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简单,就是世间万里长风,都与他无关了。
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凤三都处于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之中。
就连辰虚也察觉出了异样。
凤三将近日的功课放在桌案上的时候,被喊住了脚。
辰虚将笔放下,“怎么了,杜衡说你最近一直心不在焉的。”他顿了顿,“可是想家了?”
辰虚说着话的时候,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带着笑意,后院的海棠花传来风吹过的飒飒声,几朵粉白花瓣乘着风,掉落在窗沿上。
“都说九千岁那道天劫是最难的。”凤三有些闷闷道,“我要是被天雷劈死了……”
辰虚那一刻的表情,十分微妙。
“小凤三,你是做了什么大不赦的恶事吗,为何担心天劫这么劈你?”
凤三先是摇摇头,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模模糊糊道:“大概是劫期到了有些感怀。”
看着凤三大约是真的有些愁绪,辰虚半真半假地宽慰道:“凤族自天录记载以来,尚未有一只凤凰是被天雷给劈死的。”
向来十分好哄的凤三,这次却没有被哄好。
“也从未有说过一只凤凰是堕魔的,我向来同别的不大一样。”
辰虚继续哄了一句,“那本君承诺,即便是有,这第一只被雷劈焦的凤凰,也绝不可能是本君的弟子。”
此时凤三已经长大了好几轮,不再适合牵着辰虚或者是扑在辰虚怀中了,所以即便被哄好了,也只是眉头些微展开了些。
她抬头问,“那你呢?你也会同南海那位上神一样消陨吗?”
作者有话说:
感觉评论的读者宝贝都超级有文采,超级会讲的!
第58章 终有尽时
这其实是一个再好回答不过了的问题。
虽说万物有尽时, 仙官们也不例外。但因为万万年的时间过于漫长,所以无论下界的玄门修士,还是仙官本人, 都习惯说一句福同海阔, 寿与天齐。
但辰虚却停了一下, 起了身。
银雪般的长发和宽袍因为这个动作,从榻边垂下,屋里混杂着茶香和海棠花的气息。
“小小年纪。”辰虚不轻不重地隔空拨了一下凤三的额头, “怎么净想些生生死死的。”
凤三并没有把先前那个问题略过,蹙眉又追问了一句, “那你怎么不带我去南海。”
她此时手负在身后, 站得笔直, 半垂着眸没有看辰虚,显得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辰虚:……
小鸟大了,确实不大好糊弄。
他起身绕过书榻,从较高的那一侧柜架上取下了一方锦盒。
锦盒大约一小臂那么长,用软软的锦缎包了一圈, 略微有些分量。
“南海有玄鹊, 性情温和又长得讨喜,鹊鸣可兆祸福。”辰虚将锦盒递了过去, 轻描淡写道,“若是掐不准天劫的时间,就养几只在院子里。”
凤三这才终于动了动,将锦盒掀开。
数十枚一指来宽的蛋,用柔软厚实的锦缎包裹着, 整齐地码放在盒子里。
即便如此, 薄光殿里的温度相较于这些脆弱的生灵而言, 还是过于冷了些。
凤三小心地渡了一缕凤息在木盒中,浅红色的凤息萦绕在几枚蛋的周围,暖和了许多。
那张僵了老半天的小脸,这才终于化了冰。
玄雀长得很胖,个头和拳头差不多,翅膀又短又小,不擅于飞,喜欢在地上跟人或者别的大动物后面走。
这种鹊鸟出了南海后很不常见,于是那段时间,天阙里到处传着一桩趣闻。
——“那个凤三殿下大不敬,先在薄光殿里种树,又在薄光殿里养鸡。”
可细细想来,凤三所问的问题,辰虚还是没有回答。
——同为上神,你也会同南海那位上神一样消陨吗。
因为辰虚回答了一个问题,必将要回答下一个问题。
——你也会羽化?你为什么会羽化?那是何时?
不过自那之后,凤三也没有再问了。
凤三刚来薄光殿的时候,曾经觉得辰虚贵为帝君上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自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别人的。
所以事无巨细,辰虚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如果是小时候的凤三,在第一次没有得到答案的时候,一定会直接再问第二次。
后来凤三慢慢意识到,帝君并非万能,同样会累会受伤,有负累和麻烦。
那自然也会有避讳、不乐意提及的事情。
自第二次天劫过后,凤三虽然偶尔还是会露出些娇惯的脾性,但已经逐渐有了成年凤族的影子,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冷和孤傲。
随着渐长的心智,她看问题也想得深了些。
她知道辰虚一些话,不过是一种令人心安的庇护。
就像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不会被天雷劈死。
并不是说那道九千岁的天劫,就当真会温柔些,而是辰虚会用他的方式化解一部分,好让自己安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永远这样,在上神的偏爱之下,忘记星轨之事,安安稳稳在薄光殿中,过上数万年,数十万年,数万万年。
与那些被上仙庇护的千万生灵没什么两样。
但今日辰虚对于生死的回避,让她意识到一件事情。
或者说她早就意识到了,只是现在不得不正视。
万物终有尽时。
而她也并不想这样。
她并不想一直生活在帝君的羽翼之下,懵懵懂懂接受庇护。然后有朝一日,在梵音之中,听着万千生灵的悲鸣,站在近处,看着帝君化成一缕风,或是一蓬细雪,消逝于天地。
她想站在辰虚并肩之处,一同庇护着万千苍生,一同负担着所谓的天命。
若这种想法被人所知,一定会锁紧眉头,说一句不自量力,心性颇高。
放在凤三身上就要更小心,因为这种念头极易形成执念,心结。
进而有朝一日,变成心魔。
不过凤三藏得很好谁也没说,因为她知道这不是。
所谓执念是不接受除此之外的结果,但她接受。
她不是那种喜欢痴缠不清,作茧自缚之人。
所以相反的,她想过很多种结果。
她甚至想过最终她什么也做不了,还是会眼睁睁的看着辰虚应道而羽化归去。
只是,若当真有那么避无可避的一日,她也需第一个知道那一日是何时,又因何缘由。
无论届时她是仙是魔,她都要做第一个送他的人。
这些心思就连司命都不晓得,改变也是悄无声息的。
那段时间时常有小童子会惊讶地问上一句,凤三殿下莫不是又受了罚,禁足在殿中抄书。
这样的次数多了,众人便反应过来,原是凤三殿下长大了,沉稳好学了许多。
直到有一日,司命看着日日埋在书堆里的凤三有些忧心,忍不住问道:“三殿下,可是有什么困惑?”
凤三愣了愣,将手中的笔放下,有些好笑地回道:“怎么,司命星君研习星理要术就是勤奋勉职,本殿下看看书就是心情不好有所困惑?”
司命指了指凤三的桌案,“看书也不是这么看的,天录记录三界千万年来所有大事小事,浩瀚如星海。你这般无头苍蝇一般依次翻看,恐怕翻上千百年也难以寻得答案。”
“噢,你说这个。”凤三顿了顿,眼睛垂了下来,又翻动了几页,“我只是最近对上古洪荒时期的神君的故事感兴趣……”
司命挑眉,“小仙童们不在,帝君也出门了,所以三殿下,说重点。”
凤三:……
“上古洪荒时期,天地化出三十三重天和大千世间,亦有无数大妖灵和洪荒上神,可未有其一活到如今,是为何?”
“哦,这个嘛,缘由有很多啊。”司命如数家珍般将几位以骨化山,以目化日月的洪荒典故依次说了一遍,最终总结道,“其实都是天地造化之劫,万物生灵,凭何缘由有的生来便是神灵,有的却要朝生暮死,都是一个道理。”
“若有一日,三界遇到了大的劫难,那应劫的肯定是诸位上神,若是小劫难,应劫的便是我们这些寻常仙官,在其位司其职便可。”
司命平日里也经常和其他仙官论道论佛,将这些原本因果纠缠的事说得简单又自然。
凤三问道:“天阙之上,也不止一位上神,为何前些日子偏偏是南海那位应道了?这中间可有什么规矩?”
司命道:“即便上神之道,道心不同,也各有其法。南海太极天尊修的是悲悯道,而咱们帝君修的清净道,自然在应劫之事上也有区别。譬如将鬼界剥离人界,封落的十方恶境,就只能由咱们帝君去做。将来鬼界若有……”
司命将后面不太吉利的话吞了下去,抚掌恍然道,“所以你这些日子闷闷不乐,就是为了这事儿?”
凤三坦然点头,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也不全是,多少有些担心。”
司命盯着人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些什么蹊跷来,也拿起自己手头刚放下的事,继续注录。
薄光殿本就清净,又以堪舆阁为最。
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便可闻落针。
许久,在墨香混杂着翻页声里,凤三忽然不经意开口道,“那可有破戒之法?”
“啊?”
司命没有反应过来。
“若当真碰到要应的大劫,可否帮要应劫的仙官挡一挡,或者分一分。”凤三还是没有抬眸,仍旧盯着手中那卷书,又开玩笑般地添了一句,“你我相处千年,我可不想哪一天小童子来报,司命星君变成了一蓬灰灰。”
司命被逗得笑道,“应道镇劫,并非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算术题,很可能牵连他人一并陪葬,更何况你我修的又不是同一道,如何能分。”
过了一会儿,他礼尚往来,调侃了一句,“殿下心意,杜衡心领了。当真有这么一日殿下还是离杜衡远些得好。”
凤三心有触动,“易地而处,司命亦是。”
虽是一来一回随口的聊笑之语,但两人偏偏都说的语气又带了几分真诚。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凤三除了辰虚的主殿,便日日都在堪舆阁中。
其实凤三在司命和辰虚相处的时候,还是会开玩笑,撒娇卖混的。
比如趁着辰虚誊抄经文的时候,带着一尾巴的叽叽喳喳的玄鹊来请安。
“师父抄得可曾烦闷?可要人陪?”
然后又找着各种由头,在薄光殿中待上一会儿。
看得越久,她便越是明白司命口中说的,帝君修的清净一道。
辰虚似乎从来都不会言及厌倦,或是喜欢。
生气也好和高兴也罢都鲜少显露。
倒不是说没有,只是轻轻一带,比风还浅薄。
简而言之,便是无悲无喜,无畏无惧。
以至于几千年过去了,薄光殿中的小童子都不清楚,自家上神到底是喜欢夏天多一点,还是冬天多一点。是喜欢花草多一点还是树木多一点。
那日,凤三冒着自己的小心思暴露的危险,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师父,我听说凡间修士如遇瓶颈便可改修其他道,那仙者也可吗?”
辰虚回道:“东迦山有尊者便是符药双修,有两颗道心。”
凤三悄然舒了口气,轻声道:“那我也想修师父的清净道,师父觉得如何?”
辰虚本在整理老旧的经文,闻言停了一下手,光影刚好避开了那一角。
目光停在那片隐晦的阴影中,本来就极轻的情绪更加让人分辨不清。
凤三以为辰虚没听清,想再说一遍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回答。
“不大好,换一个。”
第59章 剐洗尘缘
辰虚向来不说重话, 所谓的“不大好。”就是“不能,不许”的意思。
后来凤三也书过几封飞符,问过瀛洲的几位凤族长辈, 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
凤族天生神格, 没有经历过修心敛性一道, 好恶由心又多孤傲执拗不听劝,悟不了无物无我的那一套道理,莫要强求。
如果非要选, 那就修以刀,剑这种本就带着一定生杀的道容易些。
后来凤三选了一柄弓, 作为了趁手的兵器。
其实不单是凤族, 龙族狐族这种带着上古异兽血统的族类都不太能修这一道。
比如凤族在怨气聚集之地, 便本能地会激出杀意。
凤三在天录中前后翻了数十万年,这些族类每个几百年就有人去尝试,未有一人成功,倒出了几个走火入魔的。
封绝喜怒,说来简单, 做起来颇难。
一旦修成, 其气劲灵力似霜如雪,终年不化, 生杀无忌。
草木蝼蚁凡人仙魔,在其眼中并无区别,对万物生死悲悯却不悲伤。
后来凤三常想,或许正是那张常年无波无澜,被冷雾缭绕着的脸太入人心, 她才总想着做点什么, 说点什么让辰虚笑一笑, 或是生生气之类的。
当然这些大多以失败告终。
天录上记载得寥寥无几,不过提到此道唯一不足的,便是隔段时间要剐洗尘缘,定心收性。
这个时间要隔多久,如何定心,又根据修为不一而同。
有的,可能日日夜夜都要打坐,通过封闭五感来回归本心。
有的,可能隔上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才来这么一次。
但凤三便从未看到过,辰虚要打坐修养的。
这么说倒也不对,她其实是见过的。
辰虚每每从鬼界回来,便要闭关几日再借以瑶池水驱浊应该是一个道理。
上次她误闯的时候,差点命都没了,自那次后,辰虚每次从鬼界回来,都要给整个薄光殿多落一圈禁行的大印。
那段时间鬼界异动频频,十方恶境反倒比刚落成的时候更不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