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娶弱腰——再枯荣
时间:2022-10-05 17:00:13

  像是灶下生着火,噼噼啪啪地烧断了枯木。锅里似乎也有饭食香,叮叮咣咣的铲子响。烧的什么菜不要紧,他是最不在意吃穿的,食不过果腹。然而在这间破旧的厨房里,人世是有味的。
  他徒然地接了锅盖瞅一眼,又笑着阖上,往正屋里去了。就在新打的那张床上,他睡下去,痛快安稳地做了一场酣梦。
  睁眼见小厮立在床前,陪着笑脸,“园里来传话,说柳大人使小厮往家去请了一趟。”
  董墨只得起身,领着小厮遐暨柳朝如家中。这一头业已换了新样,屋子都新上了漆,先前几个残旧的白绢灯换作几个四角红宫灯,绕着三面屋舍挂了一圈,窗户上也换了崭新的竹青茜纱。
  迎面进去,董墨调侃了一声,“这才像是要成亲的样子,你总算也肯上了心。”
  柳朝如一壁招呼小厮看茶,一壁请他坐,“可不要打趣我,我哪里有功夫想这些?还是半月前孟玉的夫人使了个管家领着小厮过来装潢的。”
  “孟大人的夫人?”董墨不禁想到那鹦哥似的尖嗓子,浑身毛孔蓦地又颤栗起来,“看来倒是真心嫁妹,连这些也为你想着了。”
  “大约是吧,夫人倒细心,派人来说我母亲不在济南,家中无人操持,恐怕想不到这些,便帮着料理料理,也是为了她妹妹过来住得好些。”
  不时茶来,柳朝如笑着请他,“你吩咐的事,有些眉目了。我这里接洽上个济南的盐商,专往南京跑盐的,他因知道我是南京人,正在南京遇到桩官司,托人带信给我,想叫我在南京替他说说话。我暗里查了查,此人在南京将盐价压得很低,按行市根本没多少利可挣。他这样的价钱卖,必定本钱就低,盐税上一定是有亏空的。”
  董墨端起茶笑了笑,“自然了,商人嘛,哪里会做赔钱的买卖?只是要叫他自砸饭碗将勾结盐运司的事情抖落出来,他哪里愿意?”
  “我正为这个找你商议。他在南京犯了桩官司,得罪了南京兵部的人。南京六部,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恐怕得你去与兵部的人说一说,暗里给他下些绊子逼他就范。”
  语毕,董墨在茶碗杯沿睇他一眼,心下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却没说什么,只慢条条搁下白瓷碗,“也好,就从这人身上将孟玉章弥等人拉扯出来。他在南京犯的什么事?”
  柳朝如道:“据他信上所说,是他的商队在运盐途中撞见了一行官兵,官兵借机勒索,生了些拳脚。商队的人报到他那里,他因在南京县衙有干系,叫县令将那行官兵里领头的一个抓了去,不由分说打了人二十杀威棒。不想那官兵却是兵部侍郎的侄子,因争强好斗,兵部侍郎特将他安插在营里磨性子。那日他并未勒索,只不过看着两边拉扯,他气不过,帮着营里兄弟动的手。那县令的这一顿板子,便将官司扯大了。”
  董墨听了一笑,“什么乱账。这商人还在南京?其家人呢?”
  “被兵部捆去了。家人嚜,听说开春后都接去了南京小住,原是打算入夏送回济南来的。这信便是他的家人叫人送来给我的,求我帮着讨个情。”说到此节,柳朝如自嘲地笑了笑,“真是高看我了。”
  董墨缄默须臾,笑眼阴沉,“兵部我有人,明日我便修书一封到南京,将他与家人都移交到南京都察院去。他就是不顾自己的性命,不见得连家人的銥嬅性命都不顾了。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时候放他,否则扣他个栽赃陷害朝廷命官的罪,我看他吃不吃得消。”
  一番商定,柳朝如送董墨出来,迎面暖风扑朔,院角的那片新发的韭菜像绿的浪,一层一层地朝前推着。新种的芥菜也拔了个头,远远望着,像是从那残旧的砖缝里泼洒了满地翠色。
  朔风退减,泉城又春,可见没什么是永不更改的,连孟家那终日死气沉沉的暗井的缝隙里,也能拔.出一株翠色。
  也恰是这日,梦迢领着一队婆子丫头往云生巷里去迎银莲。梦迢坐在前头马车里,各媳妇婆子皆捧着成衣布匹,最尾是一顶朱红大轿,八人抬的。除了吹打班子,这排场不像是纳小,倒像是正经娶妻。
  彩衣撅着嘴陪坐车内,左右有些不高兴,“这样大的体面,便宜她了。太太这样厚待她,仔细她进门蹬鼻子上脸!”
  梦迢端坐着,唇角弯着冷弧度,语调在凝重里透着轻盈,“富贵不能常迷眼,又如何迷人的心窍呢?冯倌人也好,张银莲也罢,也许对你老爷不一样,可对你太太我来讲,都是一样的。”
  “太太是想,叫她顶梅姑娘的差?”
  “要不叫你顶?”梦迢掐着她水嫩嫩的腮帮子,玩笑了句。
  彩衣偏着脸让一让,嘴撅得高高的,顷刻又笑盈盈地挽她的胳膊,“太太才舍不得呢,太太护着我的。”
  在彩衣心内,自打家中败落,梦迢就是她的天。可梦迢的天呢?她挑开帘缝瞭望,那碧青浩渺的天浮在万千楼宇上,被参差的檐角割得七七八八。
  晴天底下,银莲早早地就立在门首迎着,穿着妃色折枝纹的软绸比甲,里头是玉白的对襟长春衫,底下套着水红的纱裙,头上只戴着支前日管家送来的凤尾金钗。
  得了话孟玉不来,是梦迢来接她,慌得她连问她妹子穿戴妥不妥当。她妹子说了几回了,已有些不耐烦,“哪里都好。姐姐怕她做什么,有老爷护着,还怕她吃了你不成?”
  “不单是怕,也要敬呀。”银莲够着脑袋望,才叫呼啦啦一裙人打巷子里涌入。
  马车轿子皆进不得,梦迢只得走进来,被婆子丫头拥着,穿着件酡颜对襟长衫,底下半截苍色的素绡裙,光洁的额上贴着颗小小的红宝石花钿,虚笼笼的云鬟里只戴了支茉莉绢花。一副装扮简单又不失颜色,清丽又不失端庄。
  银莲眼瞧着人近了,对上那双眼睛,只觉如冰雪消融的清泉,冷蛰蛰的冰人,然而脸上却是莞尔轻盈。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举措,迎上去,只把脸低垂着。
  “抬起头来我瞧瞧。”
  那声音也如溪水,琤琮里透着凉意。银莲慌了一霎神,徐徐端起脸来,对上的还是副和软笑颜。
  “果然好相貌。”梦迢又望一眼边上的玉莲,什么都没说,领身进门,“进去略坐坐,你的东西叫他们搬到车上去。”
  蹀躞正屋,几个婆子丫头拥着梦迢端坐到榻上,银莲在下跪着奉承,“太太请吃茶。”
  梦迢接了来,观她睫毛发颤,心里有些意满,像两旁仆妇笑了一笑,“姨娘像是有些怕我,你们告诉给她听,我素日可不可怕。”
  一婆子忙接嘴,将银莲搀扶起来,“姨娘处久了就晓得了,我们太太是外头看着厉害,性子却软。”
  那彩衣立在梦迢边上,摆足了架子,笑里带着威慑,“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姨娘上敬长辈,中侍老爷太太,做好自己的本分,在府里没人问您的不是。”
  梦迢瞥她一眼,拉了银莲的手来握在掌中轻抚,“别听她说话吓你,这丫头是听见老爷娶小,替我抱不平呢。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不要多心呀。”
  “不敢,凡事只听太太吩咐。”叫这些人团团围住,一句软一句硬的,早糊弄得银莲没了主意,只顾点头。
  其间抬眼,近近看梦迢,如月下花影,亦幻亦真,清艳动人。银莲益发谨慎了,在旁不发一言,凭着小厮搬她两个箱笼。
  一盅茶的功夫,梦迢松了她的手,朝窗外望一眼,笑道:“好了,咱们走吧,回府还得去拜见老太太与梅姑娘。只是老爷往别处去了,你的洞房花烛夜可就得冷清了。也不怕,该是你的跑不落,过些时就回来了,再补上就是。”
  说着一堆人笑嘻嘻地出去,到巷口挤破一堆瞧热闹的人,该上轿的上轿,该登舆的登舆。
  巧在董墨打柳朝如家出来,说要走走,一路吹着春风而来。看见前头一行喜气洋洋的队伍,随口问小厮:“谁家娶妻,这样热闹。”
  那小厮忙向路人打听一阵,有知情的告诉了,他上来回话:“说是孟府台纳妾。”
  “纳妾?”董墨望着前头那一行,不冷不淡地剪起胳膊,“这样大的场面,还当是娶妻呢。既是孟府台娶小,怎的不见孟府台在马上?”
  “听说孟府台往州县去了,是他夫人代他来迎新姨娘。就连这排场也是夫人料理的,知道的都夸她贤德呢。”
  董墨又想起那副尖尖嗲嗲的嗓子,便笑着摇首,“天底下真有如此贤良的女人?就连宫里的皇后娘娘偶然也要吃些闷醋,这位夫人还真是个传奇。”
  说话间,那当头的马车已缓缓驶来,周遭围着六个丫头小厮。窗上与门首的车帘子皆是藏蓝的,打小小的窗框里伸出一条细细的胳膊来,酡颜的氅袖给卡在臂弯里,底下露着半截皓白的小臂,腕上戴着个紫水晶的细镯子,手上坠着张青莲紫的纱绢,在风里飐飐扬着。
  董墨往边上让了让,那绢子就打他肩上掠过去,像一只纤柔的手,轻触了他的心一下,又怯懦而曼妙地缩回去。他回头望一眼,那马车向着前头、被两排房子的檐角磨折得曲折的天空驶去,行的路也是有些弯折的,仿佛驶入一方难填恨海。
  他忽然为这陌生的女人感到些难言的沉闷。
  作者有话说:
  董墨: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身边也围绕着关于你的传闻。
  梦迢:请你认清真的我,不要听人说。
 
 
第35章 多病骨(五)
  这一遭进府, 银莲先跟着梦迢去见了老太太与梅卿。梅卿坐在下首椅上,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阴恻恻地瞧着她。
  那目光像在瞧一出戏里那个结局惨淡的人物上场, 似带着一种轻飘的悲天悯人的色彩。令银莲裙里的脚步险些走乱了。
  老太太一向见生客是不咂烟袋子的, 这回却在上首椅上托着烟杆,翘着腿儿,一只金锁边的妃红绣花鞋悬在裙摆下, 一点一点地晃荡着,蜻蜓点水一般, 裙摆也跟着一圈一圈地轻漾着。
  她一只胳膊肘闲撑在腿上, 微微压着背, 周遭依旧围着四五个丫头婆子。如神座上的王母, 烟雾迷障间, 虚着笑眼将银莲打量, 狐狸似的,鬼祟地将人从头望到脚, 又由脚望上去。
  末了咂一口烟,吞云吐雾,“嗯, 不错, 我看比梅卿强些。”
  梦迢坐在另一边, 笑着点头, “我也这样讲。”
  梅卿有些不高兴了,不禁变了变眼色,在旁仔细看银莲一回, 向梦迢挑眉, “唷, 我倒不知该怎样称呼好了, 是多了位新姐姐呢,还是多了位新嫂子呢?”
  慌得银莲忙福身,“不敢当,我比梅姑娘还小两岁呢。”
  谁知梅卿更有些不高兴,立时拉下脸来不搭她的话。银莲心下已悔,哪有女人不怕老的?她忙改口,“虽然比姑娘小两岁,瞧着却比姑娘大个五六岁似的,我都自惭形秽了,哪里还敢当什么新姐姐新嫂子的。姑娘叫我银莲就好。”
  冷不防地,老太太一把将她拉到跟前,托着她一只手细看,“会个什么乐器不会?”
  银莲呆着摇首。老太太又问:“乐理不通,书画呢?可有学些?”
  她仍旧摇首,“家里穷,不曾学过这些,有限认得几个字,也会写几个,就是写得不好看。”
  老太太一个叹息间,有些厌弃地丢开她的手,托着烟杆子扭头对梦迢犯愁,“倒有些费事。”
  梦迢笑道:“费不费事的往后再说嚜。”
  说话起身,领着银莲姊妹往她们住的屋子里去。
  那屋子却是在西园,离梦迢所居不远,仅隔着一片竹林。绕着林子小径过去,洞门内便是四间屋舍。屋里金漆器皿,官窑瓷器皆陈列些许,窗纱张贴囍字,卧房挂的丁香色的帐子,床前规规矩矩摆放着一双丁香色的睡鞋,榻上的褥垫也是丁香色。
  “你瞧收拾得合不合你的意?”梦迢落到榻上坐,将炕桌轻轻一拍,招呼银莲也去坐。
  银莲环顾一圈,倒没说什么。却是她妹子玉莲,凑到跟前来笑嘻嘻道:“别的都好,就是这帐子与这垫子的颜色与这银红的窗纱不配,也不是我姐姐喜欢的样子。”
  银莲暗里扯她一把,为时已晚了。眼见梦迢眼里的笑稍稍冷聚,跟前婆子躬着腰上前一步,“姨太太不知道,丁香色是我们太太喜欢的。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颜色样子,所以这屋子都是按着她喜欢的颜色样子布置的,可见太太疼你呢。”
  轻艳的窗纱,暗红的家具,淡雅的帐子,这屋子怎么瞧怎么怪异,仿佛是个妖精的脸,仿着人的样子,涂抹成一种吊诡的媚艳。
  银莲虽不喜欢,也忙拔座起来福身,“谢谢太太费心。”暗里又扯她妹子一把。
  她妹子心里有些不服,正背着脸过去,谁知梦迢总算正眼瞧她,歪着脸来问:“姑娘叫什么?”
  银莲代答了:“回太太,叫玉莲。”
  “多大了?”
  “今年十六了。”
  梦迢没情绪地笑一笑,“十六,不小了,该瞧户人家定下来。等老爷回来,我同他商议商议,给你妹子定门好亲事。”
  言讫使婆子领了两个丫头进来。丫头怀里皆捧着两个匣子,揭开来,里头是些首饰头面,有金银的、翠玉的、宝石的,琳琅满目。
  梦迢慢条条地理下衣襟,起来侧着身子立在边上,拣起一支金蝴蝶压鬓钗转在指间,斜斜回眸,“丫头是给你这屋里使唤的,底下还有两个婆子,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她们去做,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不要见外。倘或哪里不好,你打发她们来回我。忙活了一日,早些歇着吧。”
  银莲起身将她送至洞门外,已是黄昏金烬,梦迢白日的一点亲切仿佛太阳烧完了似的,背影如早春的夜风,杳杳吹来,使人冷不丁打个颤。
  春夜阑,更漏紧,孟玉不在,银莲初来,自然是睡不着。连梦迢也似有愁肠绕心,躺在床上总也不能睡,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溜个人影过去,连那早年间讹诈过的那些书生秀才都过了遍影。
  那些音容笑貌多半都陌生了,说的什么话也早不记得,因此更是杂乱无章。
  后头那一双双鼻子眼睛竟凝成了董墨的模样,恨得梦迢一咬牙,嘴里暗骂“索命鬼”,翻身抱住孟玉常睡的那只枕头。
  枕头上有孟玉的余味,似一股安神香,幽幽地绵延夜半,将她哄睡。醒来早是日上纱窗,喊来彩衣问日子,彩衣告诉是二月二十二,梦迢便倚在床罩屏上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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