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对此多少有些歉疚,但她也意识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推动着她往这个方向前进。她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无法对抗这种天启,恐怕埃蒂安大人对此也无能为力吧。
与此同时,埃蒂安正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忙着给城中的贵族夫人和小姐们写回信。他到这里来已有一年光景,城中贵族小姐们对他的热情始终未曾消退,仍是不断地送来鲜花和礼品,迫使他不得不回信答谢。这些没完没了的俗务如此恼人,即使是像他这样个性温柔的人,多多少少也有些不耐烦。但主祭大人曾多次提醒他,绝对不能慢待了城中的贵族小姐们,对像他这样的一个少年人来说,要想在三十岁之前就成为副主祭,她们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埃蒂安抬起头,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站起身他走到窗前。恰好看见一个佣兵带着个十几岁的红发少年,匆匆从下面的街道经过。
那少年的红发让他想起爱丽丝。不知为何,那可怜女孩的影子总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与曾经年少的自己重叠。
除了同为私生子这一点以外,埃蒂安并不认为自己和那女孩有任何的相似之处。他虽然没有父母疼爱,却有一位高贵的夫人做自己的保护人。她对他极为亲切,就连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也没有那么用心,从未让他受过半点委屈。他的父亲虽然未能给予他一个姓氏,却早早就为他安排好了未来,将他送进圣殿,成为一名圣职者。
圣职者本来就要抛弃凡俗的姓氏,加入圣殿之后,没人知道他的出身与旁人不同。等他在波兹塔的圣殿里度过几年,再以波兹塔副主祭的身份回到王都,人们只会知道他是出身贵族的圣职者,不会有人对他的身份产生任何疑问。
这计划本身完美无缺,但埃蒂安自己却不能不介怀。尽管他的父亲将一切都安排妥帖,却从未在他面前现身。埃蒂安小的时候,曾向他的保护人询问过许多次,那位夫人对他父亲的身份始终缄默不言,不肯透露一丝一毫。
但他自己猜了出来。
这问题的答案并没有那么难猜,当他到了十二岁,他的保护人第一次带他去广场参加光明节的活动时,他就恍然大悟:他的父亲是那个站在万人之上、有着耀眼金发的男人,他的头发在日光之下闪耀着光芒,好像光明神降临人间。
他的保护人从他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所想,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不允许他跑到那人的脚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在庆祝活动结束后转身离去,甚至没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
等他的年纪再大一点,埃蒂安就明白自己大概没什么可抱怨的。即使他是那男人的合法子嗣,他大概也不会得到比圣殿更好的归处。但他始终心怀怨怼,因为那人从未到这里看望过他,即使在广场的仪式上也不曾向他投下一瞥。
他心怀着这种怨怼来到波兹塔,或许就是这种怨怼,让他格外同情那红发的少女。不过他的同情仅此而已,不会再给得更多了。
爱丽丝对此全不知情,她已经跟随罗姆到达了铁匠铺。波兹塔城并不以铸造技术闻名,这里的铁匠铺没有什么特别像样的武器出售,罗姆从一大堆破铜烂铁之中给她挑了一柄轻巧的细剑。
爱丽丝看看手里的细剑,又看看罗姆背上背着的巨剑,多少有点不满意:
“我以为你会给我买你带的这一种。”
罗姆嗤笑一声:
“你这小家伙胃口还不小,要用巨剑,等你能拿得动的时候再说吧。”
爱丽丝把细剑佩在腰间,跟着罗姆前往专门提供给佣兵们住宿的旅店。
离旅店越近,跟罗姆打招呼的人就越多,这里所有的人好像都认识他。那些年长一些的似乎跟他格外熟,远远地看见他,就开始开玩笑:
“嘿,罗姆!你怎么带了个小孩回来,是你的私生子吧?”
“别胡说,是我收的徒弟。”
有些年轻佣兵眼馋地看着他们:
“你要收学徒怎么不先问问我?我也想做不死罗姆的徒弟啊。”
“现在问你也不晚。”罗姆说,“学费两枚金币,你出得起吗?”
“出不起出不起,算了算了。”
爱丽丝发觉,当罗姆说出拜师的学费是两枚金币时,那些年轻佣兵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从戏谑变成了敬畏。爱丽丝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是因为她付出了这些佣兵都出不起的费用。爱丽丝还从来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难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更何况这也不是她自己的钱,而是埃蒂安大人给她的。这着实让人难为情。
她低着头跟在罗姆后面进了他的房间,罗姆在这家旅店住着的是一间宽敞的套房,足够他和爱丽丝两个人住而不会显得不方便。爱丽丝虽说从没踏进过旅馆的大门,隐约也能意识到这样的房间并不是标配:
“这房间一定很贵吧?”
罗姆摇摇头:
“我也算是佣兵中的名人,我住过的房间,老板之后可以用两倍的价格租出去。所以他只收了我一般的费用,并不算贵。”
这样的事在爱丽丝的理解范围之外,她吃惊地张大嘴巴看着罗姆,罗姆笑着向她解释:
“一个人一旦有了名声,很多时候可以少花不少钱。佣兵们都很迷信,他们希望能睡在我住过的房间,好能沾上我的好运气。”
他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敛去了:
“我不能否认,要在战场上活下来,确实需要一点运气。但如果说我当了二十多年佣兵没死完全是因为运气好,我认为说这种话的人是在侮辱我。”
说完这话,他静默了一会儿。爱丽丝想起未来之神曾说,不死罗姆是混沌天庭与人世间一切巧合的集中,比一切信徒都要幸运。倘若罗姆听到这样的话,说不定会生气。出于谨慎,她并没有搭腔。
不过她的表情或许多少暴露出她的一点想法。不死罗姆重新露出了微笑:
“别看我这样子,我可是实实在在出身于士兵家庭,有家传的素养。再加上我几十年来在实战中锻炼出来的剑术。你拜我为师,不会吃亏的。”
爱丽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点头而已。她本就是为了生存,才遵照未来之神的指示拜罗姆为师,对于剑术之类,其实全没有概念。罗姆看着她有点傻乎乎的样子,不免心生怜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好啦,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罗姆唯一的学徒了。我们做佣兵的一向独来独往,我身边突然多了你这么个小家伙,还真不大适应。不过既然已经约好,我会负起责任好好教你。你也必须努力学习,不能辱没了我的名声。”
罗姆说的这几句话很真诚,爱丽丝也认真地点头。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罗姆清了清嗓子,很严肃地问:
“我们既然是师徒,彼此之间就不应该有什么秘密。现在你该跟我说说,你手里的金币究竟是从哪弄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15章 chapter 15
看罗姆那样子,他应该多少有些疑心爱丽丝的钱是从哪里偷来的。说实在的,爱丽丝倒宁可让他这么以为。不过看着他的面孔,爱丽丝本能地意识到,她没法在这个人面前说谎。
这个人和埃蒂安大人一点也不一样,他带来的压迫感也与埃蒂安大人不同。但带来的结果是相似的。她知道只要她说一句谎话,就一定会被看出来。
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吗?
罗姆看出她为难,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不想说就算了,以后告诉我吧。”
小孩多多少少都有点这样的特性,看人家不问了,反而忍不住想要说。不过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眼,她知道罗姆不是信徒,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在这件事情上有天然的立场。更何况未来之神的天启向她保证过,只要她和罗姆在一起,就能够平安地活下去。如今他们既然已经是师徒,那么把这些事告诉他,大概也没什么关系吧。
于是她尽可能简短地把她之前在圣殿的经历、以及埃蒂安大人到酒馆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若有所思,“闹了半天,这钱是人家看你可怜才给你的。我还以为自己交了好运,收下个不爱露富的有钱徒弟呢。现在看来,我的运气果然还是不够好啊。”
所以他的重点在这儿吗!
爱丽丝算是对自己新认师父的贪财程度有了一点了解,想到她要跟他在一起生活到十七岁,爱丽丝感觉压力有点大。
罗姆却没觉出自己给了新徒弟怎样的压力,仍在琢磨着她说的话,口中说道:
“我从十二岁以后就再没进过圣殿,也不了解那些圣职者。给你钱的那个埃蒂安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年轻,好像刚刚成年不久,特别英俊,有一头金色的秀发。”
听到这里,罗姆的语气有了点变化:
“金头发?你没看错?不是别的什么颜色?”
“像阳光一样亮闪闪的。怎么了?”
罗姆摇一摇头:
“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
他虽然这么说,可看他那样子,明显就是想到了什么特别的事。爱丽丝想要问一问他,却又被他转移了话题:
“总之,你的事情我差不多都知道了。你要是觉得拿了人家的钱不好意思,将来把钱还给他就是了。我们做佣兵的,赚钱没有那么困难。明天我带你去佣兵工会注册,不过你得改个男人的名字……就叫艾伦好了。”
要做佣兵一定要装成是男人才行,罗姆说可以用艾伦这名字,她没什么意见。不过她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等到她能够掌控自己人生的时候,一定要把名字改回来。对爱丽丝来说,这名字是她母亲留给她的最后纪念。
每当想到母亲,爱丽丝都觉痛彻心扉。母亲已经死了,无论她再做什么也回不来。不过如果她活着的话,看到自己的女儿竟然要当个佣兵,一定会吃惊得合不拢嘴巴。
爱丽丝下定决心不再去想念母亲,把她封存在自己的心中了。
这一对新师徒说完话,天色已经不早。两人收拾收拾准备睡觉。客店老板送来一张行军床,爱丽丝就睡在套房的外间。
爱丽丝原本住处的那张床并不比客店里的行军床强到哪里去,况且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爱丽丝累极,躺下就睡着了,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第二天天刚刚亮,她就被罗姆叫起来训练。按照罗姆的说法,她的样子实在太瘦弱,要想学当佣兵的本事,至少得把身体练得强壮一点才行。
“瞧你这样子,大概连拿细剑也困难吧。”
爱丽丝不服气瞪着他,只惹来一阵哈哈大笑:
“别生气,我相信你能拿得动,但要想挥剑战斗,还需要再多点力气才行。”
罗姆带她在院子里跑了几圈,按照他平常的习惯,利用院子里现有的器械进行锻炼。爱丽丝没做过这些,多少觉得新奇。跟着做了一阵,就觉体力有点跟不上。又引来一阵笑:
“别着急,慢慢就好了,你需要多吃点才能长力气。”
两人锻炼完,罗姆带她去吃早饭。早饭是客店里提供的,牛奶、鸡蛋、抹黄油的面包、还有油汪汪的煎培根装满了一大盘,都是些很简单又好吃的东西。对早餐常吃燕麦粥和头天晚上酒馆里剩菜的爱丽丝来说,这简直堪称盛宴。
客店里提供的早饭分量都是一样的,爱丽丝的那一份并不比罗姆的少。罗姆冲她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要把这些全部都吃光啊。”
爱丽丝不服输地开始猛吃,事实证明,十几岁的少女胃口一点也不比四十岁的老佣兵差。她吃完面前的食物,长长地打了个嗝,用手抹了一把嘴巴。
罗姆还是向她笑:
“不错,像是个佣兵了。”
爱丽丝发现罗姆特别爱笑,尤其爱看着她笑,总而言之,是把她当小孩。罗姆的年纪比她大了快三十岁,跟他比起来,她确实是个小孩,罗姆的笑容这多少让她有点气恼,却也有点高兴,好像凭空里多出来一个爸爸。
罗姆带她到佣兵工会,用艾伦的名字替她登了记,没有登记姓氏。很多人都是走投无路才来当佣兵,在注册时会隐去原本的姓名,这没什么奇怪。因为她是罗姆的徒弟,所以跳过了最初的流程,直接就登记成了二级佣兵。
“初级佣兵一般来说就是炮灰,拿着一把生锈的剑就上了战场。”罗姆说,“能作为初级佣兵从第一场战斗中活下来的人都不简单。不过你既然跟我在一起,就不用从这个等级开始了。”
更多的话他没有说,他在佣兵公会有许多熟人,总要来打断他。他一边打招呼,一边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徒弟:
“这是艾伦,跟着我学剑术的。”
罗姆的熟人看起来多多少少都有些奇怪,倘若这些人在酒馆出现,莉娜肯定要额外花时间盯着他们,以免他们惹出什么麻烦。爱丽丝跟在罗姆身旁,手紧紧握着剑柄,不笑也不点头。她的这种态度其实是出于紧张,不过佣兵们似乎觉得这没什么不对,因此并没有人来烦她。
罗姆带着爱丽丝在佣兵公会逛了一圈,爱丽丝看到里面有一个房间,看起来和圣殿之中的祈祷室一模一样。
“那是英武之神贝尔特契的祈祷室。”罗姆说,“如果有信奉其他神明的人成为了佣兵,可以在那里举行改宗的仪式,祈求贝尔特契的保佑。”
爱丽丝对此很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她曾经向未来之神寻求庇佑,差一点就成了贝尔特契的信徒。她问罗姆:
“你也是佣兵,为什么不信奉贝尔特契?”
“原因和你差不太多,我年少轻狂的时候,曾经对着光明神口出狂言,之后我就没能得到贝尔特契的接纳。这大概算是他们对我降下的惩罚。当初刚当上佣兵的时候,我还曾在佣兵公会的祈祷室里祈求他原谅……不过没什么用。总之因为这种原因当佣兵的人不止我一个,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了。”
他们在佣兵工会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罗姆想要在这里看一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私人委托。不过合适的私人委托可不是轻易能碰到的。罗姆看了好一阵,最后也只能放弃,跟佣兵公会的人说,让他们有合适的委托给他留下。然后就带着爱丽丝离开了佣兵公会。
“之后我们去哪?”
“去酒馆。”
按说酒馆不能接待小孩子,不过爱丽丝既然已经在那里当了好长时间的女侍,这样的规则对她来说好像并不适用。更何况在人们的观念里,佣兵什么的好像总是游离在一般的规则之外。他们的工作离死亡太近,这让他们对遵守寻常俗世的规矩全无兴趣。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是佣兵了,要像个佣兵一样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