔,董墨不用抬眼,就知道此刻的岑寂里,梦迢怎样的意外吃惊。
  但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算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如何与谨慎的本性争斗,闯过了那些矛盾的疑心与思虑,痛苦的胜利了,来到梦迢面前。
  就算她是骗子,也无非是骗他点钱,野心再大一点,骗他欢心,叫他娶她为妻,达成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宏愿。
  他想过了,没什么了不得。所以他写下轻浮的几个字,心却格外郑重。他将笔归还给彩衣,惺忪的眼皮掀起来望着梦迢。
  梦迢反倒有些无措了,一手阖了账本子,抱着往卧房里去。到帘子底下,总算将她那些芜杂的情绪归置好,回首挑他一眼,又是擅于做戏的梦迢,“我的笑就这样值钱呀?”
  这女人太会耍心眼,董墨生怕她骄傲,撩着衣袂起身,漫漫地踱了两步,“不是你的笑值钱,是我有钱,惯常大手大脚。”
  “呸!”梦迢啐他一口,打帘子进去了。
  堂屋里下剩暗自发笑的董墨与稀里糊涂的彩衣。彩衣觉得两人之间起了些微妙变化,却不明白这变化因何而起。正苦思冥想,倏闻墙外辘辘车声,有人的扯着嗓子喊:“豆腐……卖豆腐囖!”
  那声音唱歌似的,几番高低辗转。彩衣隔着帘子喊梦迢:“姐,买块豆腐吃吧?”
  梦迢揭了帘子出来,“章平,你留下吃饭,买块豆腐煎了吃。”不待董墨应,便打罐子里掏了几个铜板出来,一径往院里去,“嗳、卖豆腐的,站一站!”
  董墨鬼使神差地跟出去,在院门上瞧梦迢围着人的木板车打转。那板车是人力拉的,卖豆腐的拿了两块砖石垫在车轮子前头,板车斜斜地压下来。不单是卖豆腐,还有豆浆并豆渣。
  梦迢捧着碗,指着块四四方方的。卖豆腐的见她年轻,不像当家的样子,开口就番了个价,要四文。
  她就为这块豆腐跟人划价,“哪里要四文?都是两文,你瞧我年轻,坑我是不?”
  那卖豆腐的扯着嗓子嚷,“哎唷唷坑您这两文钱我能发家不成?两文,什么时候的行市了。”一边不耐烦地将豆腐舀在梦迢碗里,朝门首睇一眼,“瞧大官人穿戴这样体面,也不缺这一两文,太太何必为这这点钱跟我扯皮?叫邻舍听见,也要笑话呐。”
  堵得梦迢发了窘,捧着碗满面通红。兀的想起小时候,梅卿不肯底下脸与这些走街串巷的男人讲话,老太太也要脸面,不肯划价,只得她为几文钱跟人不依不饶。
  到头来还挨梅卿一句刺,说:“姐也太抠搜了些,几文钱的事,犯得着么。”
  梦迢想来便有气,作势要将豆腐倒回木桶里去。那卖豆腐的一把将她扯住,“你倒回去撞得稀碎,我还能卖啊?”
  董墨打门首下来,一把讹了他的腕子,提着冷笑,“再欺行霸市,送你见官。”
  卖豆腐的见他气派,终究只要了两文去了。梦迢平白惹了一身火气,心里直抱怨“刁民难缠”,恨着将这破落巷子乜一眼,端着碗进去。
  董墨一径跟到厨房,见梦迢脸色难看,有意要哄她,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围着个灶台慢条条打转,“我帮着你烧火?”
  “你会?”梦迢心里觉得,好容易跳脱这沾腥带油的贫贱之地,是为他才又跳身回来,便有些怨他。又为晓得他那一点情动,益发有恃无恐地翻个白眼,“快别脏了你的衣裳,大富人家的子弟,会做些什么……”
  说话要仰着脖子要喊彩衣来,董墨却道:“学就会了。”
  他往灶底下那矮矮的木墩子上坐下去,有心要贴近她的世界,就歪着脑袋朝黑漆漆的炉子钻研了一会,点了把干草往里塞,“有什么难?”
  这并不是梦迢的世界,只是她营造的假象。但当她颔首看他被火光映照的脸,有些恍惚了,仿佛他们在各自金编的笼子里,把曾该存在的率真坦诚的灵魂释放出来,共造一个梦。
  董墨也是这样想,丢下时时刻刻清醒的理智,把它们一股脑搁在复杂的官场,不该放在一个小女人身上。她能害他什么呢?无非是一点爱慕虚荣的城府,总归无碍性命的。
  他洒脱地丢下手里的柴火,谁知竟压垮了灶里的微光。梦迢拂裙蹲下来笑话他,“谁让你将这么根木头丢进去的?先烧细一些的嘛。”她扭身拣了点干树枝,塞给他一把干草,“再点。”
  火光复亮,潺潺弱弱地燃到枯木枝上,光彩辉煌。梦迢抱着膝蹲在他身边,时不时抬眼,他也时不时斜下眼来,黑漆漆的眼里烧着火,把那一点阴冷绿光烧死了。
  梦迢托着一边脸,忽然歪着脑袋问:“章平,你娘是跟谁走了?”她眨眨眼,“斜春告诉我的。”
  在先前,这是董墨禁秘的话题,但在此刻,他觉得没什么不能给她知道的,“不清楚,说是我祖父的一位门生,我没见过,那时候我还小。”他语气平平,手里挑着一截烧着的长柴火。
  “一定是你爹待她不好。”梦迢断言。
  “哪里见得?”
  梦迢笑笑,“一个女人,倘或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的,犯不着去冒这个险。与人私奔,给捉住了,好大的罪名呐。”
  “我父亲不舍得问她的罪,他是为她病死的。”董墨心里的缺口,细细地向外躺着温热的血,“我母亲是国子监祭酒家的第六个女儿,庶女,在家里很是受气,自从嫁给我父亲,一直被他捧在手心。她为什么要跑,我也想不明白。”
  梦迢越听越糊涂,沉吟半晌,也揣测不出个所以然。她足够了解男,却常常在女人身上发愁,她们的心肠太曲折。
  董墨笑了笑,“你瞧,你是女人也不明白。不想它了,锅热了。”
  “噢、险些忘了!”梦迢蹦起来,忙烧油切豆腐,先煎了,后又加水炖,盖上锅盖,她复蹲回去,挨着董墨笑,“烟熏火燎的,你去屋里等,我自己烧好了。”
  董墨不动弹,安安稳稳憋憋屈屈地坐在那木墩子上,忽然冒出句:“眼下各州府的税正往布政司缴,我大约会有些忙。”
  梦迢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你忙你的,你托的活计我总不忘就是了。”
  叵奈他抻抻长腿,状若不经意地瞥她一眼,“再忙,也总得空来瞧你。”
  梦迢本能想逃,可理智上,她有重责在身,不得不迎难而上,歪着脸对他笑了笑,“来前叫小厮来说一声,倘或我不在家,玉莲晓得去寻我。”
  锅里咕嘟嘟冒着泡,咕噜噜地,从这天起,仿佛在“张银莲”与“梦迢”的夹缝中,在一个幻境里,冒出了另一个生命。那是本该得到爱与给予爱的梦迢,是被老太太一手扼杀在贫贱里的少女。
  也是孟玉常年守望着的一只囚鸟,他知道的她存在,但他尚且自缚,解救不了她。
  连孟玉也觉察到连梦迢自己都不曾发现的一点微妙变化。譬如梦迢往小蝉花巷去得益发勤了,譬如那日立冬,梦迢使针线上的人拿了给董墨做的帕子来查检。
  圆案底下点着炭盆,案面上还放着一个鎏金回纹银熏笼,里头开着一团黄澄澄的花,倏明倏暗地陪照她海棠似的脸。
  她托着帕子,蹙着额,“先前就说了这云纹不要过于繁杂,用银线,你瞧你绣的,像是姑娘家使的。这一条作废,拿线来,我自家绣。”
  那仆妇忙取了一块镶了边的湛蓝缎子来,又捻了针线才下去。孟玉在榻上写往泰安州的信,间隙里不冷不热地笑一声,“董墨就这样将就不得?一个云纹,还如此挑剔。”
  “他倒不讲究,只是他跟前那丫头,说他素日不喜欢繁琐的样子。”梦迢卡好绣绷子,捧着到对榻坐,“讲都讲了,我再绣繁琐的样子去,岂不是我不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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