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听到郡主居然起来了,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吉祥一得到信儿就忙忙跑进来回报给陛下,他觉得陛下“待”的该就是这样的时机。天高气爽的秋日,关键是郡主心情还好,正该是旧人相见的时候。他是看出来了,郡主这座山是不会来就人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看出来没有。
建椎壅在批折子,闻言头也不抬冷笑道:“起来就起来,朕还得上杆子求见不成。”可是陛下正要批下去的“知道了”三个字,笔锋一转就变成了,“甚合朕意”。
吉祥垂头不知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在外面说起来他吉祥是威风凛凛的养心殿大总管,可是在陛下跟前就是个伺候人的,摸不准圣意的时候他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他心里倒是忍不住道,陛下还待什么呢,再待下去就要过年了.....可陛下还是老神在在,继续往下批折子。
直到一刻钟后,陛下突然放下笔起身道:“摆驾。”
正暗自哀叹“今天又将是陛下脾气更不好的一天呢”的吉祥一听,愣了一瞬,立即回过味来,高声道:“摆驾!”大概是骤然回神太高兴了些,声音前所未有的大,不仅养心殿的宫人忍不住打量明显喜气洋洋的吉祥公公,就连建椎鄱继Ы捧吡怂小腿一下:“这么大声干什么。”说完就不再理会他,率先朝外去了。
挨了踹的吉祥更高兴了,天呢,陛下今天跟奴才寒暄了呢。他得意看着养心殿里奉茶的秋菊和夏荷吃惊看向他的脸,她们谁听过陛下跟宫人多说一句话的?陛下从来都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别说让陛下一下子说这么多个字,他们个个都觉得自己回话但凡嗦些陛下都烦呢。今天都开眼了吧,想当年――,吉祥想当年,还是东宫太子的陛下,曾经也有过很好说话的时候。只是,这个当年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岁月如梭,陛下和郡主,任何一句当年都是十年前了。
吉祥也不理会那些没见识的,同接替了自己曾经位置的新高升一起跟上了。
一走进海棠宫,吉祥就感觉陛下的步子顿了顿,随后才重新抬步向前。看着前面的园子,陛下再次住了脚步,负手看着。吉祥等都垂首立着,圣驾突然驾临,谁也没有想到,园子外的海棠宫人此时都赶紧跪下,园子外一片肃寂,让园子里打秋千的宫人的笑声更清晰了。
吉祥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这个画面如此熟悉。
这一幕曾经发生过,只不过那时他还是那个跟在高升大公公身后的吉祥。如今高升已经跟在他身后,而且换了人。
一进园子,徐士行一眼就看到了在看宫人打秋千的谢嘉仪。他曾经想过千百次会在什么情况下遇到谢嘉仪,整整九年时间,他想过千百次。
他想自己必然是冷漠且倨傲的。九年的岁月,每一天都让他那颗本就冷淡的心更冷一些。
可这一刻他无措地发现,那颗心跳动得不由他。横亘在其中的九年,让他的心跳得更快,让他整个喉咙都哽塞住,他整张脸依然如往常没什么表情,但亲近伺候的宫人都发现陛下紧紧绷住的下颌不受控制地轻颤。
后来,他来过海棠宫的。寂寥的海棠宫,只有收拾打扫的几个宫人肃立在一旁,连海棠花的红都淡了。曾经失去颜色的一切,在这一刻都重新鲜活了起来。
亭子前一片秋海棠开得如火如荼,鲜艳得刺痛人的眼,让看得人心都酸涩了。
就在那一片艳红秋海棠中,那个明明已经做了母亲的女子,偏偏还是曾经的模样,青衫换去了红衣,该是素淡的,可他看到的依然只有明媚,她就那样撑着下巴含着点笑,懒懒地看着。这时候,所有人都跪下去,可她偏偏还是坐着,听到通报抬眼看了过来。
对上了徐士行看过去的视线。
几乎是视线相触的瞬间,徐士行就移开了眼睛,看向她裙下的秋海棠。众人只见帝王冷漠地别开眼,面无表情看向别处,却没人知道帝王胸腔中那颗心跳动得不受控制,让他始终无意识转动着大拇指上青玉扳指的手停了下来,捏得青玉都要碎了。
待他再次找回身体的控制权,这才重新移目看向她,看到她懒洋洋站起来朝着自己躬身行了个礼,又重新坐下了。懒得骨头都没有了一样,徐士行看着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等他重新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圆桌对面坐下来。
园子里的一切动静都停了下来,安静极了,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有叶子荡悠悠从树下飘落下来。所有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种古怪的安静,愈发小心垂首立着,只有亭子中坐着的两个人却好像全无所觉。依然年轻的帝王笔直坐在那里,目光看向园中,依然年轻的女子轻靠石桌懒洋洋坐着。
这一刻,没有人知道他们各自的主子在想些什么。
尤其是在时隔九年的再次相见。
九年,二十九岁的徐士行终于再次见到了二十七岁的谢嘉仪。
那股让他喉咙发紧的哽塞褪去后,他终于能开口说话:“最近在忙些什么?”一开口就让他自己觉到一种近乎悲哀地似曾相识,原来从那个十六岁的谢嘉仪梦醒的午后,每次相见都是不善言辞的自己努力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她在做什么,他想知道的是她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她再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秋天来了,徐士行看到风过又有几片落叶悠悠坠落。
谢嘉仪偏头看他,回道:“要挣钱,要练字,还要练功,还要管着好多人。”最后还总结了一句,“忙得很。”
徐士行几乎是立即就笑了,瞥了她一眼。
横亘在他们之间漫长的岁月,瞬间消融了。
曾经她处心积虑惦记着南边的河道,惦记着到处搞钱,她回自己“玩儿”。如今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上八个时辰,她跟自己说“忙”。
海棠宫人没觉得什么,但养心殿伺候的宫人,尤其是后来补位上来的宫人一个个都垂头惊得瞪大了眼。他们刚刚,是听到陛下,笑了吗.....建椎鄣囊簧轻笑,让本来就知道坤仪郡主贵不可言、绝不可小觑的养心殿宫人,彻底明白了这个郡主何止不可小觑!
徐士行接口道:“朕也忙得很,一天只得睡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也不一定睡得着,他看着这个一天睡八个时辰的人幽幽道。
“陛下有看不完的折子。”谢嘉仪再清楚不过了,她曾经数过徐士行最忙的一天,全国各地有近四百件事等着他决策,其中二十件都是急且要命的大事。但是谁让他是皇上,还是个被人称颂的有为皇帝,活该。
“你知道?”徐士行低声问。
“陛下辛苦,是万民之福。”谢嘉仪虽然说的是客套话,却也是实话,这些年来,大胤的官儿是不好做,但是大胤的子民确实是过得更好了。
“你――”徐士行正要说话,却被突然出现的人噎住了后面所有的话。
他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穿着合体青色衣袍的小男孩从垂花门进来,男孩看到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更不害怕,继续向前,端端正正跪下行礼口里清脆道:“参见陛下。”
徐士行抬了抬手叫起,然后看到小男孩这才向谢嘉仪行礼,嘴里唤道:
“娘亲!”
他听到谢嘉仪嗯了一声。
徐士行一直知道她和别人有个孩子。可这一刻看到,依然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就有人叫她娘亲。
明明他们只不过是闹了一场很久的脾气。
明明她还是昔日少女模样。
明明,当时说好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第95章
徐士行觉得自己该对她的孩子和蔼一些, 他努力想对孩子露出一个笑,可却没有成功。他看着她温柔地探手摸了摸孩子的脖颈,嘱咐了句, “下次练完功, 别急着往外跑。”他知道必然是孩子脖颈间还有潮意, 她怕这孩子吹了风着了凉。
母子间话并不多,但不管是孩子的端肃恭谨还是谢嘉仪表面的漫不经心中, 都透着独属于血脉家人之间的亲昵。
这天晚上徐士行出现了新的幻觉,他看到自己抱着一个不大的孩子,小小的瘦弱的,格外让人怜惜, 孩子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很长, 好像小扇子一样, 在孩子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能感觉到抱着孩子的自己, 整个人都在抖。他看到那个自己把头垂在了孩子瘦弱的肩膀上,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 可是他却明明白白知道那个自己满心里都是说不出的痛楚。只是抬起头的时候,却依然面色冷淡, 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徐士行骤然从幻觉中清醒, 眼前是养心殿晃动的烛火, 微凉的风从半开的窗吹入。
他身上搭着宽大的外袍,吉祥上前对他道:“陛下刚刚盹着了, 外头起风了, 奴才不敢把窗子都关实了, 怕陛下觉得闷。”陛下在的地方总要大开着窗子的。
徐士行幽幽问道:“你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吗?”
这.....这谁不知道, 是陆大人的孩子。可, 这谁敢在陛下面前说呢,尤其是吉祥,更不敢了。好在,陛下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徐士行还有没批完的折子,他看着那一本本折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无比疲倦。
日复一日,总是如此,永远批不完的折子,永远做不完的事情。大胤地广,南北东西,每天每处,各处地方不断有事发生。
他起身来到窗边,吉祥立即把整个窗子都打开了。
徐士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一如既往挂在那里,不看任何人,也不看他。
他知道那孩子是陆辰安的,他也终于知道这个初见就让他觉出气质不凡的陆辰安是谁。查了这么多年的枭,徐士行终于知道枭不死不休追击着的那个人正是陆辰安。现在,枭的目标,锁定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徐士行苍白的脸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是陷入黑暗的皇城。月光驱不散皇城的黑暗,可是那月亮可以只照着自己一个人啊。
他伸出同样苍白,劲瘦修长的手,感受风从上吹过,看到月光洒落在自己手上。
为了那个孩子,她会回到他身边的。
她会的。
谢嘉仪可以原谅一个对不起她的人,可谢嘉仪绝不会再靠近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除非――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这四个字,让徐士行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
想到孩子,徐士行的心毫无征兆地突然抽痛。这种感觉,好像刚刚幻觉中的自己,那种无法可想的痛,从心脏袭来,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就好像,一直恐惧的命运终于降临,他再也无法可想。徐士行的手落在窗棂上,攥紧了冰凉的木头,这些年来他在皇宫的很多地方都产生过各种幻觉,而幻觉中的那个自己身边总有谢嘉仪。好像他们从未分别,她先是他的太子妃,后来又是他的皇后。
可幻觉中他们的故事却从最开始的甜蜜慢慢变了味道,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到幻觉中自己愈来愈压抑的痛楚,伴着透不过气的疲倦。
后来,其实幻觉中的感受越来越不好,可他还是期待着那些可以进入幻觉的时刻。
在那里,他可以见到她,抱着她,甚至亲吻她,甚至更多更多。
但就连这样的幻觉,也不常来。有时候一连半年,都不会产生。可就是这些幻觉,同这些没完没了的折子,支撑着他苍白无趣的人生,支撑着他一日日走过来。
可现在,她来了。
谢嘉仪,来到了他身边。真实的会笑的谢嘉仪,来了。
徐士行轻轻把额头抵在窗棂上,感受着夜晚真实的凉风,木头真实的触感,他轻轻笑了,这次不是幻觉,是她真的来了。
八月的京师是属于赏菊宴的。太后的赏菊宴已经开了七年,成为了京中贵妇贵女们人人向往的场合,地点选在樊华园,能拿到帖子入园参加那一日的赏菊宴就是身份的象征。拿到帖子的人家,无论是尚未婚嫁的贵女还是诰命贵妇,都早早开始准备衣裳首饰。
“别的不说,这段时日咱们缀锦阁收益就比七月份高出一截。”说话的女子温柔可亲,明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偏偏还带着一种属于少女的羞怯,正是后来再嫁的钱莹莹。嫁的是谢家军一个立了功的将军,如今在兵部任职。旁边谢嘉仪点了点头,她也看到了,喜公公上回让人送回的货物里有很多珍珠,龙眼那么大的珍珠,一颗就要两千两,结果单这个八月就卖出了一盒子。
她们停在了园中这株属于谢嘉仪的昌州海棠前,海棠树有专人照顾,几年没见,长得愈发好了。旁边转出来一人,正是太傅家至今未嫁的陈音笙,不要问,问就是只想嫁给陛下,必要建椎鄣恼妻之位,不然她宁愿修道。仙风道骨的陈音笙神秘一笑,凑到谢嘉仪耳边要说话。
这个窃窃私语的味儿一出来,谢嘉仪觉得那仙气都快散没了。
“有一阵子太后要砍树,说是钦天监算出来了,这棵海棠妨碍太后的寿数,必得砍了不详的海棠树,太后才能平安。”
钱莹莹听得瞪圆了眼睛,这等没有爆出的属宫廷秘辛的东西,她还是接触不到的。谢嘉仪转头看陈音笙,后者从她乌溜溜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出明显的情绪了,哎哟了一声,“扫兴,该不是这些年你也修道呢吧,怎么有了那么点高深的意思,让人不好看明白了。”陈音笙抱怨,但钱莹莹已经耐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陈音笙抬起下巴冲树点了点,“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嘛。”
“那.....不是说妨碍――”钱莹莹低声问。谢嘉仪瞄了她一眼,都有胆子对这样的事儿好奇了,可见嫁对人了。
想到当年对方求亲求到她这个郡主面前,结果钱莹莹嗫嚅半天问她,“嫁给他,对郡主有没有用”,“我只想嫁一个对郡主最有用的”。那一刻两人目光相对,谢嘉仪回她:“那就嫁给他,对本宫,最有用。”要么不嫁,二嫁,就要嫁个最有用的。
陈音笙看了谢嘉仪一眼,“陛下砍了那个不学无术胡说八道的钦天监官员,既然是胡说八道自然不会妨碍到咱们太后娘娘。”说着对谢嘉仪笑道,“咱们纯孝的陛下,对太后娘娘的事儿就是上心,恨不得把那钦天监官员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一清二楚,胡说八道的罪名是砸得死死的,还要接着把其他人也查一查,这下子钦天监正使怕火烧到自己身上,硬着头皮顶着寿康宫的威胁站出来为这棵海棠树正名,一下子这不吉利的海棠树就变成大胤最吉利的树。郡主,你说有意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