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坤仪(重生)——起一声羌笛
时间:2022-10-07 17:14:42

  他当然不是,他是化名张大虎的张裴钰。此时他正窝火得很,一场注定名垂史册的大战,他只捞着打左路,还是左路王川的辅助。他早就看上了谢家军,结果只能看着谢家的郡主带着郡马直接收拢,更是经此大战,重新复苏了谢家军在北地的威望,不要说旁边这个过分俊美的靖北王,就是谢家军旧部季德、赵义、蒋干等人,也都借由战功,迅速爬到他够不着的位置了。
  如今主战场已经结束,就剩下些扫尾的工作,眼看着已经没有什么立功的机会,张裴钰一颗心火烧火燎的难受,只怕错过这次,以后都没的仗打了。没有仗打,哪里还有机会!
  所以接到陛下的密旨,他的满腔愤懑都有了去处。
  陛下旨意:尽屠塔塔部,着将军王川、张裴钰负责 ,北地靖北王陆辰安配合。
  帐篷里走出来的男人们个个强壮悍勇,可是在上千名着甲持兵的大胤士兵面前,他们毫无反抗之力。一百多个帐篷里的男人被甲兵赶到了一起,最后看了各自的女人孩子一眼,垂着头无声地听从大胤士兵的呼喝,那些质问反抗的男人已经在开口的瞬间直接被砍下了脑袋。
  血腥气弥漫了整个荒野。
  一百多个塔塔部的男人被驱赶着来到低洼处,十人一组,走到指定的地点,被依次斩首。不到半个时辰,这些塔塔部男子在一片寂然中,被斩杀殆尽。
  史载这次屠杀:“呼其壮士出,以次斩戮,寂无一声,骈首就死”。
  谢嘉仪驱马到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另一侧在处理塔塔部的女人和孩子。陆辰安第一时间看到了坐在马上,无声注视着底下屠杀的谢嘉仪,张裴钰就见一直很安静的靖北王骤然回身向后跑,后面是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红衣女子,不用说,那就是声名赫赫的――坤仪郡主了。
  他冷冷打量着这个毁掉了他跟妹妹全部计划的郡主。
  陆辰安把谢嘉仪拉入怀里,“不要看。”
  谢嘉仪却从陆辰安怀里抬头,轻声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这一切到底如何发生,又如何结束。
  山坡下一个塔塔部女孩,仇恨的目光看向了现场最尊贵的那个女子,她冲她喊道:“我们是无辜的!”他们世代隐居在这里,牧羊放马打猎为生,他们什么都不曾做过。跟大胤汉人的唯一关系,就是拿牛乳奶酪换他们的针线珠子,跟他们买盐。他们还收留过灾荒中无家可归的汉人,她的汉语就是这些汉人教的。她以为汉人都是好人,他们是无辜的!
  整个山坡只有男人们的沉默和女孩的呐喊。
  很快,那个女孩也倒在了血泊中。
  不到一个时辰,这场屠杀就结束了。张裴钰跟两人行礼后,挥手带人去搜下一个塔塔部人居住的地方。
  谢嘉仪连同她身后跟来的王府中人,都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挣开陆辰安的手,缓缓走到那个扑倒在地的女孩身旁,女孩不大,不过八九岁的样子。
  她想到了她五岁那年的肃城,同样的屠戮,满城都是血。一场雷雨后,浸透了她蹲着的地道,血水漫过她的脚,她整个脚都泡在血水里。
  那时候,她不明白这一切到底如何发生的。她,她的家人,肃城那么多人,卖海棠糕的婆婆,卖桂花糖的老爷爷,虽然爱骂人但是也会把家里的馒头骂骂咧咧送给饿肚子乞丐的女人,同她一样流着口水站在街头盯着刚出炉香喷喷糕点的小哥哥......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啊,只是一天天好好活着.....却在一夜间,都死了。
  谢嘉仪伸出手,慢慢合上女孩始终睁着的眼睛。
  甚至,没有人帮她的哥哥合上至死都睁着的眼睛。
  “可是战争,本来死的就是无辜的人啊。”谢嘉仪好似在回答这个女孩的质问,也好像在透过岁月回答那个独自蹲在地道血水中的自己。
  陆辰安看着谢嘉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一颗心几乎都要迸裂,他艰涩道:“昭昭,陛下是为了――”
  “我明白。”谢嘉仪明白,西蒙各部均强悍善战,是大胤长久太平的威胁。经此一战,西蒙各部已经重新称臣纳贡。陛下是以灭族震慑西蒙已经归顺的部落,再有叛者,今日的塔塔部就是前车之鉴。
  谢嘉仪抬脸,注视着陆辰安,一字一句道:“陆大人,我明白。”
  “我们都是棋子。我只是不明白,陆大人,我只是不明白我们到底是谁的棋子?”谢嘉仪仰头看他,目光里是一片走不出的浓雾,如此浓重的困惑和悲伤,弥漫了她那双总是澄澈清透的眼睛。
  陆辰安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有一双手攥住他的心脏,痛不可遏,“昭昭,天地不仁。你只是,太早看到了。”幸运的人,也许一生都不用知道这样一个事实,只要人活着,争斗永远不会停止。而所有的争斗,都伴随着无辜者的牺牲。
  当年的肃城不是结束,今日的塔塔部也不是结束。
  他的郡主啊,只是太早看到了。
  谢嘉仪捂着肚子,喃喃道:“陆大人,我难受。”
  那一刻好像那只大手骤然用力,陆辰安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攥碎了。她明明该是心里难受,可她偏偏捂着肚子,好像痛的不是心,是肚子。因为她是大胤的郡主,因为死的是曾经对大胤举起屠刀的塔塔部族人,所以她不能软弱,不可悲悯,不该心痛。
  可是他们都知道,当日死的是全然无辜的大胤百姓,今日死的也都是全然无辜的塔塔部百姓。
  陆辰安能做的只有抱紧蜷缩的谢嘉仪,一遍遍吻着她无声泪湿的脸颊,一遍遍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昭昭”,“昭昭,我在”,一遍又一遍。
  他听到谢嘉仪空洞的声音对他说:“陆大人,当年有人发现过我的。”当时她蹲在那里,一遍遍重复着哥哥要她记住的话,然后她突然看到了一柄钢刀,她茫然抬头,惊恐的眼对上了一个搜找活口的草原兵,那个兵举起了刀,视线却落在了她已经泡烂的脚上。
  最后他无声转身离开了。
  她认出了那个兵,是塔尔克敦身旁的亲兵。在这场屠杀之前,他对小郡主来说就是一个寡言爱笑的大兵,还给她买过糖糕。
  陆辰安听完谢嘉仪的话,收紧了抱着她的手,他抱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他以为他明了她的煎熬,却原来不过是一角。他的小郡主啊,才不过二十岁,就已经承受了这样多。
  那一刻,从来不怨天的陆辰安看着恒久静默的天,一望无际的原野,尽头只有寒日无言西下。他第一次觉得,天道真的不公。
  她不该承受这些的。她该.....她该总是在海棠树下欢笑,嘴角还沾着甜糕的渣子,而那边站着她的父母兄长。快快乐乐长大,等着与他在京城的那场遇见。
  他只能抱紧她,再抱紧她。陪她一起,煎熬着他们为人的软弱,煎熬着他们依然年轻而清白的良知。
  “昭昭,我在。”
  昭昭,我知道你难受,还有我在。
  作者有话说: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轼
  呼其壮士出,以次斩戮,寂无一声,骈首就死。――《啸亭杂录・西域用兵始末》
 
 
第88章 
  一场大雨带来了北地的夏天, 干了一个春冬的草木尽情吸食着丰沛的雨水,长出肥油油的绿叶,呈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繁茂的夏天。
  就连暑气也被窗外哗哗的大雨带走了些。此时正是午后, 王府后院的书房里, 靠窗的长榻上, 女子枕着男子的腿在小睡,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翠色毯, 男子靠着半开的窗,一手执着书册垂眸看着,另一手轻轻放在女子的肩颈处,睡着的女孩微微歪着头把一边脸颊贴靠在他的手上。
  大雨紧一阵, 又缓一阵,好像天地间奏着的一曲乐。
  谢嘉仪在睡梦中翻了翻身, 更往陆辰安身边靠去, 这才又重新安稳睡着。陆辰安把目光从书册移到睡着的女孩脸上, 唇角慢慢漾出了笑。他微微偏身, 把身旁的窗子又闭了一些, 又把她身上的薄毯拉了拉。也不知道她这喜欢靠窗小睡还非要大开窗子的习惯还会不会有改的一天。
  他一点点看着谢嘉仪光滑白皙的脸,也不知这张脸上如果长了皱纹, 会是什么样子。
  陆辰安好想看到老迈的谢嘉仪, 想看到她遍布皱纹的脸。那时候, 她还是这副急躁的性子吗?她眼里容不下沙子这一点,恐怕依然是一样的。
  她这样爱哭, 即使老了, 恐怕也是爱哭的吧。那时候他也依然可以用自己同样苍老的手, 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纵横的泪水。
  想到日暮, 想到白发苍苍的自己和谢嘉仪, 陆辰安想得都痴了。
  回神的时候屋外还是哗哗大雨,还是建兹年的夏天。夏天过去就是秋天。
  落在谢嘉仪脸庞的手无比眷恋地抚摸她的脸,这时陆辰安听到了安静的廊下有了动静,他抬头透过半开的窗看到来人是哑奴。
  陆辰安的心一沉。
  如果没事,哑奴不会这时候来找他。
  他起身把谢嘉仪抱进书房后面的床榻上,重新给她搭好毯子,放下碧色薄纱帐。这才转身出了书房,他一出来,门边厢房的采月采星立即静悄悄进去守着了。
  陆辰安负手看了一会儿雨,这才去看刚刚哑奴递给自己的字条:枭近,茶楼见。
  他伸手到雨中,很快字条上的字迹就模糊成一团。陆辰安蹬上鹿皮靴穿了油衣,出了王府。
  茶楼里这间内室的门窗皆紧紧闭着,雨声都远了小了。老者用浑浊的老眼看着他的小殿下,“殿下的选择,老夫懂了。既然如此,再留北地无益,况枭的人进来了。”老者加重了语气:“殿下,咱们该走了。”
  陆辰安一震。
  老者怎会不知陆辰安的想法,殿下再聪明睿智,也还是年轻呢。可他年轻的殿下经此一战更加成长起来了,现在北狄西蒙大胤谁人不知北地靖北王,血战沙场,次次身先士卒,败北狄第一勇士,在战场摸爬滚打了半年以后,开启了七战七胜的光辉战绩,大破北狄,夺回了前朝丢掉的燕北郡。
  老者的眼睛灼灼燃烧,这才该是主大胤浮沉的人。他的心里一片火热,“殿下舍不得郡主,咱们自然要带着郡主走的。”
  陆辰安闻言整个人都抖了一下,眼睛死死看向老者。
  他们怎么可能带着郡主走?枭既然已经来到了北地,就是查到了王府,昭昭到哪里都好像一个旗帜,他们不可能带着郡主一起走.....除非――
  “殿下,郡主对我们的大业很有用。”老者说出了后面的话。
  “不。”陆辰安回答他。
  “不?”老者似乎无法理解。他的殿下如此不智了吗?一个女人和大业,他说“不”,老者觉得自己大概听错了。
  “不。”陆辰安再次回答他。
  纵然面对的是金尊玉贵的小殿下,老者这次也瞪了眼,松弛的皮肤上青筋跳起:“殿下,郡主与太祖遗愿,孰轻孰重?郡主与天下百姓,孰轻孰重?”每一个字老者都似乎想要问到陆辰安的骨头里,字字如刀带血。
  陆辰安的目光却很平静,平静地说:“不行。她是我的――”他甚至不知该说她是他的什么,她这样珍贵,是他唯一的――唯一的什么呢,饱读诗书的陆辰安这次也找不到一个词,但她是他的。连他这个人都不是自己的,可她,是他的。
  帝王位?为了天下百姓去夺?陆辰安觉得这个说法本来就很荒谬。从他九岁走出宅门见过天下百姓的时候,就开始觉得荒谬了。天下百姓知道吗?知道他们一次次掀起动乱、腥风血雨,造成一城一城的人或死或流离,是为了他们?天下百姓信吗?他们为的,到底是哪里的百姓?活在今日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吗.....从九岁,陆辰安来到京城,每天都能见到那些挑担种地的人,他就开始困惑了。
  老者这些年来也隐隐知道陆辰安的动摇,或者根本不能称之为动摇,他从未动心。他只是做好他们希望他做好的每一件事,小殿下是这样聪慧能干的一个人,他明明卓尔不凡,为什么就不能搏上一搏!做大事,总是要死人的!
  陆辰安看着自己老师怒其不争的眼睛,轻声道:“老师,我的命是很多人拿命换来的。我愿意为那些人做任何事,我的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除了她,她,不行。”
  他走到闭合的窗边,似乎那样就可以把外面的雨声听得更清楚一些,“老师,我们都知道元和帝时期就已把帝位坐稳了,我们先是没时间,后来是没机会。如今历永泰帝一朝,又到了建椎郏此时的大胤就是天下承平。”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他想到了谢嘉仪修的南方水道工程,他想如果没有那些水道工程,如果那场天灾就成了灾,他们会成功吗?在谢嘉仪经历过的那个世界里,他们成功了吗?
  肯定没有。从谢嘉仪的反应里,他就知道肯定没有。但必然让登基的建椎劢雇防枚钭怨瞬幌荆建椎郾厝灰用人,那样的大胤,帝王不放权不分权是不可能的。某种程度上建椎鄣娜力被蚀空了,不然他不会连自己的皇后都护不住。昭昭啊,在那个世界一定很年轻很年轻,就死了。她这样辛苦的回到这里,他绝不会让人再去欺侮她。
  陆辰安轻轻把额头靠在窗上,离那哗哗雨声更近一些。他甚至猜到那个世界的自己,真正面对过半壁江山在前的选择,但那个自己也依然没有拿大胤的安危去换那半壁江山。陆辰安闭了闭眼,好像整个人都在外面的雨里,这让他觉得安全又舒适,他配得上他的昭昭。
  “老师,你知道的,建椎酆芮俊!毙焓啃泻芮浚尽管,他也许是个压抑着的疯子。可□□的执政者,久了,多多少少都会是疯子。
  陆辰安从谢嘉仪流露的反应和只言片语中推测不出大胤后来的发展,但他猜到如果昭昭曾死在皇宫,那么建椎郾厝徊辉诠中,他去哪儿了?陆辰安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北狄,他选择了亲征北狄。一个军权旁落的帝王处境是危险的,而一场能够胜利的亲征却足以让一位强悍的帝王拿回他所有的权力。
  当他再次归来的时候,一切都将不同。
  可是――,想到这里陆辰安冷笑,晚了。
  “殿下!”老者拔高了声音,痛心至极,拿一个人去博一博,就是不成,也不过是死些人罢了,潜伏下去,他们还有机会。未来,总会有机会的。坤仪郡主手中有铜矿,有各处商路,永泰帝几乎把能给的都给她了,殿下应该更清楚郡主手中现在只怕握着大胤的经济命脉,他们握住郡主,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尤其是,殿下已经取得了军心,如果殿下愿意,他已经有了谢家军的忠诚。为什么不?如此大好机会,为什么不!
  可是陆辰安依然只回了他一个字,不。
  他的小殿下从来没对他说过不,他的小殿下能办到他们要求的任何事。但北狄,他说了不,这是为家国百姓;郡主,他又说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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