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是饵,早在网中,逃是逃不出去的。
“呀!下雪了!”
进退不宜间,她没接话,巧妙地岔过谈锋,将他的氅衣紧攥在两边肩头,状若要贴紧在身,但攥得指尖发白,明明是抗拒着它贴心太近。
董墨只注意到她亮晶晶的眼,循着她的目光所及,他手挑的帘子外头,果然飞掠轻雪。仿佛也有一场晴雪落在彼此荒芜的心间,在这萧条而繁华大千世界里,董墨在披着满身霜雪,丢下自卫的盾,听着心底的呼声,向着梦迢一步一步行近。
雪飞几日,青瓦添白,好在泉水护诚,不甚冷,倒是下雨更冷些。夜里沥沥下过一场细雨,屋里便透着寒,梦迢蜷着身子缩成一团,睡得不大安稳。
孟玉半夜醒来,见她艳影瑟瑟,眼睛扎进她虚笼笼的头发里好一会,到底将她翻过来搂在怀里。第二天梦迢就在孟玉胸怀里醒来的,迷迷糊糊的贴着他的心跳,恍惚绮梦缠绵,她又觉得他是有些爱她的。
“今日董墨来?”
“嗯。”孟玉空望着帐,一听董墨两个字,就有无限胸闷,“下的帖子是说今日,和柳朝如一道来。你今日避是避不过去了,叫人在厅上设立围屏,你同梅卿在里头坐,娘应酬就是了。”
梦迢点点头,乍闻雀鸟唧唧,撑起来一瞧,是个回暖天。她便揉着眼睛发笑,“昨夜里像是下雨?”
孟玉难猜她这莫名其妙的高兴到底是因天晴还是董墨来家,睡在枕上,将胳膊垫在脑后,饧着眼笑她,“你近日仿佛总是高兴。”
口吻虚飘飘的,别有意思。梦迢此刻清醒了,下斜一眼,揭了被下床,“听你这意思,是见不得我高兴?要我每日苦大仇深的才好?”
也点着了孟玉的脾气,跟着懒散散地下床,“你高兴我自然高兴。只是你素日苦大仇深也不是为我,怎的怪到我头上?”
“我怎么怪到你头上了?你可别歪了我的意思。”梦迢一径坐到妆台上,从镜里看他。
他正打龙门架上取了件大氅套上,朝镜里乜笑一眼,“但愿是我歪了你的意思。”
梦迢检点他连日来说话总有些暗含讥诮的意思,懒得同他掰扯,扬声喊小丫头进来伺候。
听见她语调尖尖,孟玉也有些暗悔,又陪着笑脸去讨好,“今日的席面你不要操心了,叫娘与梅卿去看着办,横竖梅卿急着要嫁人,不会亏了招待。你再睡会?”
“没那福气发懒!”
梦迢一把抖开他搭在肩上的手,他不得趣,洗漱完先邀章大人一同去盯着盐运之事,在外头暗暗吩咐小厮打发银莲姊妹往齐河亲戚家过年。一气忙完,折回府中,已是筵席齐备。
席面排场铺得十分大,按梅卿的意思,十二道热菜八道冷盘,还有上好的西洋葡萄酒,款待贵客的架势。老太太在椅上听着她吩咐厨房管事,托着烟袋子直同梦迢咋舌,“你瞧瞧,这股殷勤,不知道的,还当她是要嫁王孙公侯。”
引得梦迢也捂着嘴笑。梅卿晓得是在笑她,懒怠理会,只当自己是要从这恶人窟里脱身出去,格外豁达起来,只在心内暗送几记白眼。
不一时听见人到了,孟玉使姊妹退至内堂,独老太太在上首安坐,他亲自去迎。
迎来良客,孟玉引着上前拜见,“这是泰水大人,上年岳母三十七的寿辰,柳兄是见过的,董兄是头回见。娘,这位是京城来的董大人,这位便是柳朝如柳县令。”
董墨与柳朝如在下作揖,抬头一望,椅上那妇人给三四个丫头围着,穿绮着罗,胭脂淡染,眼波里自含风韵。举手投足,翠袖惊风,“噢,请坐请坐。”
董墨自去坐了,柳朝如却不坐,往前近一步,又拜了一拜,“许久未见太太,不知道贵体安否?”
老太太上年做生来的人多,瞧得也不仔细,眼前细细打量他一圈,见其玉骨风姿,十分养眼,便笑了,“一向都好,劳你挂心。你今日登门为的什么事,玉哥儿同我说了。倘若有缘,往后就是一门子亲戚,不要客气。”
说话又使他坐。柳朝如拣了董墨前头的梳背椅坐,就在老太太膝下,隔得半丈远。
老太太也有姓名,她叫梦荔,柳朝如暗里打听见的。很少有人晓得她的名字,大家一贯称呼她“老太太”“老夫人”。
她是孟家的尊长,却是他饱读诗书的心里,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因此要不被察觉地打听她的名字,他费了些周章。要名正言顺行近她,也很是崎岖。
眼前有个法子,像孟玉一样,做她的女婿。
可一见她,他便心驰神荡,魄散魂离。说亲的事情,竟抛诸脑后。
倒是董墨就着老太太的话,把事情提起来,在下头拱一拱手,“今日书望兄请我来做个保山,孟大人倘或信得过我,肯将贵姨妹下嫁柳家,是柳家门楣增辉,也是孟大人卖鄙人一个脸面。”
孟家自然是应的,只是女方家,多少要显得矜贵些才体面。孟玉便踅到老太太身边,躬着腰耳语几句。
只听老太太噗嗤一声笑,仿佛打笼子里跃出一只晔晔飞鸟,跃上黄粱,“既然是京里来的贵人做保,柳大人又是这样的青年才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就得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玉哥儿,是个好归宿,只盼着小女配了柳大人,柳大人待她体贴些才好。要真如此,我也就再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柳朝如忙拔座起来,朝她深深作揖,“请老太太放心,晚辈虽然家贫,必定倾尽一生所有。”
他蜿蜒地向她郑重许诺。老太太没察觉,掩着嘴,眼珠子在他身上滚动两回,心里十分不屑,笑意却格外温柔和善,“哪里犯得着倾尽所有,要是贪图你这些,也舍不得将小女许给你了。只待她用些心就得了。”
这事情原就两方有意,此时不过走个场面,因此说说笑笑地便定下了请媒妁登门的日子。
开席前,请了梅卿与梦迢来隔屏相见。围屏后头设了两张梳背椅,恰对着客座。当中隔得两丈,只能望见里面两抹绰绰媚影。
未婚男女模模糊糊打个照面,是规矩人家的俗礼。董墨在一边吃茶等候,且待柳朝如上前作揖,喊了声,“小姐有礼,夫人有礼。”
梦迢因顾着董墨在,便捏着嗓子,与梅卿齐齐回,“大人有礼。”
一副嗓音化得又娇又嗲,钻进董墨耳朵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朝屏风上瞥一眼,那两个婀娜丽影瞧着沉甸甸的,脑袋上不知戴了多少首饰,举手投足,更是钗遥佩响,清脆冰冷的调子。
据他心里想,这样的女人很是媚俗,只晓得穿红戴绿,金银傍身。他不喜欢,不由眉头暗攒。
可人家请了夫人小姐出来,也不好不拜。他只得搁下茶盅上前作揖。孟玉在旁荐引,“这位是京里来的董大人,咱们与柳家的亲事,是他做的保山。”
梅卿只福身浅谢。梦迢既是尊长,又是一家的太太,少不得要多说两句。隔得近了,心里更怕叫董墨听出来,益发捏着尖尖的嗓子,“多谢董大人费心,往后一应繁琐的事,还少不得劳烦董大人。等我们两家的事情了结,还要备了厚礼去府上亲谢为好。”
董墨只恨不得她是个哑巴,冷淡地客套两句便抽身回座。梦迢在屏后见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心里忽然恨了恨,一咬牙,带着梅卿撤回内堂,裙摆像只骄傲的孔雀的尾巴。
席上又剩得四人,董墨话不多,只得柳朝如与孟玉周旋。老太太依然摆着个尊长的架子,偶然搭讪两句。
她原就不把梅卿这桩婚事放在心上,正觉一席索然无味,却见房里的婆子过来,偎在耳边告诉,“常秀才来了,在屋里等着呢。”
偏柳朝如耳力好,听见了,睇她一眼,但见她姿容生辉,两颊生霞,站起来请辞,“你们年轻人说话,我个老婆子在这里你们反倒拘束。我且去,玉哥儿,款待好客人。”
孟玉忙起身搀扶送到门首,柳朝如跟着侧目,那浮光艳影在三个丫头的簇拥下,轻轻掠去。
日影亦西掠,议定亲事出来,已是下晌。柳朝如仍乘的董墨的马车,两人登舆便换了副面孔。
柳朝如轻置车帘,将孟玉送客的身影撇在车外,扭头来笑,“我早说了孟府台有些城府,你瞧,明晓得你要暗查他那些不干不净的事,他却能气定神闲地同我议亲事。”
董墨的余笑还在嘴边,只是被冬风折冻,“你上回说,他仿佛不止在山东吃得开,在北京也有些干系?”
“我也拿不准,不过依他行事如此大胆,这个节骨眼上还敢从矿上出私盐,上头应该有人。或是六部,或是内阁,否则也不敢这般有恃无恐。”
这年头在京里没点人脉,谁敢猖狂?董墨敛定神色,预备回去修书一封给家中祖父,探探孟玉底细,再做打算。
其后撇下公务不谈,替柳朝如打算起婚事细则,“方才席上,梦老夫人的意思,是要三百两做定。书望,倘或你有难处,我这里……”
柳朝如忙摆袖,“休提休提,你替我预备那些礼我还没谢,哪里还要你费心。你别担心,我自有打算。三百两嚜,凑一凑,总是拿得出的。”
为全他自尊,董墨只好阖口不言了。这里将他送回家去,便折转马车,往小蝉花巷来。
撩开帘子跳下车,正撞见“吱呀”一声,梦迢开门出来。迎头碰见,董墨因问:“哪里去?”
梦迢回说到前街上买蜡烛,打发他先进去。他则打发了小厮回去,往正屋里坐等。彩衣一壁为他瀹茶,一壁回想方才梦迢来时说的话,讲他下晌一定到这里来,果然不假,这不就来了?
不一刻梦迢也挽着篮子回来,叫风吹得脸上红扑扑的,进门就直跺脚,“早起好好的天,这会吹起风来,好冷!”
隔窗一望,天蓦地阴下来,云翳渐笼,必有雨雪。这屋里只得一个火盆点着,烧的柴火,有些呛人。董墨执起钳子翻一翻,言语淡淡,“夜里我叫人送些炭来,再送个熏笼,你搁到卧房里。”
梦迢“噢”了声,在橱柜前搁置东西,垂眸想起上晌的事,朱唇皓齿地走过来,“县尊大人同府台大人家的婚事,谈妥了?”
董墨坐在那条藤编的椅上,正拿眼瞟她,见她转身,忙敛目光,松松怠怠地点头。梦迢这会没功夫追究他的眼,只惦记上晌他恨不得跳离她八丈远的架势,心里不平,又十分好奇,“见着府台大人的姨妹了么,相貌如何?”
“没见到真容,隔着屏风与夫人小姐拜了礼。”
“隔着屏风瞧怎么样呢?”梦迢歪着眼,目光含着一丝俏皮的期待。
董墨原本无心扯这些没要紧的人,可转念一想,到这里来也没什么正经事,只是想坐在这里,看着她,与她说说话。
因此说什么哪有什么打紧?他向她摊开手,几个指头勾一勾,将她招到跟前长条凳上坐着,笑了笑,“瞧不清相貌,只看身段不错,可配书望。”
梦迢把凳子朝前拽一拽,躬着背烤火,搓着两只手,“那府台夫人呢?我虽不认得这些人,可也是听见听外头讲过的,说府台大人的夫人是济南第一美人。你认为呢?”
她眼巴巴地将他盼着,仿佛别人的吹嘘皆不能当真,只有他的评价才作数。
董墨却笑得不以为意,甚至有几分看不起,“我看都是虚头,外头人奉承孟府台的话罢了。他那位夫人,举止矫揉,作态扭捏,有些卖弄俊俏之嫌。”
闻言,梦迢险些怄出一口血来!立时就生出一腔子的话要驳他,偏又不能出口!只在胸口里堵着,堵成怨仇,连翻好几个白眼!
“怎的?”
梦迢离他八丈远,到窗前倚着,侧着腰,低着脸,把裙带子狠狠绞在指上,不讲话。
莫名其妙又翻了脸,董墨暗思缘故,想她素日里也偶然有些矫揉做作之态,恐怕疑心他是指桑骂槐,才生了气。
于是也跟着拔座起身,剪着条胳膊往窗上慢踱过去,“我说的是府台夫人,你可不要多心。”
“我没多心啊,你哪只眼见我多心?”梦迢满不在乎地将裙带子甩一甩,心里还是淤着万千不服。苦憋了一会,死活憋不住,便提着唇冷哼,“呵,要我说你们这些男人可真是难将就。端庄的女人,又嫌人无趣;温柔些的,又嫌过于顺从;体贴的,又嫌人多事;呵,现在连长得美的也有你们嫌的了,嫌人扭捏作态!”
董墨满目雾水,“我并没有说你,你何至于生气?”
“我替府台夫人打抱不平,不行么?!”梦迢翻个眼皮,一连身子也翻转背去,斜斜地欹在窗上。
窗户上糊的桐油纸,旧黄的颜色,梦迢穿着新做的黛蓝长襟袄,松松地嵌在窗畔,像是黯淡的黄昏还弥留一片碧天不肯褪,骨子里是犟的。
董墨在后头,想治一治她这暗犟的性子,歪着脸笑,“她是你哪门子的亲戚,要你为她抱不平?”
梦迢自悔失言,将裙带一丢,扭头翻他一眼,“你管我呢。”言讫丢下他,转回藤椅上去坐。
她益发不讲道理,从前还肯假意认几句自己的不是,低着脸在认错的间隙里抛闪个媚眼儿讨好他。近日可是连这些也越来越懒得了。董墨觉得是他来低就她的缘故,女人惯会恃宠而骄。
他决心也要不理会,立在窗前想给老太爷去信的内容。想完一篇回头看,梦迢还在藤椅上坐着,低着脸烤手,睫毛下两片腮发馍馍似的鼓胀起来,兜着软绵绵的一口气。
两个人好半晌不说话,彩衣在里头卧房,要出来不敢出来的,后头将心一横,打了帘子出来,匆匆穿过去,“姐,我去烧饭啊。”
梦迢趁势抬眼,瞥见董墨将背欹在窗上,抱着胳膊瞧好戏似的瞧她。她愈发有气,端直腰喊住彩衣,“烧哪样饭呀?我不吃,你自家抻个面吃好了。”
听这意思,是全不将董墨算在里头。彩衣立在门上,一时进不好退不好,眼珠子怯怯地在二人间转动。
董墨等不着梦迢松口,不觉提起一口气来,“我还有事,回去了。”
梦迢仍坐定椅上,没有要送的意思,“噢,请慢走。”她不看他,只管把她那双高高架在火盆上的手搓着,剔透得像冰雪一样的皮肤仿佛永远搓不热。
为了几句玩笑话,好像真较真起来,彼此心里都怀着点不痛快。董墨由门里踅出去一会,梦迢才依依地到门上望。天密密地落了雪,他的影早被埋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