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个,我没有偷窥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坛子也顿了一下,又想起自己为水缚灵时好像也干了差不多的事情,于是改了一种说法,“我只是生前……比较好听杂事。”
翻过了这一篇后,坛子语气陡然激动,“不过真有你的,几千年你终于搞到手了?”
小凤凰:……?
这个杜家家主是不是有什么大毛病。
果然说起八卦之类的事,坛子就有点停不下来的意思,隔着坛子盖儿,宴厌都能感受到他的两眼金光。
“那时候你不是在海棠林里渡劫,不但自己把自己劈傻了还把那只欢喜兽搭进去了,你不记得了吗?”
“噢,内个……”听他这么一说,宴厌明白了误会出在哪里,她刚想开口解释,手中的坛子晃荡了一下,自己倒是先想明白了。
“不对……后来那只凤凰不是灰飞烟灭了吗?”
“别误会,我不是本不是好听八卦之人……不过,姑娘你可心里长点数,内位是下凡渡劫,渡劫完了这点子尘缘可就翻篇了,你可别又步抽筋拔骨的后尘。”
“诶,要不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给你分析分析。”
小凤凰:……
李青燃传音道:“还没聊够?”
小凤凰一把将坛子塞了过去,“够了够了。”
虽说符修一道的确不像剑修那般曲高和寡,但这样碎嘴自来熟的也少。
当真很难想象他当家时杜家的风貌。
当宴厌一脚跨进杜家内庭时,众人的眼睛都忍不住眯了一下。
先前她以为,杜沫必定修为高深,集杜家大成才能独守一方煞眼。
但实际上,镇着这方煞气的,不是某一个人,还是着一座宅院。
杜家每一道青砖。每一片屋瓦都刻满了铭文。
从墙角到檐梢,眼及之处都流转着细细密密赤金光华,纵横交错铺集成阵。
阵眼上是杜家的祠堂。
一代一代杜家人,从家主到弟子,都立了一盏长明灯供于其中。
以命成阵眼,镇守一方。
其中挂在最高处的,是一座石像。
刻的是一个俊美少年,乌冠白袍,一手执花,一手提灯,偏头垂眸挂着浅浅的笑意。
若不是衣摆上绣满了暗金铭文,不像是什么玄门家主,而像是一位不经世事的贵胄王公。
在石像执的那盏长明灯上,端端正正的刻着几个字:封殊君,杜芒。
杜家最年轻,也是最后一任家主。
……
此刻正在坛子里。
宴厌这时候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坛子好像已经安静很久了。
“糟糕,那些铭文!”
在宴厌脱口而出的瞬间,李青燃抬手给坛子加了一层护灵的结界。
那些铭文是驱魔镇邪的,很不幸现在杜芒就是邪祟之一,还是等级不太高的那种。若不是被李青燃端着,恐怕连这扇门都进不来。
杜沫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大变。
宴厌安慰了几句,又偷偷瞄了李青燃一眼,虽然对方一脸坦然,但她总觉得李青燃是故意的。
不一会儿咸菜坛就有了动静,一晃一晃掀开了缝隙。
在看到那尊石像的时候,顿了一下。
昔日风光无限的少年家主,如今变成了困在咸菜坛子里一只水缚灵。
这种事情即便是旁观者,心里也不大好受。
过了一会儿,坛子里传来了一声叹息。
“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手贱刻那么深了,短短一日我已经有三次背过气的感觉了。”
小凤凰:……
李青燃:……
杜沫单膝跪地:“家主放心,杜家所有的典籍文书都好好的在阁楼里,杜沫穷尽此生寻遍天下之法,也定帮家主脱困。”
杜芒从坛口探出头,仰头看了李青燃一眼,“上仙没将我的事告知给杜沫?”
李青燃淡淡道:“家事,自己说。”
杜芒想了想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对着杜沫直白道:“我已经死了,离开了缚地,要么我就得去往生,要么我就得去鬼界。强留在人间有违天道,这些道理你明白的。”
李青燃的护灵罩十分有用,杜芒甚至有精力坐在坛沿上,但也终非长久之计。
杜沫听言猛地抬头,眼角泛红。
原本挺拔的脊背,顿时有了风烛之感。
杜芒环顾了一下整个庭院,十分感慨。他当时年轻,仗着天资灵慧,总将铭文刻得又繁复又深奥,颇有秀技显摆之嫌。
又经常随兴起笔,不怎么按章法,想来后世修补时有诸多不易。
说起这个,杜芒有些不放心,便开始细看几处关键阵眼有无错漏之处。
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的铭文在手下瞬间有了生命,开始逐一涌动流转。
直到流转到一处早已经枯寂的灯盏前,他睁开了眼睛。
这盏灯初看与其他长明灯没什么两样,但灯油早已经干枯,底座上名字已经被涂抹。
若不是他亲手所刻,恐怕他也难以从交错的刀痕中辨别出原先的名字。
杜家曾经是凡间颇负声望的玄门大家,前后飞升过两人。
南斗六星中第一天府宫,司命星君杜衡,以及前薄光殿掌案使杜芷。
这盏灯,属于后者。
“噢,还有一事。”
杜芒朝着杜沫道:“当年之事,其实错不在他……如今杜家已没,杜芷一脉也不必再自罚。人间好去处众多,杜沫,你不妨到处去看看。”
杜沫只是颔首,没有应声也没有反驳。
这一个话题就被轻轻带了过去,杜芒继续检查其他铭文。
他半阖着眼,符文带起的清风吹散了他的灰白色死气,让人隐约窥见当年风采。
他偶尔提点几句,“不错,这一处改得不错。”
他轻轻敲了一下砖,将两块瓦片调换了一下位置,那一处的金光流转得快了几分。
“啊,这样就更好了。你看是不是?”
杜沫在一旁点点头,又问了几句,杜芒思考了一会儿逐一解答。
少者为师的场面虽然有些怪异,却又罕见的露出了几分温馨。
傍晚时,杜芒有些不好意思道,以前他留下的书籍有些地方过于晦涩,能否再留一两日给他做上注解。
符修讲究博学广识,修这一道的人不管是看还是著,书不离手,法器也多为纸墨笔砚。
这一点,从杜家的文殊阁占地之大可见一斑。
宴厌用灵识戳了戳李青燃,“杜家符文书籍既未失传,为何不重新开宗立派,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李青燃便传音回道:“走了歧途,当年杜家一门一夜之间半数入魔,同门相残。”
宴厌脚步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脚底刻满符咒的青砖。
“那么杜家宅子底下镇的是……”
自家的兄弟?
走近文殊阁,阁楼木门上的铭文自动流转变幻,屋内逐一点燃了八层阁楼所有烛灯。
在煌煌烛火的照明下,上下八层,数以万计的各色书卷堆积成山。
杜芒伸手,从顶层飘下一卷金色书简,字迹清隽行云流水。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抬笔往后加了一段。
此阵不可常用,易迷失心智,久困不出者缚地为灵。
罢了,又在之上落了个一个禁咒。
他写得十分耐心,不一会儿脚边就多了十几个鎏金卷轴,丝毫不见先前嘴碎又八卦的样子。
这些卷轴质地颜色有别,除了这些写有深奥禁术的鎏金轴外,第一层的就是些寻常竹简和书册。
杜沫道:“文殊阁中的藏书都是几位长老和家主所著写和抄录的,底层这些浅显易懂,也不乏杂书杂文。”
宴厌随意翻开了一本,神情有些微妙。
《三界八卦·卷一·小凤凰痴恋上神终成魔》——杜芒著
???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吾有所惑
得益于当年先有小凤凰渡劫的九重天雷, 后有辰虚和司命两大神官并不怎么低调的下界。
动静闹得很大,这个故事,光在丰都妖灵玄门间流传的就有四五个版本。
杜芒记录的版本是最广为人知的。
那时杜家刚搬来丰都不久, 丰都也不像如今这般有人间景象。
往山里走一点还常常可见欢喜兽, 长渡鸟之类的妖兽。
杜芒年少继任家主之位, 期初也不太顺利。
人间玄门讲究“长久”二字,迁地搬家之事闹得杜家很不安宁,各大长老分成了两派。
一派坚持等长陵城风波平息后, 搬回云梦泽。
另一派觉得丰都城虽然不及人间繁华,但很适合修炼, 索性借这个机会彻底避世专心修炼。
杜芒有所困惑, 便在那天晚上, 在海棠林边设下了一个问天阵。
循音而现的是杜芷仙君。
杜家先后飞升过两位仙君,说是先后,其间也隔了千八百年。
杜衡飞升在前,杜芷飞升在后。
杜芷飞升时间不长,又因经常行走人间, 并不像其他仙官那么高高在上言谈晦涩。
族里的长老曾隐晦道, 这样并不是好事。
但杜芒觉得挺好。
所以当他看到问天阵中现身的是杜芷而非杜衡时,心下是高兴的。
杜芒手持白玉板, 鞠了一躬,“仙君。”
那时候杜芷大约刚从人间回来,身上还带着些烟火气。
他抻了抻袖子,揶揄道:“封殊君又有所惑了?”
杜芒天资聪颖,是杜家最年少的家主。
刚开灵窍时便能在梦中偶能与仙者语, 悟道之后, 其在符修一道上的天赋无人能及, 隔三差五地开阵问灵问天问鬼。
这种阵,一般都以“吾有所惑”开头。
只是杜芒所问之事,大多不怎么正经。
有很长一段时间问来问去,就是为了编著一本《三界杂文录》,听说最后编着编着,就编成了八卦轶事集。
以至于到最后,那些常被唤来的妖灵仙君,都会调侃一句,封殊君又有所惑啦?
不过那一天,杜芒正正经经地询问了杜家的事。
当年,杜芒灵感有异,开了一卦,便卜算到了长陵城的天灾。
在杜芷的指点下,他们才搬迁至丰都。
如今人间已经安定,杜家是去是留,再问一问杜芷也很合理。
但杜芷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最后说了一个字,留。
不等其他,便化作一蓬碎星,消失在了阵法之中。
看着兀自流转的空空阵法,杜芒露出了十分少见的严肃神情。
仙者不可妄加干预凡间事。
即便是杜芷答疑解惑,也只是旁加分析,点到即止,从来不曾给出一个明确是或者否的回答。
直到很久以后,杜芷才晓得,当时仙君心中所忧的其实并非是天灾。
而是长陵水君擅调水源一事,迟早东窗事发,天道降罚。
杜芷帮着隐瞒,亦牵扯其中。
但这也是后话了。
杜家决定留在丰都,也并不都因为仙官口中那个薄薄的“留”字。
更何况,杜家也没有全都留在丰都。
杜家有相当一部分外门弟子,他们并不能像杜芒这般,随手画个阵法就能上通天地,提笔点几下就有驱魔降妖之效。
符修不比其他,若是画出来的阵法不那么好用,呆在丰都这种人鬼交界的地方,那就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每天过得提心吊胆。
那段时间,几乎所有要走夜路的人,手中都需提着一盏家主亲自刻画的驱魔灯。
这样的日子,对于一直入不了道的外门弟子来说并不好过。
即便是已经入门的弟子,也有人开始怀念长陵城中的时光。
杜家在长陵城声望颇高,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风水一道,在给富商官家看宅点墓时十分受欢迎。
这其实并不需要多高修为,略通理论便可。
丰都没有显贵,也没有需要庇护福佑的普通百姓。
是污邪混杂,礼乐崩坏之地。
对他们而言,与忽然窜出来的邪祟相比,无人问津,不受礼遇的日子同样让人不舒服。
杜家去留两派的分歧愈发严重,在那年七月半里达到了顶峰。
最终在几次大会商议后,杜家分成了两支。
几名长老带着一部分弟子,离开丰都,回了长陵城。
其中,就有杜芒的师父。
他的师父并非贪慕凡尘之人,自幼教导他收心养性,阖则大道。
杜芒当有些不解,但也并未阻止。
他师父没说什么,只是在桌案上留了一卦。
是倾巢灭门的大凶卦象。
那一年,七月半里蜂拥而出的邪魔,比以往每一年都要多。
长久的阴云遮天蔽日,难分晦朔。
从死域来的邪祟之气,幻化出三千幻境,落在了丰都城里。
幻境之中人不分人,鬼不分鬼。
不能堪破便永困其中,许多弟子硬生生地在逆境之中催出了道心。
那时,只要大家睁眼抬头看,便能看见一名身着白袍,衣角流转金光的少年站于浓雾高处。
在一阵一阵锒铛声中,他凝神一笔一划地将丰都中阵法结界扩大补全,将怨气凝成的幻境消除,驱逐回死域。
杜芒并不觉得这个过程有多难熬,也没有怀着疾恶如仇的恨意,反倒是有些心平气和。
与众人想象得不同。
杜芒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怜悯大爱值得称道的大英雄。
只要是幻境,就有破绽。
他不过是自幼喜欢研究些奇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