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记者又到了刘艾歌生前所在的高中。
学校建在镇子里,这也是十里八村外唯一的一所高校。负责刘艾歌的班主任是女老师,得知学生死讯,目光露出毫不掩饰的讶然和遗憾。
“这孩子很刻苦,她家离得最远,每天要骑两个小时的车。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不坐班车来,她说想省钱……”说着语气哽咽一下,又很快克制住,“唉,没想到刚考上大学就……”
老师无比可惜,表情逐渐悲痛。
记者又问:“方便去她的班级看看吗?”
老师没有犹豫地答应:“可以,我带你们过去。”
现在是午休时间,学生们都去食堂吃饭,所以记者过去并不打扰。
班主任很快就带着记者来到刘艾歌所在的年级。
班级有五十来名学生,她指着角落一排说:“就那儿,艾歌个子高,就坐后头。”
记者走过去。
镜头适宜拉大,给了课桌一个近景。
这张桌子充满年代感,它送走了一名又一名学生,在最边角,隐约可见几个刻落上去的小字——
[艾歌走向光明。]
简短六字,对未来充满憧憬与希望。
隔着手机屏幕,那清秀稚嫩的字迹忽而刻到她心脏,让她跟着疼了一下。
“这是毕业照。”老师指着挂在后面的照片的说,“他们这一届里,艾歌考得最好。”
照片里,女孩一身校服笑得青涩,眼里有光,骄阳之下无比美丽。
此时此刻夏明月才得以共情:
淹死的不是与她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是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她又想起女孩被打捞上来的样子——泡得发白的四肢,紧闭的双眼和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身体。
也许那天她只是想去河边散心;也许她生活不幸想一个人待会儿;也许……她想晚上和朋友参加聚会。
可是没有也许了。
一个意外葬送了她的所有未来。
巨大的自责感将她淹没。
她没有任何能力去承担这条生命的重量,甚至救抱抱出来都是出于她自私自利的一抹私欲。
评论数不断上升,夏明月根本没有勇气点开。
然而随着视频播放量的攀升,热度也跟着上去,话题下一条接一条的相关微博跳入视野。
——真的可惜了。
——凶手你现在睡得着吗?
——支持媒体曝光!支持媒体曝光!!支持媒体曝光!
——所以没人扒一下狗主人是谁吗?今天我就要做这片雪花。
——杀人凶手你现在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你是不是想息事宁人?早晚有一天要抓到你。
——凶手出来道歉!凶手出来道歉!!!
“……”
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满屏都是这四个字。
她愧疚又恐惧,自责又不安,哪怕满屏的咒骂,却也为自己想不到一句辩解的话。
夏明月浑浑噩噩地看着那些字眼,就如同麻木一般。
[叮。]
屏幕闪黑,电话打了进来。
她这才回神,随意擦干眼角泪水,接通:“东阳哥。”
沈东阳:“我忙到现在才得空,你回家了吗?”
“嗯。”夏明月装的平静,“贺医生送我回来了。”
“那就行。”沈东阳一直挂念着她,得知她平安无事,也跟着放心下来,“你最近就在家办公吧,网上闹得厉害,新闻那些呢尽量别看,等赔完钱平复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夏明月睫毛微颤,握住手机的指骨一点一点收紧,“东阳哥……”
“怎么了?”
“你说……我是不是一个恶人?”
她曾经自认为自己还算良善。
她待人友善,也知悲悯,然而在这件事上,却一门心思的只想给亲近的人和宠物摆平责任,从未想过死去的那条生命要如何。
她有过愧疚与难过,但也仅仅如此了。
沈东阳有点意外:“干吗这样说?”
“他们都让我道歉,可是我没有一点勇气,我没有勇气承担,也没有勇气出面……”
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深深刻到了她的骨子里。
夏明月一方面痛恨自己的懦弱;一方面又想让这件事快点过去,最好一早醒来就结束,这样就能重复恢复到以往的生活。
“明月,她的死不是你的本意。这只是一个意外,你没必要向网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解释,你赔偿,家属接受,这样就好了。”
夏明月闭了闭酸胀的眼,胸腔憋闷,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嗯,我知道。”
“不要多想,好吗?”
“嗯。”
沈东阳语调无奈:“谁也不想这样的,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能做的只有解决掉它。”
这个世界有千千万万种的意外,当它降临时,任谁都会措手不及。开始也许会不安,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怎么办,但是到最后,总会迎刃而解。
挂断电话,夏明月又一次失眠。
“刘艾歌”这个名字已然成为网络热词,铺天盖地的都是她的照片,打码的没打码的,全部席卷网络。
夏明月难以入睡,便受虐般的看着这些信息。
她是一个清秀的姑娘。
被媒体选用最多的是一张生活照。刚进大学的少女与校门口的雕像合影,比着V手势,一身简朴,难抵骨子里的淳朴。
翻着翻看,又翻到她曾经在报纸上刊登过的一首诗——
[明月为我带来一扇窗。
推开后。
白日向我倾倒。
世界许我温柔。]
字迹跃然于纸上,写下的是她对来日的希望。
可惜……
再无来日。
作者有话说:
周一V,到时候三更。
本章随机红包,爱你们。
第16章
三日过后,夏明月让人把五十万赔偿金一分不少地汇入刘家父母账户。钱打过去的一瞬间,压在肩膀上的重量骤然卸去,让她从里到外都轻快不少。
夏明月拨通号码,接起电话的是刘家老大,“钱打过来了?”
对方声音过于粗重刺耳,夏明月把手机拿远些,强压着呼之欲出的厌烦与不耐:“嗯,你们注意短信,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哎哎哎,别啊。”听她要挂断电话,刘元杰急忙喊住,“别这么着急挂断啊。美女,我们再说会儿话。”
有些轻佻。
夏明月不适皱眉。
“还有事?”她语调疏远,表现出明显的排斥。
刘元杰嘻嘻笑了两声,声腔吊儿郎当的:“就是想问你明天有没有空,我们出来坐会儿。”
夏明月直接挂断电话,信手将号码拉黑。
**
这几天一直在处理这档子事,她接连几天都没去看过抱抱了。今天周六,工作室也没什么事,就是不知道贺以舟方不方便。
思来想去,夏明月给贺以舟发去消息。
[夏明月:你忙吗?我想去看看抱抱。]
贺以舟回复得很快:[刚下班,我去接你。]
夏明月本来想说不用,她自己开车过去。转念一想,自己这扭伤还没好利落,能不动用就不动用。
[夏明月:好。]
她换掉家居服,随意做了个清淡的妆发,耐心等待着贺以舟的到来。
三十分钟后,手机铃声响起。
“我在小区门口等你。”
夏明月急忙背上包,拿着给抱抱做的零食往楼下赶。
贺以舟的车停在街区对面。那道修长的身形静倚车门,斑驳树影错乱无序的跌坠在他肩头,眉眼低垂,气质较为寂冷。
“贺以舟——!”
夏明月冲他挥手。
他的眼神闻声落了过来,表情也不像先前那般生人勿进。
夏明月小跑过去,“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上班的时候她打扮得随性,长卷发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款式简单地休闲服,浑身没一件多余的首饰,脸上只化了很淡的妆容,笑容干净,中和了眉间的艳色,看起来就像是在校学生。
贺以舟不禁多她一眼,很快又从容不迫地收敛目光。
他打开副驾驶车门:“上车吧。”
夏明月弯腰钻进车内,贺以舟很快坐到身旁,不忘提醒:“安全带。”
她忙将安全带系好。
贺以舟注意到她手上的盒子,“这是什么?”
“这个啊。”夏明月说,“我给抱抱煮了点肉。”
它很爱吃夏明月煮的鸡胸肉,几天不见,她想给小狗做点好的。
“肉它每天都会吃,你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可是……”夏明月抱紧盒子,睫毛垂下轻轻闪了闪,“它也许比较想吃我做的。”
抱抱喜欢她。
喜欢到每次她喂粮都会多吃几口。
现在做不到时时刻刻见面,所以想尽可能对它好一点。
车厢内的气氛有片刻的沉闷,贺以舟余光睨向她的侧颜,“沈东阳说你把赔偿金打过去了。”
“今天打的。”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餐盒,“东阳哥还和你说这些?”
“他嘴巴大,有事藏不住。”
夏明月不禁笑了下:“这倒是。”
沈东阳虽说从事着严肃的职业,但是为人幽默风趣,十分讨女孩子喜欢。
见她笑了,贺以舟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路况,“等事情过去,你就能把抱抱接回去了。不过最好换个地方生活,免得被周围人发现。”
贺以舟的声音响在耳边。
她唇角的笑容渐渐收敛,凝固,最后变成一条直线。夏明月侧眸看向车窗中自己的倒影。即便涂了层厚厚的遮瑕,但依旧掩不住眼角的疲倦。
钱是赔了,可是事情真的是说过去就过去吗?
这些天她夜不能寐,哪怕睡着也会被梦魇惊醒。她于梦境中的河畔徘徊,亲眼目睹一个生命消亡的过程,醒来之后,现实又一遍一遍地提醒着她——
杀人凶手。
这是夏明月看到的最多的词汇。
她不想让贺以舟看到自己的软弱,闭上眼再睁开,又恢复到原先的淡若。
车子一路驶向别墅区。
贺以舟才把车停进车库,被他散养在院子里的两条狗便兴冲冲围了过来,不住绕着车身摇晃尾巴。
贺以舟也没有冷漠它们,分别摸了两把,这才去开正门。
“抱抱。”
他的声音一经落地,就见金黄色的影子从屋里跑了出来。
抱抱最先发现的是贺以舟,但也很快注意到被他挡在身后的夏明月。它原地愣怔会儿,反应过来后就兴奋地转起圈圈。
“抱抱,坐下。”
“汪!”
抱抱乖乖地在她面前坐下,眼睛和往日一样亮晶晶的。
和贺以舟生活的这段日子里,它不瘦反胖,皮毛也比在家里时光亮,看样子贺以舟照顾得比她要好。
“后院比较大,你可以和它去院子里玩。”贺以舟拿出拖鞋放到她脚边,仰眸问,“晚上吃红烧排骨,你看可以吗?”
夏明月当即怔住,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我待一小会儿就走。”
贺以舟:“大老远的,你就待一小会儿?”
“……”
夏明月沉默。
再看向那双拖鞋,很明显的女士款,全新,看起来新买不久。
她记得很清楚,上次过来根本没有这双鞋,那就是……
“你给我买的?”
她直接问道。
贺以舟不避不退,答应得坦然自若:“嗯。”他说,“想着你要经常来看抱抱,就随便挑了双。”
这番回答让夏明月有些许触动。
她弯腰换上拖鞋,新鞋子很合她的尺码,不大不小刚刚好。
“抱抱,我们去玩。”
“汪汪!!”
抱抱激动地连叫几声,叼着球直奔向院子,轻车熟路,想来贺以舟每天都会陪它。
后院比前院还要大。
院中宽阔,也许是担心宠物跳出去,四面墙壁特意加高,就连上面都做了顶棚。院里种有绿植,最角落是猫爬架,上次见到的金吉拉窝在最高处,奶奶地冲她喵了一声。
抱抱早就迫不及待想和她玩巡回游戏,夏明月陪着玩了会儿,累了,返回屋里喝水。
它很乖,没有闹,安安静静趴在沙发角下休息。
她接连几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望着抱抱那双金色的眼睫毛,听着它懒洋洋的呼吸声,困倦毫无预兆地朝她倾倒。
夏明月缓缓躺在抱抱所在的方向,掌心缓慢轻柔地在它身上抚摸。感觉到主人的温度,抱抱回头舔了舔她,接着重新闭眼。
她闭上双眼,抚摸渐渐变慢,最后归于停止。
当天边的最后一抹蓝色被夕阳吞噬,暮色也正式降临。
夏明月睡得昏又沉,这一觉没有河畔,也没有梦魇。等自然醒来,客厅映满昏黄的暖光,窗外早已是星河漫天。
夏明月揉着惺忪的双眼从沙发上爬起来,搭在身上的薄毯顺着曲线滑落。
她看了看毯子,又在客厅环视一圈,空无一人,就连抱抱都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