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林氏正抱着女儿招呼众位亲戚女眷,其中主要是她娘家的嫂子、弟媳, 还有就是小姑子赵兰并两个外甥女。
她娘家那边的人就不说了,自然是处处护着她,说话也只捡好听的说,要是冷场了便帮着活跃气氛, 可她们说了半天, 赵兰和两个外甥女却跟木头人似的, 只抿着唇微笑,几乎不开口说话。
赵荷花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她扫了一眼屋内,朝坐在上首的林氏笑道:“三嫂怎么不去床上躺着, 这天可还冷得很呢。”
见又来个林氏的小姑子, 她娘家人对视几眼, 拿不准这个小姑子是什么脾气, 虽她们有点看不上刚才那个小的木讷寡言,却也怕这个泼辣不饶人。
因此听赵荷花说话,林氏的嫂子先替她答道:“可不是嘛,我们之前便说让她不必客气,大家都是一家人,她却偏不听。”
林氏有点不好意思,嗔怪的看了她大嫂一眼,又看向赵荷花,道:“劳妹子惦记,我这躺了一个月了,再不下床松松筋骨怕是要生锈了。”
她语气亲昵自然,看得出与赵荷花关系不错,见状林氏的嫂子也就放了心。
来者是客,赵荷花问过林氏之后,刚想与她娘家亲戚寒暄几句,那边赵兰便扯了扯自家女儿的袖子,让她们给赵荷花见礼。
“见过四姨母。”余姝领着妹妹余妍朝赵荷花蹲了个福,动作秀气又温柔。
赵荷花闻言笑了笑,拉过她的手,道:“好孩子,这几个月不见,长得更加标致了。”
余姝脸都羞红了,低着头,声如蚊蚋,“多谢姨母夸奖。”
两人答了这句,便规规矩矩的退回了赵兰身边坐好,无人问话则再不开口。
这都是余秀才在家里教导的,成身为女儿家,要贤淑贞静,不可多嘴多舌,更不能学了那些市井妇人高声粗鄙,否则便是辱没了他耕读之家的门风。
赵荷花见两姐妹性格乖巧,在心里点了点头,只是等看到对方身上穿的衣服,她又有了点迟疑。
余姝两姐妹身上穿的衣裳虽没打补丁,看着也整洁,但是实在是寡淡了点。
原本素白的布衣,经过多次水洗,早已泛白发皱,而头上更是连根红头绳也没扎,就这么拿根木簪子挽着,不像是来道喜的,反而平白能把赵家的喜气压下去两分。
其实要说这余秀才,原本家境也还过得去,否则赵大山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只是自从中了秀才之后,他就一直考举人不中,家财也散得差不多了,如今年过四旬,为生计故,便只好在村里开了个私塾教几个学童勉强养家。
可即便家中只勉强过得下去,他架子却拿得足,凡与人交谈,必要先掉一通书袋,显示一下自己的与众不同,平白惹人讨厌。
至于自家妻女,他也是一样迂腐得很。
他不许妻子下地也不许她接缝补的活来干,但是家中家事他却处处看的紧,要是屋内桌椅沾了灰尘,他便要发作教训。
再说两个女儿,每日也只在家中绣花兼学做家事,等闲不可随意外出,7岁后更是与寻常男子交谈也不行,否则被他发现,轻则叱骂,重则家法伺候。
要说他真能养家也就罢了,偏偏他的私塾也就只能给些孩子开蒙,那些要下场考科举的,基本不在他这里上课,因此束脩并不多。
如此一来,一家人日子便十分清贫,每日三顿倒有两顿是稀粥。
之前谢良臣找出了培训竹荪菌种的法子,一开始试种便是给的自己亲戚,赵家得了,赵兰原本也想劝余秀才跟着种。
可他自己下地没力气,又不许妻子女儿抛头露面,于是不仅拒绝了,还道谢家既然准备让谢良臣考科举,好好的耕读之家不传承下去,偏要学那商人逐利,看中那些个铜臭之物,实在是有失读书人的风骨。
丈夫坚定拒绝,赵兰也只好作罢,只不过她也没傻到将丈夫原话照搬,只道家中没有多余人手,多谢爹娘好意。
赵大山当时闻言就直接回了一句,“没人手,女婿他不是男人?怎的就没人手了?”
一句话把赵兰说的羞愤不已,最后还是她娘周氏心疼女儿,回护道:“你也少说两句吧,这女婿还不是你找的,如今又来嫌弃做甚?”
说到这,赵大山也后悔。
他当初之所以挑中余秀才当女婿,一是因为他识字,二是因为小女儿性格软弱文静,要是遇到厉害婆母或是丈夫性格太强,怕是要吃亏,便选了寡母早丧的余书生。
而赵兰生得好,性格又文静,余秀才也相中了,两家这才结了亲。
原本以为女婿后来几年逐渐考中童生,后来又考中秀才,一家人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哪知道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甚至还死要面子起来。
反倒是当初不怎么样的四女儿越过越好,甚至还能反过来帮娘家人。
被周氏反堵了一句,赵大山也不管了,甩手道:“随她去吧,反正日子不是我在过。”
见自家丈夫负气走了,周氏这才拉过女儿,劝道:“你也别怪你爹,他也是恨铁不成钢,你要是有机会,便劝劝女婿,总归人何必与钱过不去?”
周氏劝着女儿,赵兰却仍只低头不语。
她当然不想过这种苦日子,原本夫君是秀才,村里人人都叫她秀才娘子,对自己比对旁人还要敬上那么两分,赵兰也很受用。
可是等坐到桌前,顿顿都是稀粥腌菜,荤腥油水几个月也不见一顿,她也觉得日子难过。
但她也知道丈夫的脾气,她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对方的,与其白挨一顿骂,还不如不要开口。
周氏见女儿不争气的样子,叹口气,道:“难不成你就要这样过一辈子了?那姝姐儿和妍姐儿怎么办?”
闻言,赵兰这下终于抬了头,她看了看周氏,小声道:“左右姝姐儿也到定亲的年纪了,我想着给她找个好人家,以后总不至于吃苦。”
“好人家?好人家哪有那么好找?要是好找,我跟你爹当初也不会给了那么多钱给媒婆,却只让你们姐俩嫁到谢家和余家了。”
说到这,周氏有点反应过来了,她看着小女儿,迟疑道:“你不会是看中栓子了吧?”
谢栓子只比余姝大两岁,两人年纪正正好,而且谢家如今比以前强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原本要是以余家的情况,那是根本不可能把女儿嫁过去的,但是要论起亲戚来嘛,这可就说不定了。
“要是良富不行,良臣跟妍姐儿年纪也差不多的。”赵兰赶紧补充一句。
周氏真是要被自己女儿气笑了,她当是她挑别人还是别人挑她?竟还打算这个不行换那个,真当自个女儿是什么天仙吗?
“要是你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不过这事我不会去跟荷花说,你要说就自己去说,要是荷花同意,那我就没意见。”言罢,周氏也起身走了。
见母亲生气,赵兰也有点赌气,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再说自己两个女儿不仅生得好看,而且爹还是秀才,算起来谢家也不吃亏。
因此等到这次来赵家道喜,赵兰便特地让两个女儿打扮了一下,并且嘱咐她们千万不可学那些村里的女孩儿,务必要温柔文雅,显出自己的不同之处来,好让她四姐高看一眼。
如今见赵荷花对自己女儿态度温和,似有满意之意,赵兰心中也暗暗高兴,干脆坐到她身边,以说家事为由,开始暗暗夸赞起自己两个女儿如何贤惠懂事来。
赵荷花见她挨近,脸上也没现出抵触的神色,只笑着听,时不时赞上那么一句。
那边林氏的大嫂瞧着,暗暗与自己弟妹使了个眼色,等后头赵荷花借口去厨房帮忙,赵兰也跟了过去,而她两个女儿则被她打发去了周氏屋里,林氏的大嫂终于忍不住,对坐在上首的林氏开口了。
“秀秀,你说你这小姑子什么意思?”
林氏大名林秀,“秀秀”正是她父母给她取的小名,她大嫂疼她,便是她出嫁多年,私下里却仍这么叫她。
林氏摇了摇怀中的襁褓,闻言笑着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想跟谢家结亲嘛。”
要不是为着这,刚才赵兰也不会一直在屋里都没怎么说话,偏偏赵荷花进来了她就热情得不行,反倒把自己这个主人撂到了一边。
“那你看这事机会大吗?”林氏的嫂子又问。
“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林氏脸上笑意不减,“不过虽是如此,荷花妹子的性格我却知道几分,她可是个精的,而且人前绝不厥人面子,可她到底心里怎么想的,那就不一定了。”
这边赵荷花好容易摆脱了自己的妹妹,大松一口气,拿着去了一半毛的鸡,正准备舀水冲手,旁边侄女赵慧娘已经拿起了水瓢,对她笑道:“姨母,我来帮你吧。”
给鸡褪毛身上很容易便会沾上味,也是为着此,赵兰才会在后头悻悻走开,如今这生得花儿一样的外甥女竟也不嫌弃,主动来帮忙,倒是让赵荷花多看了她好几眼。
赵家的满月酒吃完,谢家人便打算告辞回去了。
周氏舍不得女儿,拉着她不愿放手,赵荷花便道家里已经买了驴,以后一定常回来看她,周氏这才放了手。
那边赵兰见状,有点尴尬。
原本在家时,母亲是喜欢她多过姐姐的,可是这么些年下来,四姐不论是年节还是父母做寿,总是提了丰厚的节礼上门,而自己则最多绣点帕子做几个荷包,渐渐的她娘的心就被四姐笼络过去了。
到底有点不甘心,赵兰便也凑过去,跟着道:“是啊娘,咱们有空了肯定会回来看你的,您就只管保重身体,福气还在后头呢。”
以前周氏偏爱小女儿,觉得她哪儿都好,加上她虽话不多,可说话却好听,因此难免偏心两分,如今她才发现,话说得好听不重要,做了什么才重要。
“知道了,你们既要走便早点启程吧,省得到时天黑瞧不见路。”
余家比谢家还要远,而且他们是走路来的,若是耽搁了时辰,确实很有可能天黑也到不了。
不过谢家人却是坐的驴车来,便是回家也要不了一个时辰,所以这话周氏显然是对小女儿说的。
那边余秀才已经与赵大山告了辞,正负手等着赵兰母女三人,见她们耽搁半天还没过来,难免皱起了眉。
谢石头并不怎么喜欢自己这个连襟,此刻两人站在一处,他浑身不自在,又怕妻子再邀请对方来坐驴车,就有点忍不住想去催一催。
谢良臣暗中瞧着,见谢石头脚下躁动,到底没忍住,拉了拉他爹的袖子,示意他不要过去。
这举动落在余秀才眼里,他又看不惯了,教训道:“所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你既然是读书人又为人子,怎么能随便拉拉扯扯,阻拦父亲。”
又来了。谢良臣在心里撇了撇嘴,面上却装作受教的模样,恭敬道:“姨父说的是。”
之前他一直在周氏房里陪她说话,基本就是讲些趣闻逗她开心,毕竟古人能了解到的事不多,有时隔了一个县,那消息不特意传都不一定传得过来。
后来余家的表姐和表妹进来了,谢良臣便收敛了些,只周氏问话的时候回答几句,只不过这亲戚间的面子还是要顾的。
所以,他见两人一直坐着不吭声,想着女孩儿家该是喜欢吃果脯,便将自己手边的杏干碟子递了过去,道:“表姐尝尝这个吧,味道还不错。”
哪知两人见他动作,立刻受惊似的站起了身,不仅郑重朝他回了礼,而且头低得更下去了。
后来余秀才知道女儿来了这里,且谢良臣也在屋中,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
还教训他道:“既然这屋里都是女眷,你身为男子自然就该避嫌,怎么能久坐屋中?虽大家都是亲戚,可男女之别乃大防,你是读书人,更该明白这个道理。”
左一句读书人,右一句读书人,谢良臣觉得自己自己这个姨父实在是酸腐得可以,好像自己给自己上了枷锁,而这枷锁就是“读书人”。
要是按着他前世的脾气,肯定早就怼回去了,但这里不是现代,讲究“长幼有序”,所以即便是余秀才说得再无礼,他也只好捏了鼻子应下。
后来这样言语找茬的事又发生过几回,谢良臣也渐渐摸清的对方的心思,大体就是在他这里摆摆长辈的谱,找些优越感。
明白了对方到底想干嘛,谢良臣也无所谓了,只当逗趣,左右他又不会真的听进去。
可他不在意,旁边的谢石头却生了一场又一场的闷气,觉得这个连襟实在是讨人厌。
那边赵兰还真在等着自家姐姐邀请她,毕竟能不走路她还是不想走路,可是赵荷花却先一步直接断了她的念头。
她让自己的小儿子坐到了车里,然后再客气问她两个女儿,“狗蛋这小子最不耐烦走路,狗剩也是,好在栓子和他爹倒是无碍,姝姐儿和妍姐儿是女儿家,脚力不行,不如就跟我们一起吧,我带她们一程。”
听说谢良臣也要坐里面,两个女孩儿赶紧拒绝,“多谢四姨母,我们还要服侍母亲,不敢独个偷懒。”
要是放在以前,赵荷花是很喜欢两姐妹这一套说辞的,多懂事多孝顺多会说话的孩子呀,可现在她却只觉得对方矫情,
大家都是农户出身,讲究这些个实在是没必要,刚才自己拔鸡毛,她小妹赵兰竟也嫌起脏来,想当初她俩在家时什么活没干过?
如今不过她出嫁十多年,竟然也被那酸秀才同化了去,她是这样,她那两个女儿还不定怎么娇气呢。
说句不好听的,她可是给长子娶媳妇,要是性格太柔弱,以后可镇不住下头的妯娌,便是与人吵架,要真跟余家两姐妹似的,那是铁定得落了下风,说不定一个气不过还要气厥过去。
她赵荷花要强了一辈子,可受不得这个窝囊。
对方既然拒绝,赵荷花也就朝她小妹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五妹便早点出发吧,省得到时真个赶不回去。”
赵兰依依不舍的走了,赵荷花也准备告辞,周氏却拉着她,小声道:“听说狗剩他明年四月要去府城,娘这里还有些银子,你拿去给他作盘缠。”
说着,周氏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作势就要往女儿的怀里塞。
赵荷花赶紧拉住她的手,劝道:“娘不必担心,去府城的路费我早就给狗剩准备好了,哪里需要您破费。”
周氏却不依,只道:“那是你的,这是我的,他是我亲外孙,难不成我这个做外祖母的尽份心都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