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单手环住她的腰,低着脸将她的不满的嘴巴亲一口,“还要赶回臬司衙门去,好几位大人等着我集议。”
“那你还赶着回来做什么?”梦迢益发生气,将他往外推了一把。
董墨向后趔趄两步,没奈何地笑了笑,“身上实在脏得受不了,回来洗澡换衣裳。”他把襟口理一理,隔着一步距离温柔地望了她好一会,“想我了?我也想你。”
梦迢若无其事地横他一眼,“谁想你?你不在家,我自有我的事情,忙着呢。”
然而忙来忙去,也只是忙着想他。真是怪了,不过日三.四天没见,竟像相思缠绵了几年,缠得她有些没精神,入夜便呆坐榻上,把他们从相识起的日子翻出来想。想到后来,觉得是做了个梦,她自己也不确定,人间竟有如此美好的人,美好的事。
董墨噙着暧.昧的笑意,把唇吮一下,“得了,别忙着生气,生气我这会也没功夫哄你,等我忙完这一阵再哄。”
说着在原处立了会,等她起身送。见梦迢跌坐在床上,周围乱哄哄地堆着被子,脸也别过去,不像是要送的要送的样子。他便也不等了,举步往外走,“我这会真没空哄你。我先去了,不好耽误。”
梦迢呆了呆,又忙跳下床来,匆匆趿了绣鞋追出去。追到廊下,只剩洞门外的红杉树簌簌摇叶,人已经寻不见了。
她白叫廊下几个丫头捂嘴笑话了一会,自觉丢脸面,悻悻转身。又听见洞门那头有动静,忙回身一瞧,却是蔻痕走了来。
梦迢先是失望一阵,后头冷不丁想起来,她才刚睡午觉,头发睡得毛了边,还穿着里头的中衣,鞋子还懒懒散散地趿在脚上,简直不成样子。
一时不知该迎还是该退,只得尴尬地立在那里,待蔻痕走来,讪笑着福身,“二姑娘。”
蔻痕莞尔点头,捉裙进门,“梦姑娘刚睡午觉起来?我来得真是时候了。姑娘别忙着招呼我,先忙你的去吧。”
一会功夫,斜春奉茶款待,陪着说了几句话,就见梦迢穿戴齐整从卧房里出来。头发也梳理好了,干干净净地挽就,只戴着一支银簪子。
不日过节,梦迢正为此事要找蔻痕商议。董墨只管叫她自己拿主意,但他姐姐姐夫在这里住着,不问过他们,显得殊性冷落。
便道:“眼瞧要过节了,我正要去问问二姑娘要怎么过好呢。我自己的意思呢,是席面设在书斋旁的那间轩厅里头,水榭里也好,只是白天在那里听听戏还可,晚上赏月恐怕蚊虫多。”
蔻痕轻轻点头,“章平既然交托给姑娘,姑娘就同斜春商量着办吧。斜春在家时虽然不张罗这些事,可看着我们家那些管家奶奶们张罗,也看会了。姑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她。”
言下将梦迢比做下人,梦迢心内不大舒服,面上讪着点头。蔻痕慢眨下眼皮,转而问起董墨:“我听说三墨有桩要紧案子在忙,已经几日不归家了?我叫他往我那里去我有话对他说,也不见他去。”
“是盐运司的案子,牵连了好些大人,他们轮着番的审还审不赢呢,才刚回来洗澡换了身衣裳,又去了,连盅茶也没喝。”
“噢。”蔻痕将尾音拖了拖,像个线头,牵连出底下的话来,“我听说,里头有位要犯,是位姓孟的参政,是你前头的夫家?”
这倒怪了,初来那一阵,她不过是漠视了梦迢,近来却问起梦迢的事来,带着些轻蔑的攻击意态。梦迢警觉了几分,不敢多言,“是,如今早没什么往来了。”
蔻痕抿了抿唇上的茶渍,微微笑道:“不见得吧。我那日到这屋里来,听见姑娘在招呼客人,就没进来。廊下似乎听见是有人在向姑娘求情,满嘴里什么‘姑娘往常的手段’‘姑娘的厉害’。看来梦姑娘在济南大概是个厉害人物,是我先头有眼无珠,小瞧了姑娘。”
梦迢心头一凛,惶惶不安,“您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求人的话嚜,自然是将人往高处捧着了,当不得真的。”
“是么?我看,恐怕也不尽然。”
蔻痕只管保持着微笑,梦迢扭头对上她的目光,仿佛给人光天化日下剥光了衣裳,满是无处躲藏的窘困与羞愧。
她一定是打听到了些梦迢的往事。那些事一直因为董墨一向不在意的态度,梦迢也不觉有几多悔恨。此刻却暴露在蔻痕素洁皓白的身前,有一阵一阵的难堪汹涌朝梦迢袭来。
蔻痕做人如作画,是从不将话说尽的性情,即便话说得决断,态度上也永远温和地给人留有余地。
她时时留着一片白,容人自己去思量,懊悔,愧疚。她深信,自己领悟的,远比别人告诉的深刻许多。
静了须臾,她将谈锋一转,接着说孟玉,“姑娘离了那孟家,真是离得及时,要是此刻还在他家,岂不是被这位孟大人牵连了?这位孟大人,听说从前也是位叱咤济南的人物,想不到如今落成了个阶下囚。可见善恶有报,迟早的事。话说回来,男人在官场上做恶犯奸,自然有国法来收拾他。女人倒有一点好,女人藏在深深庭院内,德行有亏,也只受各人良心口里的谴责。要是遇到那起没有廉耻之心的,连这点谴责也不必受。”
梦迢别着脸,把眼空转一番,好似落在那处都不能容,最终只得瞥到地上去,“廉耻之心,人皆有之。”
“那是最好了。常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这句话不对。做过什么事,出过什么岔子,就像根三尺长钉钉在人的骨头缝里,躺得平整了不觉着什么,可膝盖一折,腰杆一弯,就能戳痛人。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也不大认同这句话。人嘛,不就是今日为昨日做的事、说的话担当着。要是真的从前是从前,今天是今天,岂不是我昨日欠下的债,今日就不必还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到此节,蔻痕暗窥梦迢,见她把下嘴皮咬着,仿佛有些欲说难说的苦衷。
蔻痕又笑,“不过话说回来,活在这世上,谁没有点不得已呢?可不见得不得已,就要去做不该做的事。也不能说不得已,别人就得替他担着后果,宽宥他的错误。”
梦迢无言反驳,渐渐把脑袋垂低,脖子上似了个千斤坠,那都是她从前一桩桩一件件不该为而为之的勾当,今番统统从个女人口中倒出来。
坏就坏在,好也好在,人天生是有羞耻心的。蔻痕不再多说了,她相信女人的想象力无穷无尽,梦迢迟早会想到她要她想到的地方去。
她端起茶饮尽,温柔一笑,“午觉也不好睡,坐着又没趣,跑来与梦姑娘说这些闲话,梦姑娘可别多心。对了,要过节了,姑娘别只顾着我们,我们与三墨是一家团聚,没道理叫姑娘白操心。你也把母亲妹妹接过来,你们也一家团聚团聚。我回去了,姑娘勿送。”
梦迢还是起身将她送至廊下,晴日刚坠到廊檐后头,对面那片青瓦烧起来,仿佛烧到了梦迢身上来。
当夜梦迢便辗转不眠,不知是不是董墨不在身边的缘故,床铺空出来的一大半,她的心与脑子也空出来一大半。这一空,前尘往事便汹涌逼来,无涯苦海里浮起来的,不是粼粼晃晃的银子,就是一双双早已陌生得认不出的男人的眼。
她的过去处处藏垢纳污,简直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浪.女呢?这世上是没有回头路给她走的。
她向着董墨睡的那一面,将身体蜷缩起来,空茫茫地睁着眼流泪。可惜泪水没能涤净过去,反而使她感到一片深深的灼痛。
熬到第二天,梦迢脸色惨淡,眼圈淡淡发青,还要撑着操持过节的事情。又是与斜春男人商议打点各处的礼,又是吩咐厨房预备节里的吃食采办,又是打发小厮去给老太太传话,叫他们中秋到清雨园来,家中不必预备筵席。
小厮午晌去,下晌回来说老太太不在家,只告诉了梅姑娘,梅姑娘应下了。
原来这日正好与连通判交涉银子之事,老太太下晌带着妈妈往大兴街那房子里去,料想今日必定要赚回那四千两银子。
因此一路上,老太太笑颜不住,嘴角难平,下轿前方挂住脸,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
谁知跟随小厮走到房里,榻上坐了个比她还盛气凌人的,正是那连太太。连太太身高体壮,又比她还多几分霸道气焰,坐在那榻上正吃茶。分明听见丫头引着人进来,还装作听不见,好一会才扭过脸来乍笑,“哎唷,这死丫头,人请进来也不说一声!”
说着将丫头横一眼,上前去挽老太太,“您老请坐,咱们都是熟人,不要去讲那些虚礼。”
老太太将屋子睃一圈,未见连通判,因问:“怎的不见连老爷?”
“他?”连太太先将她搀到榻上,慢悠悠一旋身,落到对面去坐,“快不要提他,说是衙门有事要忙呢。您不知道?孟玉叫人臬司衙门拿去了,他从前在府台衙门当差,臬司衙门好些人到府台衙门来问话呢,他忙着应酬那些人,哪里走得开?有话,您老只管对我讲,他的主,我还是能做的。”
老太太心下猜准,想必是那窝囊废回家对连太太讲了前头的事,请连太太来替他出头。
她也不惧怕,将手镯圈口里坠着的绢子掣出来,低着眼弹弹裙面,“既如此,想必连老爷做下的混账事,也与您连太太说清楚了,我也犯不着多说。他应下的,要赔我梦柳两家四千两银子,今日我是来拿银子的。连太太人贵事忙,拿了银子,我就不多扰了。”
连太太瞥着眼笑,“那个作死的男人做下这档子没脸面的事,赔您家些银子,也是应当。只是四千两,真是把家里掏尽了也凑不齐,只勉强凑齐了一千两。”
说着,招呼个老妈子取了几张票子来搁在炕桌上,“不瞒您说,就这一千也是紧巴巴的,昨日将我陪嫁时的一个金壶现拿去典了二百两才凑齐。您老人家不嫌弃,只管先拿去使用。”
老太太当下变了脸色,“说好的四千,怎的又只拿了一千来?临了变卦,可不是您这等人家的做派。”
“四千真是凑不齐,我家不过是外头看着光鲜,里头,啧啧,早亏空得不成样子。咱们素日相交就好,您老还不体谅体谅?”
“这事情没得体谅。”老太太将眼色凝得有冷又硬,一两银子也不肯让,“您为我想想,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叫他拐到这里来,吃了他的大亏,叫我这当娘的又是心疼又是没脸。况且还有女婿那一层,我也对不住他们柳家,亏得女婿近日忙起来,倘或在家闲着,瞧见我们娘两个慌里慌张的神色,少不得要问。我惯来是不会说谎话的,少不得就给说漏出去。”
这连太太也不是吃素的,在家打算了几日,想来想去,笃定了她们未必敢告诉柳朝如。况且她老爷前一段就给梅卿花费不少,怎的那时候不查问那些东西哪里得的?摆明了是这娘俩放长线掉大鱼。
于是乎,这连太太索性要诈她一诈,“您老别急啊,先听我说。我今日为什么来?心里是有桩事情对老太太说。小姐既然已与我们老爷有了苟且,我们老爷又如此爱她,我想着,不如就成全了他们。柳大人知道就给他知道好了,他若知道,我这里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凑他些银子,亲自捧到他面前替我老爷与小姐做媒,求他放人。他那样年轻,不愁再娶不到像样的,未必不肯答应。”
说着,她将桌儿一拍,打定主意的阵仗,“到时候接了小姐到我家来,老太太要是怕委屈了小姐,我让贤!我这个太太就让给小姐做,我做小伺候她绝无二话!”
此话一出,老太太也惊了惊,扭头将她望住,心道素日真是小瞧了这个活貔貅,原来是面上蠢里头精。
她一时也拿不出个主意回她,心眼转了几转,硬挺着腰杆,“我女婿是个读书认死理的人,叫他收银子休妻,他是必定不肯的。说不准火上浇油,他犯起倔来,势必要告得你老爷身败名裂才罢。”
连太太这一试,就微微试出些意思来,复又拍案,一副大义灭亲的凛然,往前逼了一逼,“那就叫他告!正好了,我这老爷平日我如何说他,他听不进去我的话,如今好了,闹出这样的事来,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再管不了他了。就叫柳大人替我治一治他,大不了丢了官,我们回原籍种地去,家里正好闲着些地没人理,我不图他为官做宰,我就图个家宅安宁。我看他以后还敢顾前不顾后的做这些事!”
逼得老太太有一时半刻的踟蹰,默着想主意。连太太又乘胜追击,笑道:“我命苦呀,贪上这样个男人,累了我半生。出了这档子事,往好了说,也算是老天爷替我出口气,我治不了他,叫他各人作茧自缚。”
老太太嘴角一提,冷笑道:“您还真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有什么法子呀?您到我这田地上,也能想得开。”
老太太空蠕两下唇,把一股愤懑往肚里咽一咽,保持着处变不惊的态度,“我怎么能到您那田地上?如今可不是我欺负了人家的女儿女婿,是人家欺负了我的女儿女婿,人倒还有一筐道理说我给我听。”
“我这也是走投无路,没法子啊。您开口就是四千两银子,谁家有这些钱?”连太太胸口大伏大落一下,吁出一口气,笑起来,“说句不好听的,这些钱,就是窑子里头赎红牌粉头也能赎下两三个了。做虔婆子的辛辛苦苦调理个丫头出来,也挣不下这样多,谁家的钱还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言下之意,是透露给老太太,这头已拆穿了她们的把戏,知道她们是个什么货色了。老太太一听,也只得英雄气短,万般没了奈何。
落后两人几番你来我往,纠缠不下,只好各退一步,定下了两千银子。连太太当下便使老妈子再补足了一千宝钞,笑盈盈地送老太太出去。
这一场论战落停,已是傍晚天昏。沿街赶着打烊,街上乱哄哄的喧闹着。
老太太坐在轿里,听着这些声音,犹似连太太那副走腔跑调的嗓子还响在耳畔,怄得她气喘不定,掀了帘子与妈妈抱怨,“这泼妇分明是有备而来,你瞧她,说下二千两,当时便又拿了一千出来。不亏是商户的出身,做买卖倒是把好手!”
妈妈只得在轿旁劝,“二千也不少了,您老想想,您最初就是打算的二千,是怕他们推脱杀价钱才虚抬的四千。算来算去,咱们也没亏呀。”
老太太默了默,咽下千般恨,自.慰地牵了下嘴角,“你说得也不错,亏得我留了一手。起初要说两千,今日可不就只得一千了?”
丢下帘子,一拐弯,小轿转到另一条街上去。那条街稍微窄一些,各户也忙着上门板的上门板,收摊的收摊,铺子里有的卖胭脂水粉,摊上有的卖鱼卖肉的。青石板上踩烂的菜蔬叶子,水冲得淡淡鱼肉血渍,满地红的浆、绿的渣、黄的泥泞……脂粉香里混着腥气,阗满这乌泱泱的混乱不堪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