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慢条条搁下碗,眼睛尖锐地射着一丝笑,“我都知道了,何苦瞒我?咱们占了人家姓名身世,不照拂些也是没良心。我看,你索性将她接进家来,在外头住着也不便宜,人家也要说她的闲话。”
孟玉端着碗默一会,干脆使丫头收了炕桌,干干净净地欹在榻后围上,望着梦迢浅笑。他穿着宝蓝的道袍,锦上泛着幽光,荡进他眼底,几如一个玉瓶里的水,发出一点闷恹的声响。
其实是岑寂的,窗外倒有几声啼莺,惹起旧愁无限。她果然一如既往不动怒,孟玉想来,就有几分灰心。他闲手拨弄茶盅,漫不经意地吁口气,“你说的谁?”
“你倒来问我?好笑了。”梦迢振着肩笑两下,慢洋洋地为他添了茶,“别装模作样的,就是那个叫张银莲的。怎么,未必是我想错了,你不喜欢姐姐,倒喜欢叫玉莲的妹妹?”
逗引得孟玉也跟着笑,“净的瞎讲,她妹子比彩衣还蠢笨,我能瞧上她?”
“你才瞎讲!我彩衣哪里蠢笨?”梦迢倒吊起眉来反驳。
这一驳,仿佛他那点私情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要紧,不相干,不妨碍。
孟玉当下大松一口气,却又自心底里满溢心酸,浮作面上一个萧条的笑,“我并不是有意要瞒你,从前真是清清白白的,什么事也没有。后头有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同你说了。只怕说了,你以为是我一早预谋好似的。”
此话一出,倒招出梦迢一记轻蔑的眼神,“这样讲,你们还是情到浓时,身不由己了?”
“你这话……”孟玉察觉此中酸意,心里腾腾地高兴起来,贴近炕桌的冷沿讪笑着哄她,“你要是有一点不愿意,也不说接她进府这列的话了,我明日就拿着银子去打发她回无锡去。”
梦迢自省失言,眨眼便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我不过是随口说一句,并没有哪里不愿意。”
炕桌上映着梧桐的影,青苍徘徊,嫩叶簌簌地左右摇摆。多久了,他们你躲我藏地追逐,这一个探出脚来,那一个又藏身回去,总不肯露出马脚。
孟玉这样想,倒不是责备她,多半是怨自己。他心里忍不住叹息,到底爱慾何如,怎么常常使人心余力绌?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多病骨(四)
夜里帘漏滴, 却是春归消息。离了元夕不过大半月光景,桃李新发, 杏染绿荫, 陡然打破这委顿的协调。
梦迢捉着裙,用绣鞋底蹭着,总也蹭不掉那冒了两寸的草, 索性怠惰而不耐烦地扬起音调,“管家, 把这些地缝子里的草拔干净, 东一簇西一簇的, 看着凄荒, 新姨娘住进来哪里好看啊?”
那管事的正招呼人挂洞门外的小匾, 闻言跑到场院中来打拱, “太太放心。太太再瞧瞧还有哪里不妥当,小的好赶着叫人办。”
梦迢歪着脸, 晨光从她额上斜射下来,把两扇睫毛扑在脸颊上,密密长长的, 半遮半露着她眼中的轻蔑的刁钻, “你倒省事, 新姨娘要进门了, 往后可不得巴心巴肝伺候她?多得是你的好处嚜。”
这话可不得了,管家忙把腰杆弯得低低的,“小的不敢!这府里是太太说了算, 太太说这处房子拨给新姨娘住, 要扫洗干净, 是太太的话小的才不敢耽误的, 并不是为什么新姨娘!”
梦迢抿着嘴笑,正要褒奖他两句,不防梅卿打洞门底下袅娜而来,替她赞了,“你倒乖觉。这就是了,别说一个姨娘,就是来十个八个,这家是谁做主,你摸着你项子上的脑袋好好想清楚。不会巴结就罢了,只怕巴结错了人,怎么死都不知道。”
“嗳、嗳。”管家忙两头作揖,梦迢一挥袖,适才提着神去了。
梅卿擦身走到场院里来,向梦迢一递眼色,两人便行到廊下看新收拾出来的屋子。屋子里陈设精美,一应家私都是髹红黄杨木的,窗根底下那宝榻,更是精雕细琢,成簇的莲花。
卧房里还缺张床铺,墙根下立着个偌大的橱柜,门上绘着几株生机勃勃的莲蓬。打开来,层层叠叠的好衣裳,绫罗绸缎各类料子各样颜色花样,真格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轻抚着那些衣裙,梅卿回首一笑,“姐到底是姐,摆下这么个迷魂阵,谁不着道?何况个没见过没吃过的穷丫头。”
梦迢将腰抵在圆案上,别着眼,半个唇角轻巧地弯着,“什么迷魂阵?你别冤屈我,我可是真心实意的。”
“真心实意要将这姓张的姑娘套死在这富贵窟窿里?”梅卿到底是过来人,一眼就将她看穿,湘裙款动间,满目轻飘着妍丽,无所谓的意味,“也好,眼瞧着我要嫁了,家里没个帮手,如何支撑?只盼她是个可造之材,不白浪费姐的粮食。”
梦迢避而不答,转问:“柳朝如那头定下日子了?”
一提起,梅卿便目染欢喜,“昨日你忙着盯着这里收拾屋子,还不晓得他与媒人往家来了。搁下了聘礼,定的五月里迎亲。”
好歹姊妹一场,她要出阁,梦迢也难免怅惘。她低着脸望着翘起的脚尖,在悠悠荡荡的尘光里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一转眼你也要出阁了,记得那年在路上拾到你,瘦得跟个枯柳条似的,还当养不活呢,没曾想长这样出挑。”
梅卿笑里泛起微涩,环顾着富丽的屋子叹了声,“多少年了,总算叫我从这金窟窿里脱了身!”
梦迢心里仍旧笃定她脱不了这个身,只是不再扫她的兴,闭口微笑着。
梅卿又问:“屋子收拾好了,几时接那张家姊妹进来?”
“快了。”梦迢浅步行到窗畔,将糊窗的细纱抚一抚,“这窗纱要换个银红的,还得费个三五日功夫,还有张床没打好。落后拣个好日子,就使轿子去接。”
按夫妻俩商议的,原是该孟玉亲自去接。可是不巧,隔两日泰安州庞大人来了封信,说是上回运到底下的盐各大商贾贩售一空。都是些新做贩盐买卖的人,见如此红利,高兴得不得了,要与孟玉这头订下桩大买卖。
庞大人不能私定,只好写信来请孟玉往泰安州与各商贾商榷。孟玉接了信,先往章弥府上去了一趟。
章弥在书房里慢踱两圈,不说可或不可,轻结着皱巴巴的眉头反问:“近来似乎董墨那头可有什么风声没有?”
“没听见。”孟玉在椅上缓缓摇首,思想一阵,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秦循想安稳告老,自然想方设法拦阻他,免得引火上身嘛。”
“尊夫人那头呢?也没听见什么动向?”
孟玉又一思想,提着茶盅摇头,“没有,要有她早同我说了。况且董墨看她不过是个平民女子,哪里会同她说官场上的事情?”
章弥仍似有些不放心,缓缓坐回上首官帽椅上,“近日来风平浪静的,我反倒有些心里不安似的……泰安州那头是要多少盐?”
“信上说是三百石。”孟玉心里不是不知道他所担忧,可他不比章弥,他的前途正是一个险一个险涉来的,他习惯了不安稳。
他睐章弥一眼,搁下盅笑了笑,“楚大人初列内阁,在京里正是缺银子的时候,咱们这里不抓紧些,只怕他接不上啊。”
章弥盯着袖口,抬手理了理,“孟大人倒是十分体恤楚大人……”他弹了弹袖,笑着将腕子搁在桌上,“好吧,你去与他们把价钱提得高些,这些做买卖的,最会压价钱,可别着了他们的道。我这头筹备出盐的事情。”
议定事情,孟玉要辞去,章弥又笑呵呵请他留步,使人抱了个匣子出来捧给他,“令姨妹要出阁了,我与她……”说着,他捻起须色眼微熏,“怎么也算相识一场,除了陪给她几百两银子,这里还打了副头面,算是送她的贺礼,烦孟大人捎带回去给她。”
揭开匣子一瞧,全副的金头面,亮堂堂地铺在朱红的缎布上,泛着璀璨的光。那光由孟玉笑眼中一闪而过,他接下来作揖,“那我就替梅卿多谢大人的厚礼,她必定欢喜。”
“不客气不客气,替我带个话给她,就是嫁了人,也不要忘了旧朋友才好哇,还该常来常往才是。”
孟玉这厢归家,只把头面匣子交给小厮,吩咐送去给梅卿,他懒得与梅卿搭话,一径往西园正屋里来。赶上梦迢午睡刚起,懒洋洋地朝帘外要茶。
单闻声音,孟玉便能想到她那模样,必定是裙衫轻盈,行不动瘦腰肢。
打帘子进去,她果然歪在榻上,半饧着眼皮等茶吃。孟玉解下腰上的玉珏,将穗子悬在她脸上搔她痒痒。梦迢噌地掀开眼,一把夺了去,“你讨不讨厌!”
他只管笑嘻嘻地坐在她后头,将她搂着,“怎么自打我齐河回来,就不见你往小蝉花巷里去?”
冷不丁提起这一茬,梦迢眼色变了变,嗤笑一声,“不是为你娶小的事情忙么?你那新姨娘住的屋子我不盯着收拾谁给你盯着?”她收收相叠的腿,把裙理着,“况且我告诉董墨回无锡去了,两处地方,山高水远的,哪有这样快回来?”
孟玉歪着脸睇她须臾,笑脸转得几分难堪,“好端端的,怎么告诉他要回无锡去?”
梦迢不看他,只是低头理裙,“常日家见着,反倒生出厌烦,你是男人你不懂?你们男人嚜,就得时时吊着才像个哈巴狗似的在后头追。”
说得有理,可不是因为这个。孟玉看她如照镜,太知道她了。他们是一样的,别的事情上都生着一副熊心豹子胆,凭他什么身份地位的人,都敢去惹。唯独牵涉到一点爱意,就恨不能缩着脖子将手脚都藏起来。
她是动了些凡心了……
他松开环在她腰上的手,散漫地拔座起来,满屋子闲踱步,“恐怕还得劳烦你一桩事。我要往泰安州去一趟,云生巷那头,还得劳烦你去接。”
“去泰安州做什么?”
“年前去的盐都售罄了,那几个新做盐的商人想多要些,我得亲自去与他们洽谈。晨起才往章弥那里去了一趟,与他商议了,明日就启程。”
提起章弥,他不由笑道:“章弥也不知怎的,有些畏首畏脑放不开手脚的样子,说近日董墨那头没什么动静,反倒心慌。依我看,没什么好心慌的,既然做了这些事,就得将脑袋押在案上等人来取。怕死,哼,那就什么都别想。再说楚沛在京里高坐着,只晓得朝我们底下的伸手要银子,不捧给他,从前辛苦都得鸡飞蛋打。我还等着秦循告老,把我安插.进布政司呢。”
一筐话说完,将梦迢心里存的几点疑虑提上来。正思想,他忽然回身笑问:“你常与董墨来往,在他身边有没有听见过什么风?”
上回斜春提起的那位姓绍的大人蓦地随窗外梧桐闪进梦迢眼中,可不知怎的,她却抬眼一笑,“没有,他怎么会与我说这些事?”
话音甫落她才思想,为什么要瞒他?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诧。大约是为心里那一道渐渐撕开的裂缝。
那是条细细的口子,董墨、张银莲、或者更多的人与事很可能会将它越扯越大。尽管她竭力在缝补,但她本能的有所保留。
不知孟玉是怎样想的,他有没有相同的预感?
他只是点点头,笑叹着,“是了,我也是这么告诉章弥的。”说话又落回她身后坐着,脸歪在她肩上讨好地笑一笑,“只能劳烦你了,去替我把人接回来。”
梦迢斜瞥着眼,笑骂一句:“你讨个小妾,还要我做太太的去接?给外人知道,还不说我贤良得过了头?我不去,随便你使谁去。吹锣打鼓的,我个女人去接算怎么回事呀?”
“我的好太太,求求你了成么?”孟玉握住她两个肩,呵呵地将她轻晃,“什么笙笛锣鼓一概不要了,就预备顶轿子将人抬进来就是。”
梦迢给他摇得钗珰相撞,叮叮当当地引出她清丽的笑声。过一阵,那笑脸还没落下去,忧思已由心头浮上喉间,她叹一声,“玉哥,你说,这世上还有像咱们这样的夫妻么?”
“有的吧。”孟玉也落寞了几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言讫,他缓缓起身,要往泰安州去,好些事情还要吩咐。走到帘下,忽然听见梦迢喊他。回头去望,她歪着脸,眼里凄寂地映着窗畔一点春光,轻盈的无力,“玉哥,我还是想同你做一辈子夫妻的。咱们俩,多般配。”
她的面庞里溢着一丝想而力所不能及的悲色,触动起孟玉同样无能为力的一缕哀感。他难得赤忱地笑了,“我也是。”
他擦身出去,管家又擦身进来,说是姨太太的床打好了,请太太去瞧。梦迢吃尽一盅茶,跟着过去,果然见小厮们正往屋里搬一张黄杨木架子床。
那床上着油光光暗红的漆,两边及上头罩屏上雕的是囍字纹,一个扣一个的,倒瞧不出是个字了,像理不尽头枝的一簇花。床像缠满藤蔓的笼子。
梦迢叫摆在墙根底下,她绕着床摸一摸,曲折的藤枝像在她手上活过来,从她的指尖攀到手腕、胳膊、将她整个人缠住了。
她猛地抽回手,盯着腕子怔了须臾,扭头来笑,“这床打得好,要给师傅赏钱。只是预备的帷子有些不配了,换副颜色吧。”
时移物转,挂上一副鹅黄的纱帐,正对着向阳的窗,显得那黄又嫩又娇,明艳动人。风一吹,轻纱掠起,仿佛软绵绵的被褥上盘腿坐着位素面天然的姑娘,手肘撑在裙上,微微塌着背将这床顾盼一圈。
那眼里含着似喜似悲的怨念,鼓着腮帮子口是心非地抱怨:“谁叫你给我私自挂上帐子了?我不喜欢这颜色,瞧着像个娇娇小姐挂的,我可不是,我就是个平民丫头,不配这颜色!”
董墨想着梦迢回来必定要这样说,自己便坐在窗户底下笑了声。窗户也换了明瓦,比先前透亮清澈,淌进他眼里去。
斜春回首望他一眼,心里只装着不透,仍招呼小丫头挂帐子。挂好了才行到窗下问:“爷瞧瞧这样子好不好?只是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
董墨敛了笑,摆出一贯的冷态,“挂也挂了,喜不喜欢由不得她。你们收拾收拾回去吧。”
“爷不一道回去么?”
“我再坐会。”
他私自留下来,也无事可做,到厨房里去转了转。里头收拾得清爽干净,虽然冷锅冷灶,但支摘窗下的阳光落了一块在土灶上,整间凉悠悠的厨房也变得明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