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中意不中意的,压根不提在口里!”
“既然如此,做什么还要娶呢?”
小厮想想,笑着摇首,“大约是府台大人家的亲,不好推吧,谁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随他去。”
梦迢蛾眉微蹙,捉裙起来,踅到那间搬空了的屋子去瞧,脑袋抻进去,见空荡荡的屋里荡满尘埃,一排槛窗,密密麻麻的棂格,阳光透进来,就被扣死了,再也出不去。
她心里打个寒噤,扭头撞上斜春男人领着两个小厮进院来,捧着送的年礼,无非是些点心瓜果,并有两匹缎子。斜春男人朝她作揖,招呼着人杂沓进屋。
里头热闹一阵,董墨便出来了,朝她招手,“银莲,来,回去了。”
一行到门外,斜春男人赶在前头,在车内取出件猞猁狲桃毛镶滚的逃粉斗篷递给董墨,“听您的吩咐给姑娘带的衣裳,只是园中没有新做的,便拿了媳妇的衣裳来。”
董墨接了来,将那斗篷拢在梦迢肩上,吩咐不要车,仍旧欲同梦迢步行回去,“走走好么?”
街上早是人烟稀疏,铺子都关了门,道路四通八达冷冷清清,偶然风卷起几片落叶在街上游荡。董墨引着梦迢穿进条巷子,巷内有几户人家,都关着门,从门缝里溢出几点笑声,甚为淡远。
梦迢抱着胳膊,将两边斗篷攥住,长久的不说话。董墨察觉到她今日反常的缄默,睐目注视她。梦迢便把脸转来,恹闷地笑一下,“你只顾看着我做什么?”
“在猜你。”董墨顿了顿,向天上望一眼,吐出的烟升到暮晚的天空里,仿佛成了云。
她若无其事地笑,低着头,像黄昏里一朵清妍的小花,颜色原本就淡,日头落下去,连一点颜色也褪了。董墨望着她,忽然环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
梦迢大吃一惊,四下里张望一番,因见没人,才低头看他的脸,“做什么啊?!”
他将她往上颠一颠,梦迢惊叫着,他的臂膀就挪到她腰臀底下,像抱孩子一般,把她抱得越高了。梦迢有些胆怯,搡他的肩,“你放我下来!”
他不动作,她又惊又惧,复推他,“你放我下来,我害怕!”
他还是不放,几步走到谁家院墙下,墙头恰好压着一棵树,挂满黄澄澄的橘子,像一个个小太阳小灯笼。董墨两手将她举得更高些,“来,摘一个。”
梦迢撑着他的肩垂首,有些俏皮的兴奋,“不好吧,偷人家的果子。”
“就偷一个。”
“被抓到怎么好?”
“那就打我们一顿。你怕挨打么?”董墨趿驰地笑一下。
梦迢眨眨眼,仰头望,在密枝里挑了个最饱满的,够着手摘,拽得枝叶簌簌作响。招了主人家从屋里出来,是位大汉,站在屋檐底下一面寻家伙一面怒骂,“好个毛贼!偷东西偷到你爷爷头上来了!”
眼瞧着寻到根扁担,怒气冲冲杀将院中。梦迢慌着拍董墨,“快、快!叫人发现了!”
董墨手一松,将她稳稳放到地上,拽着她一路朝巷里飞奔。后头詈骂不绝,又渐渐随天色远弱。
暗得只剩天际一抹微白了,像拍远去的浪花,深海将金色的岸淹没。两人不知拐入哪条小巷,适才停下来。董墨迎风回身,喘着胸膛笑,“也不至于真为个橘子撵我们到天涯海角。”
风撩动起他缠髻的软绸带,把黑色衣襟也撩开,整个人是难得一见的放纵散漫,带着点一无所有的孑然颓荡。他忽然振着胸膛发笑,向着那曲折无尽的来路——
远处已有些黑漆漆的了,却在那森森的黑暗里,似乎望见了两扇绮窗,月白的纱里是苍苍二十来年岁月,他在窗内与昏沉的灯相伴了二十来年。
他转过来看梦迢,眼里有泪光闪了闪。他自私地认为,她是他书案上那盏凄清的灯。
梦迢却在笑,抚着墙大口大口吐息,把个脸一般大的橘子静静抱在怀里。墙内也有孩子嬉笑。他们的声音与她的和在一起,像新编的一首童谣,漫无目的地飘荡。
大概是一心奔命,没空想别的的缘故,她那双眼睛又小鹿似的生动起来,烁动着星火。天上也点了几颗疏星,在浓重的蓝里不甚明朗,总还跳动。
董墨倏地走到她面前,抚着她的腰把她搂直了,有些阴霾地凝望她一会,落后又松开她一笑,“我来不是这样的人,帮衬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借她银子,邀她过节,关心她的冷暖,为了使她开怀,小偷小摸。”
说着,他的目光露出零星郑重的痛色,“可是银莲,因为你,我可以变作这样的人。”
梦迢也歪着眼睇住他,觉得他这一笑有些落寞。她又何曾不落寞,她从没听过这列动听的话,甘愿为一个人改变,那得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念啊?起码她是做不到的,她爱了孟玉这样久,始终连跨出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她的睫毛抖动在细细的风里,浑身颤着密密麻麻的喜悦。可他喊的是“银莲”。
她忽然很有些嫉恨这位张银莲,这个女人轻而易举的拦获着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呆怔的间隙里,董墨拿过她怀里的橘子剥开,送一片在嘴里慢嚼几下。梦迢借故转了谈锋,“甜么?给我尝尝。”
他又掰开一片,睇她一眼,还是送进自己口里。梦迢刹那一变脸色,他也在刹那揽过她的腰,歪着脸亲上她的唇,把那片橘子送入她因惊诧微张的嘴里。
梦迢仍旧是不迎不拒,待他退开,看着他佻达温柔的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把嘴里的橘子嚼咽下去。心却很慌,像长巷挤身的院墙,树荫,以及他们,都吊着深重的蓝影子,在风里乱颤。
董墨呼出的气仍旧是白的,袅袅地消散,“大约是偷来的缘故,格外甜。”
他半饧着眼,目光含着一点暴戾的欲.望,又被他游刃有余地关在眶内,静静地看梦迢。梦迢觉得皮肤与心都紧跳了一下,不知道他这个“偷”字有没有别的深意。
然而她做贼心虚,以为他是知道了些什么。正惶恐难安,不想他又是豁然一笑,“天黑了,没打灯笼,怕么?”
梦迢心内大喘口气,摇了摇头,“没打灯笼倒是不怕,只是咱们眼下走到哪里来了?你还认得回去的路么?”
“转一转总能转得出去的。”董墨朝黑暗处展望一眼,握住她的手往前走。他坚实的影在半步前头,望不见脸,声音听起来跳升着愉悦,“你的手有些温热了。”
梦迢不仅手热了,连脸也有些发烫。她迟钝地想起他的唇与舌,冰冰凉凉的,带着蜜橘的香甜,有点霸道的韧性。这感觉陌生得令她害怕,她没想过爱会是如此轻盈喜悦。仿佛一个蜜枣,后头会紧跟来一个巴掌吗?
也许是铺满鲜花的小片土地,底下是个荆棘陷阱。终归是云天难辨了,一弯细月,照在空旷漆黑里,谁也看不清黑夜里藏着什么。
冷月沉沉,天外遥山成了几线轮廓,那些蜿蜒的伏线里,雾锁暗窗,同样困住了一襟幽怨。
山风吵闹,偶然刮得窗户咯吱咯吱响,银莲在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来点了灯,望着那灯发呆。
她与孟玉在驿馆内过了个萧瑟年,如今伤好了些,下晌孟玉还说要张罗明日动身回程。她心里却是不大想回去的,总觉得回去了,云生巷与孟府之间又将隔着不清不楚的距离。
思想至夜半,她私自拿定个主意。只等天亮大夫来瞧,她躺在床上支支吾吾说腿还有些酸疼,大约是被捆得久了的缘故。
大夫望闻问切一番,笑说不妨碍,多走动走动,疏散疏散筋骨就好了。
她双颊一红,只好又说肚子疼。大夫又诊,诊不出个毛病,只开了些药,叫再歇息两日。她心里高兴起来,夜里睡在床上,还同她妹子说了回话。
赶上孟玉推门进来,玉莲忙缩脖子出去,带上了门。孟玉在床前慢踱两步,擦身的风把一盏银釭摇动,一晃一晃地照着银莲的脸。她有些心虚,低下头去。
“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是骗我的。”孟玉拽来根椅子,审犯人似的威坐着。
银莲啻啻磕磕一阵,见瞒不过去,便抬起脸来,“是骗你的,我好了。”
“好了又在这里俄延什么?”
他倏地冷着脸,银莲虽有些惧怕,仍旧端正腰,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我不想回去。回了历城,你又是时来时不来,把我丢在那小院子里空盼着。在这里,好歹是在一处。”
早知她要如此说,孟玉就不问了。可话说到此,再没回旋的余地。他拔座起来,刻意转来生冷的背影,露出些嘲讽意态,“我可并没有叫你盼我什么。”
眼见他要走,银莲发起急,索性就不管不顾了,嗓子里夹着一丝哭腔,“自从你照拂我,给我们搬了房子,又月月送来银子,我的名声就不清白了!你是没叫我盼你什么,是我一厢情愿盼你,那你怎么不早早离远些?原本是陌路人,你何苦将我的事揽到身上去?这样不冷不热拖泥带水的,是什么意思?”
孟玉背影顿住,不得不将拉开的门又缓缓阖上,转身去面对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梦迢:橘子味的亲亲~
董墨:喜欢么?不喜欢我们可以有樱桃味的,葡萄味的,草莓味的~
第33章 多病骨(三)
其实要占用张银莲姊妹的身份姓名, 不过打发笔银子,将她们送回无锡老家去倒干净。的确用不着如此不近不远, 不疏不淡的瓜葛着。
孟玉说不清, 爱是没有的,至于色.性,也并没有强烈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转过身, 隔着又昏又沉的烛火看银莲,她那双泪眼闪烁着一点晴光。
真不像梦迢, 梦迢的眼睛是苍烟丛里永无晴。他其实更愿意坐下来, 与银莲静静说一点梦迢的事, 她静静地听, 似乎就把他心里积山填海的苦闷都细细地流出来。
但此刻再说, 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没有一个女人如梦迢风雨不破,她们比她的确要脆弱许多。他只好浑身都散着无可奈何的怠惰, 缓步走回来,“那你想要我怎么办?”
他坐回床前的折背椅上,后仰着背, 将胳膊搭在扶手, 敞着胸怀, 有些一贫如洗不惧胁迫的坦然。他是没有爱的, 并不怕给她勒索。
银莲低了低头,露着半截脑后的粉颈,“我并不要你怎么办, 不过是要你一句话。”
“什么话?”孟玉挑动眉峰。
银莲把头埋得越低了, 缄默片刻, 一鼓作气地抬起来, 眼圈仍是红红的,“你心里到底待我如何?”
此刻孟玉多希望这话是梦迢问他,或是他问梦迢,都好。然而他们都没眼前这个弱羽依依的少女英勇。为着这一点,他不好说一句伤人的话,只是不拒不迎地沉默着。
久不作声,反倒迫出银莲孤注一掷的勇气。她笑了,眼里滚出一滴热泪,歪着脸睇他,“只要你不厌嫌我,我都是高兴的。”
说着,就由床上捉裙下来,扑在他膝上,把脸贴在腿上低低地啜泣,“我那时写求救的信去,以为你不过就打发手底下的人来这一趟。我想,你要是不来,我倘或得救,就回无锡老家去,从此不再见你。不想你又亲自来了。你为什么要来?”
她发着问,又不像要知道答案的样子,仍旧把脸贴着他的腿,连眼也不抬,“你为什么要来呢?你来了,从此我就再没地方可去,只能在你身边了。”
她伏在他膝上,像浮萍靠在了一方孤石上,执着地对自己笑了笑,“我不贪心,不图你的钱,也不图什么身份名位,我只要跟着你。只要太太肯收,就是叫我进府里去给她做个提鞋的小丫头我也愿意,我只不过想守着你……”
眼里的余泪沾湿了孟玉一片腿,温热洇润地弹动着他一点情慾。他抬起银莲的脸端详一会,仍旧不明白她,在他看来,她只不过像只小猫小狗一样犯傻,给点小恩小惠就认了主。
然而谁面对这样一个把生杀大权交到自己手上的荏弱生命,都难免生出恻隐。他俯下背,照着那张擦破了些的嘴巴亲下去。
等身.体的愉.悦猛烈地席卷过去,就只剩空荡荡的一颗心,这张简陋的架子床忽然变得无边无际。他把银莲拥在怀里,靠她温香软玉的身.体驱赶他的空寂。
这是梦迢办不到的,反倒是越贴近梦迢越觉得空虚。因此,他头一遭觉得是背叛了梦迢。
也是从这一夜起,云雨各分散,天涯渐两端。
驿馆里又耽搁一日,隔日孟玉便使人套了马车回程。与银莲坐在车内,银莲只顾着挽住他的胳膊,将脑袋偎在他肩上。山风撩着车帘子,一丛一丛早开的野花映入眼内,她心满意足地笑,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
抬眼见孟玉眉宇轻结,像是心事重重。她暗里一想,旋即笑开,“你不要发愁,我还回云生巷去住,你什么时候同太太说明了,再什么时候来接我家去。我等得起。”
孟玉瞥下眼,淡淡一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接你回去,你放心。”
见他还不开怀,银莲端正身,歪着脸,“是怕太太怪罪?”
他长叹一声,靠在车壁上,“她倒不会怪罪。”
“那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银莲抿抿唇,下颏轻低下去,“要是有为难的地方,我还住云生巷就是,只盼你常来看我就好了。”
孟玉睐着目,将她又搂回怀里,“没什么为难的。”他自己甩去了芜杂的思想,惯常不正经地笑起来,“家里还要收拾屋子,恐怕得缓一缓才能接你进去。有句话我要嘱咐你,太太脾气不大好,发起火来连我也不敢惹她。要是她教训你,你可得顺服些,别同她顶着,否则我也护不了你。”
银莲倏地笑起来,明目闪烁,“太太很凶么?”
“不凶,待人客气。”
“那有什么好怕的?”银莲嘴里说,稍想一想,又郑重地点头,“她是太太,有些威严也是应该的。我尊她敬她,凡事不去惹她生气,她总不会寻我的不是。只是府里还有老太太与梅姑娘,这两位我倒是怕些。”
孟玉爽朗地笑了声,“她们两位可没闲情管这档子事,你不过按时按点去向老太太请安,只要乖觉些,倒用不着怕。”
说着,他撩开帘子瞧天外,烟缭雾迷,兜兜转转地又将他的思绪兜回旧网。他低声叨咕着,“我叫人送信往家里,也不知太太收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