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兄妹俩还没没打算回家,而是准备再去店里买点红纸来剪窗花。
谢良瑾早就跃跃欲试,说蔡明珍教了她新的花样子,她已经练会了,就等着一会剪出来让二哥惊艳。
谢良臣轻笑摇头,拿她没办法,左不过红纸而已,既然小妹觉得有趣,那就随她玩吧,反正过年就是图个热闹。
终于买好了东西,谢良臣与谢良瑾便打算回家。
北地的腊月比之二月会试时还要冷,两人即便穿着厚棉衣,冷风却仍不断从脖子往里灌,脚下更是不能停,一旦在原地站立过久,便有寒气从脚底升起。
天上已经开始飘起雪花,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想必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这街上的积雪就又该没过脚踝了。
如此天气,街边却仍有露宿街头的乞丐,他们揣着手缩着脖子,头上的头发与脸上的胡子纠结成一团,几乎看不清五官,此刻蜷在墙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已经冻死。
谢良臣先让妹妹上了驴车,又让江着过去瞧瞧,若是人还活着便给点碎银子,若是死了便去通知一下官府。
江着走过去轻拍对方的肩,那乞丐便动了动,谢良臣收回目光,正打算掀帘子上车,前方却陡然传来一阵喧闹,然后就见一人身背令旗,自街上打马飞奔而过。
八百里加急?
谢良臣拉住受惊的毛驴,思索到底什么消息会在如此重要的节日,由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来。
“二哥,怎么了?”谢良瑾掀开车帘朝外看,却什么都没看到,只还能隐隐听到一点马蹄远去的声音。
“没事,只是有个传令兵进京了。”谢良臣抬脚跨上驴车,命江着赶着驴车回院子。
路上,谢良臣一直在想之前街上见到的那一幕,可他官职低,便是有消息传进宫中他也不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何况现在还罢了朝。
急是没用的,若真是大事,最多一夜过后,总会有风声传出。
谢良臣想明白了,便专心与小妹一起剪窗花,为除夕做着准备。
第二天一早,雪已经停了,不过却比谢良臣预想的还要厚,几乎快到他小腿肚子了。
这样大的雪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文人可说一句瑞雪兆丰年,但是对于挣扎在温饱线的人来说,这样的雪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着正跟何大一起铲院子里的雪,见谢良臣出来,似是准备往街上去,快走两步跟上,问道:“大人,可要小的跟着一起去?”
“不必了,等小姐起床,你让茶茶告诉她,要是中午我还没回来,就不必等我吃饭了。”说着,谢良臣便牵了毛驴朝外走。
关于此事的消息,问一个人是最有用的,那就是江牧。
他父亲是刑部尚书,正二品的堂官,若是有个风吹草动,他肯定最先知道。
而从上次他们在醉仙楼聚会的情形来看,江尚书恐怕也是王霄这一队的,否则林侍郎不可能对江牧说话这么亲近随意。
且随着孟彻与自己逐渐疏离,江牧倒是与他愈发亲近起来,甚至连带还关照了蔡占和,这段时间他就没怎么加班了。
对于江牧的亲近以及看似的拉拢,谢良臣也照单全收,不仅在翰林院与他走的近,甚至私下里两人也经常一起喝酒,俨然至交好友的样子。
来到江府递上名帖,下人很快便将他请进去了,谢良臣道要先去见过尚书大人,岂料江府下人却道尚书大人昨夜连夜进了宫,现在都还没回来。
连夜进宫且现在都还没回来?谢良臣脚步顿住。
什么事这么严重,竟然需要六部正官连夜讨论。
下人把谢良臣迎进了江牧的屋子,两人叙过闲话,谢良臣便直接开口问了,说自己昨天偶然在街上见到旗令兵,看着像是出了大事。
对于发生何事,江牧虽对内情知道的不甚详细,但是大概情况还是清楚的,再加上此事早晚会人尽皆知,此刻提前告知谢良臣,也不过让他领自己的情罢了,于是便道:“听说是河南发生□□,有灾民杀了地方官造反。”
“灾民?”谢良臣听到这称谓就是一愣,河南竟也遭了灾?
“西北因着地形土质的缘故,因此最易缺水,所以往往干旱,大家便把目光集中到了西北,哪知今年河南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可地方官员们却瞒着不报,不仅照常收税,朝廷加赋的旨意一下,他们立刻又派了税吏上门催缴。”江牧皱眉皱着眉头道。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但是具体造反的村县有多少,涉及人员多少,以及是否有相关头目,这些还等等他爹回来了才知道。
谢良臣闻言也默了,若是河南如此,那其他地方呢?
今年天气普遍炎热,若是村中水利不畅,且又没有提前储水,恐怕收成都不会怎么好,偏偏此刻朝廷又下令加税。
夏季收获时大家交了赋税,或许暂时还饿不死,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天气愈冷,最后一点粮食吃完后,最严酷的冬天却到了。
河南冬季是要下雪的,在这样的天气里,若是没吃没穿,官府又不管,大家为了活下去,要么成为流民,要么就成为叛军。
至于为什么他们最终成了叛军而不是流民,谢良臣相信这里头肯定还另有隐情。
从江府出来后,谢良臣立即又写了封信回去,问荣县受灾情况如何,他还真怕家人为了不让他担心,故意报喜不报忧。
除夕夜,京城各处鞭炮齐鸣,热闹非凡,似乎大家还不知道叛军作乱的消息,又或者知道了也不在意,反正对方一时半会也打不到京城来。
何大跟万嫂子也已经回家了,谢良臣给了他们三天的假,因此今晚除夕的晚饭还是谢良瑾烧的。
谢良臣也不想扫妹妹的兴,便跟着一起守岁。
小院各处都点了烛台,屋中间则燃了火盆,屋内十分的温暖明亮。
这样的条件,若是放在之前,谢良臣必定是十分不屑的,可是来了古代这么久,他却知道家中能有如此条件的实在算不上多,心情也难免沉重。
“二哥,你在想什么?”见谢良臣似乎在出神,谢良瑾便顺手把手边装芝麻糖的碟子朝他推了推。
谢良臣拈起一块芝麻糖拿在手中看了看,问她:“囡囡觉得京城好吗?”
“好啊,京城比荣县好多了,不仅东西多,而且路也好上不少,就连街上单独出行的女子也比荣县多。”谢良瑾不假思索的道。
谢良臣点头,拿着芝麻糖咬了一口,又问:“那若是我说以后你见到的石板路会更好,街上的东西会更多,甚至某天不仅女人单独上街不会引人侧目,就连去学堂也不会有人奇怪,你觉得怎样?”
“真有这一天吗?!”谢良瑾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谢良臣点头,把嘴里的糖咽下去:“只是二哥可能会做一点让人非议的事情,甚至可能连带你们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听,你可会怪我?”说完,谢良臣定定的看着小妹。
谢良瑾有点愣,她不知道什么叫惹人非议的事情,也不知道二哥要干什么。
不过就算她不知道,但是不管二哥干什么,她总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于是弯起嘴角,笑道:“若真有那天,肯定是二哥的功劳,要是有人非议,定然是别人太蠢,看不明白,既是蠢人的话,那我为什么要当真?”
如此全然的信任,让谢良臣心中最后一点疙瘩也去掉了,扬眉笑道:“既然囡囡这么信任我,那便随别人说去吧。”
初五,百官结束休假,重新开始上朝。
因着还在年节,所以这第一次朝会便是大朝,谢良臣也是要去的。
换好朝服,整好衣冠,谢良臣骑着他的毛驴出发了。
路上赶着去上朝的官员着实不少,比平日谢良臣见到的多一倍不止,想必是大家也都知道了年前的消息为何,因此都不敢在这个关头惹皇帝生气,所以全都早早的来了。
等到了地方,奉天殿外头的御道广场已经站了不少的人,大家按着文武、品级排列,谢良臣是从六品,因此位置也比较靠后。
只不过因着他到得早,长得高,所以勉强还能看见前头的情形。
紫色的官服是三品及以上官员才能穿的,此刻他一眼望去,便见自己所站队伍的前头已经来了数位紫衣大员。
再次将自己的计划又捋了一遍,谢良臣彻底定了心,只等着大朝结束。
大朝是不论国事的,基本存在的意义就是对皇帝歌功颂德,以及赞扬如今太平盛世。
可因着河南灾民造反,而西北也还没从大旱之中缓过神来,因此大朝的气氛并不好。
确实不好,原本林侍郎虽是没能减灾,但也勉强安抚住了西北没有生乱,最后大家评定的结果是无功无过。
哪知融景帝大过年的被坏了心情,在第二天发急令砍了一批河南官员的头后仍不解气,把林侍郎也发作了一通,给贬到地方任知府去了。
户部新任的侍郎姓罗,谢良臣还没见过他的面,同时也不清楚是否是王学士的人。
奏过乐,百官们再次跪下三呼万岁后,融景帝便起身离开了,只是离开时也留下口谕,仍旧召各位大臣同去议事。
虽是议事,不过也有缓冲时间,比如融景帝自己要回去换衣服以及吃早饭,而各位大臣们也要先回部门一趟然后再去。
王霄背着手,黑色的长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的眉头紧皱,脸色严肃,似乎正为某件事发愁。
突然,旁边一道声音传出,打断了他的思绪。
“见过王大人。”谢良臣恭敬的朝他揖了一礼。
王霄是户部尚书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可是他并不常来翰林院,有时来了也只与几个侍读、侍讲学士们问些工作上的问题。
至于他们这些新人,他似乎并不怎么关心。
谢良臣也曾见过他几次,不过除了第一次见面时他照例勉励了一下自己,后来二人就再也没交谈过。
此刻见谢良臣特地在等他,王霄暗暗扬了扬眉,微勾嘴角道:“谢大人找老夫何事?”
第58章 司业
谢良臣用余光扫了眼附近, 见周围并无其他人,于是恭敬开口道:“下官听说大人最近为了河南的事十分忧虑,下官有一计, 愿为大人解忧。”
河南叛乱发生之后,要说哪个部门最恼火,除了兵部之外就是户部了。
因为西北大旱,不少加征上来的粮食都已经调拨过去了,至于河南那边则无力再赈。
既不能赈,就只能血腥镇压, 可是做得太过也会引起反弹,让情况变得更严重。
所以如何安抚河南百姓,在朝廷镇压下反叛的主力之后, 让剩余底层百姓们能有饭吃,不再作乱, 就显得尤为重要。
户部正是主管的部门,毕竟钱粮都从他们这里出。
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什么事都不好办,便是他这个户部尚书再能干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筹措出这么大的一笔钱来, 安抚得了如此多的百姓。
所以听说谢良臣有办法, 王霄立刻就停下了脚步。
微皱的眉头下, 一双利眼寒光逼人,“哦, 不知谢大人有何妙计?”
谢良臣弯腰更低,谦逊道:“妙计不敢当, 只是如今朝廷无多余钱财可调拨地方赈灾, 地方士绅们却无此忧, 甚至不少人借此机会吞并百姓田地, 借机敛财更是无数,只要他们肯掏出钱来,不必朝廷下令,河南百姓便大多都能吃上饭了。”
听他如此说,王霄原本认真严肃的脸又浮现出些笑意,似是嘲笑他的天真,脚下步子也重新迈开,继续往前走,语气也重归漫不经心。
“谢大人想法虽好,可惜自古以来,要人自愿捐出家中财物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乡绅地主,我想谢大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其实他还没说的是,这些人可不是普通的老百姓,别人不给钱你就能派官府衙役上门强要,这些地方豪强以及大户,在当地的势力都是盘根错节的,若是别人没有犯法,不捐款难不成你还能抄了别人的家?
若真是这样,全国各地的士绅必定纠集起来,联合对付提出此种主张的人,如此,恐怕天下更要大乱。
谢良臣当然不可能这么天真,实际上他也并不是要让这些人捐款。
因此见王霄似乎丧失了兴趣,他也不着急,仍跟在旁边,平静道:“下官并非要让当地士绅们捐款赈灾,而是另有办法让他们拿出钱来。”
他言之凿凿,说得王霄再次停下步子,“是吗,那不知谢大人有何办法。”
见他终于上钩,谢良臣从袖子里拿出自己早就写好的计划书,双手呈上:“下官已经将对策全都写在上面了,要是王大人有空,可亲览,至于此计是否可行,也全凭王大人定夺。”
才上朝第一日就已经提前写好了折子,王霄意味深长的看了面前的年轻人一眼,然后接过了他手中的折子。
谢良臣功成身退,回了翰林院。
他不知道王霄是否会采纳他的意见,不过这已经是他能想出的减轻双方矛盾冲突以及百姓伤亡最好的法子了。
一连几天,王霄那边都没有消息传来,对方也没来找他,这让谢良臣有点着急。
他给出的法子虽以实际结果来看,肯定是有效的,但是前期的争议也会很大,甚至还可能为提出的人招来弹劾诽谤。
所以为了尽量让王霄明白他的意思,谢良臣还仔仔细细把每条计策为什么这样制定,以及会起到什么效果都写得清清楚楚,就怕对方误解他明为献计策实为坑人。
若是他最后还是误会了,那么王学士必定会来找他麻烦。
若情况相反,对方接受了,那么很可能又会来问他具体的执行计划,还是会来找他。
可偏偏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人,谢良臣也不知道王霄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江牧看他心不在焉,以为他担心兵变的事情,便道:“谢大人不必忧虑,朝廷如今已经派了大军过去,至于那些百姓,等太平了,朝廷定会让这些河南灾民们先迁往别处就食,如此也算暂解燃眉之急了。”
“江大人说得是,再说咱们不过翰林院的普通翰林,朝中大事哪里轮得到咱们置喙?我也不过白白费心一场罢了。”谢良臣顺着他的话道。
“正是这个理,前头的大事自有大人们处理,咱们且还得慢慢熬呢。”
最后这句话江牧说得意味深长,谢良臣也跟着笑笑,重新拿起手边的书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