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士行看她惊叹的侧脸,被漫天星斗照亮。
突然一道流星从天空中划过,流星无尾,称作飞星,谢嘉仪惊喜道:“看!”大胤与前朝不同,大胤历代帝王聪敏异常,精通天文算学,能够与钦天监共同推测天象,自认是真正能够沟通天地的人间使者。从元和帝时期开始,飞星就从原来的凶兆化为象征帝后佳话的吉兆。
徐士行一一把她的惊喜收在眼中心头,嘴角不觉带上了笑意,他看着她比星空更璀璨的眼睛,轻声道:“昭昭,还有更多呢。”
随着他话落,无数颗星子从东南天际滑过天空,往西边落去。有的留下长长的尾迹,有的尾迹又短又小,瞬间而逝,有的单单只是一颗星子迅速滑过。
“星陨如雨,原来在我发黑齿健的时候真的就可以看到.....”谢嘉仪如在梦中,轻轻呢喃,原来这就是陆大人说过的“星陨如雨”。那晚听得谢嘉仪满心向往,陆大人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对她说,她可以看到的。
可这样奇特的天象,要等多久才能见一回儿呢,她当时问陆大人不会等到自己头发白了牙齿都掉了吧,陆大人依然轻笑,肯定道不会,他说下一场“星陨如雨”降临的时候,他的郡主该还是今日模样。
听到后的谢嘉仪高兴坏了,陆大人无所不能,自然知天象,他说能就能。欢喜极了的谢嘉仪对陆辰安说到那日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呀,咱们找个高高的最接近天的地方去看一场“星陨如雨”。陆大人是怎么回她的呢?谢嘉仪扶着栏杆,看着此时纷纷坠落的星子,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陆大人没有答应他,他轻易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给她讲起了天上星宿。陆大人可是大胤最聪明的人,他早已经从多年来她的只言片语中洞察了他的命运。从他安慰她说,“帝王命格,与常人不同”的时候,也许他就意识到了某种无可逃脱的宿命。
谢嘉仪假装看得认真,往前抓着栏杆,微微背对徐士行,拼命仰头往星子滑落的天空看去。
手死死扣着栏杆,尽管满脸都是泪,却整个人都是安静的,仿佛只是看这场流星坠落入了迷。可那一日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陆大人突然住了口的那句诗“赌书消得泼茶香”,当谢嘉仪看过很多很多书,慢慢懂了诗以后,才明白陆大人突然住口的难过。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晚他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可是她只顾看天上繁星,只顾听夏夜虫鸣,只顾着让陆大人讲那些有趣的典故。那么多的话,她都没有说。她以为,那不过是他们无数个夜晚中的一个。如果可以回去,谢嘉仪望着繁星想,也许她会问陆大人,“你怕不怕”,面对无常又冷酷的命运:陆大人,你怕不怕。或者她依然什么也不会问不会说,只会在陆大人突然抱紧她的时候,回以一个同样用力的拥抱。
可一切都是“当时”了。
谢嘉仪固执地看着星空,不回头,也不低头。她以为,这样就没有人知道她在哭。
徐士行在谢嘉仪说出“星陨如雨”的时候,嘴角的笑容突然就凝住了,这不是她自己会明白的东西,一定是曾有人细细告诉过她,并为她预言过这场“星陨如雨”。
他的脊背挺得格外笔直,直到他甚至觉得有些僵硬。这是一场属于两个人的“星陨如雨”,只是其中并没有他。
徐士行愣愣看着谢嘉仪的背影,单薄到似乎可以凌空飞去,他很想抓住她,拥抱她。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知道,她在哭。她那些充满小心思的掩饰和倔强,能瞒得过谁呢。
流星还在滑落,在这可以沟通天地的时刻,他们身为天地在这人间的代言人,可以对天地说出他们的愿望。徐士行早在最开始就在心里说出了他的愿望,此时他看着星空下的谢嘉仪,近乎恐惧地意识到:她的愿望,也许与他无关。
他的面色愈发苍白,负在身后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他算准了这场盛大的星雨,算准了谢嘉仪会喜欢。
可这一切却把他送入无边的恐惧和更深的绝望,那个深渊比他想得更深更黑。而他的昭昭,就那样静静地蹲在另一边,不肯过来。
这场星雨持续很久,结束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谢嘉仪好似根本没有哭过,转过头欢喜地谢徐士行带她来这样高处,能这样近地看这一场星雨。徐士行也好像根本没有洞察她仰望星空时铺天盖地的悲伤,也微微笑着,抬手帮她系紧身上的披风。
两人回去的路上,仿佛和好如初,好像一场星雨消弥了帝后的隔阂。吉祥想皇后看到了陛下的心意,陛下看到了皇后的欢喜,这不就都好了。
昭阳宫前徐士行轻轻用指尖碰了碰皇后冰凉的脸,笑着道:“今儿我不陪你进去了,好多折子要赶着批出来呢。”
谢嘉仪也温柔得体地笑,让陛下当心身体,带着人转身进了昭阳宫。
一直到回到养心殿,吉祥才发现他错了。
一进入养心殿书房,陛下好似突然被抽光力气,似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一个踉跄跌坐在帝王坐塌上。他扣住扶手的苍白手面用力到青筋凸起,而陛下的面上已经有汗滴落。
吉祥吓坏了,忙上前查看陛下怎么了。
就听到陛下很轻的呢喃声:“好疼。”
“陛下,您是哪儿疼?奴才这就遣人去叫太医!”吉祥慌了,可没陛下吩咐他不敢妄动,着急忙乱只等陛下准了。
但陛下却只是轻声疑惑道:“可朕,这次也不知到底是哪里疼。”他浮现了一个苍白的笑容:“太医,没有用。”说完摆摆手,让吉祥出去。
吉祥哪里放心这时候出去呢,可建椎垩猿隽钚校从来不容人违逆。任何情况下,都不行。
吉祥只能如热锅上的老鼠,在养心殿门口团团转着,一会儿把耳朵凑过去听里面动静,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大着胆子隔着门问陛下要不要茶水,许久,听到里面传出一声,“闭嘴。”吉祥好歹放心一些,能继续如热锅上的老鼠团团转了。
屋子内,那个一直被徐士行努力忽视的人,此时无比鲜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陆辰安。
闵怀太子之子,陆辰安。
徐士行冷笑,他得了他的皇位。可是他,却骗走了他的昭昭。
曾经宫宴秋狩上见到的二人相处的点滴,慢慢越来越清晰,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他们无意中流露出的小动作.....徐士行发现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只是忽视它,因为一旦正视,是这样让人窒息。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们才是少年结发的夫妻。
红绡帐暖,北地春寒,他们甚至有一个孩子。
可不该是这样的,徐士行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这一刻他蜷缩在御书房的长榻上,只觉得说不清是哪里,真的好疼啊。他以为这会是另一个无眠的夜晚,没有昭昭在身边的时候,他常常都是忍着无休止的头疾,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但这一夜,在疼痛中他睡着了。
此时的徐士行还不知道,当他从这场终极疼痛中苏醒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108章
吉祥进来的时候, 看到半明半昧的书房中,陛下是醒着的,靠榻垂首坐着。见有人进来, 略略抬眼看过来, 陛下视线一扫的冷漠威仪, 让吉祥一个哆嗦就跪下了。
建椎劭醋呕璋倒庀咧泄蛟诘叵碌募祥,又慢慢转头从书房坐榻书架一一看过去, 重新落在了跪在前面的吉祥身上。
“皇后呢?”建椎凵音喑哑低沉。
吉祥已经习惯了陛下这样的问话,忙道:“皇后这时候必然还歇着呢,奴才就去昭阳宫跟娘娘那边说一声,陛下过去用早膳?”
却听陛下低声道:“昭阳宫.....”好一会儿陛下才发话:“不用了。”声音里带着克制不住的颤。
“你先下去吧。”
昏暗的书房中, 再次只余帝王一人。徐士行突然抬手抓住了自己的衣领,死死抓着, 另一只手扣紧了炕沿。要在别人看来, 此时的建椎鄯路鹨桓霰痛极的困兽, 他俯低着身子控制不住颤抖。可是那让他整颗心都皱缩痛楚的东西, 却只是盘踞在那里, 许久,建椎厶手摸上脸庞, 依然是干干的。
他没有泪。
建椎鄄换峥蕖K曾经以为这没有什么, 可只有痛极的人才会知道无论多难受, 整个世界都随着一个人的离开崩塌了,可自己居然无法为那个人掉一滴泪。这种感觉, 好像天罚。在她离开后的很多个日夜里, 偌大皇宫里每处与她有关的地方, 每一个她曾用过的物件, 都能唤出这种天罚。
天已破晓, 日头升起,崭新的一天又来了。
建椎劢辛巳耍这次当他站在皇宫中,看向昭阳宫的方向,那种让他无法可想的窒息终于平息了,他重新感觉到空气的流动,能平静地呼吸真好啊。
“皇后在做什么?”
吉祥低头回:“娘娘还歇着呢。”
建椎塾挚戳艘谎壅蜒艄,这才去上朝。这一□□堂上格外安静,报了最近外边几件大事后,都垂头不敢多话。混迹官场多年,尤其是十年来在建椎凼窒碌背甲樱练就出他们对建椎矍樾鞯拿羧穹从Α2凰当鹑耍就是宋子明这样的刺头御史,每朝必弹劾皇后不孝的,今天都没出列。陈侍郎和工部左侍郎梁大人兵部左侍郎赵将军几人互相递了个眼神,心里冷笑,早听说英国公那边想插手北地,不是说今日要先弹劾皇后干政、谢家军独权吗?怎么着,被陛下扫了两眼,就都不敢了。
几人垂着头,只是互相递的眼神里悄咪咪明晃晃就是两个字:怂――蛋。
不是宋子明英国公等人怂,而是他们对上的敏锐度极高。他们很快就注意到今天的建椎鄹往日不同,当即就停了所有的打算。今日的建椎鄄唤龃着往日的独断和阴郁,看过来的眼神还带着一种杀伐之气,让人胆寒。他们甚至觉得,陛下就坐在那里,心里郁着气,等着人撞上去好撒气.....
下朝后,建椎刍幌鲁服的时候看了一眼吉祥。
吉祥马上道:“娘娘起来练了一阵子梅花桩,这会儿正背书呢。”说着讨好道:“娘娘现在倒不大看话本子了,反而看这些正经书的时候多了。”
徐士行抚束带的手一滞,才慢慢点了点头。
“陛下这要过去?”吉祥想当然觉得陛下一早上已经问了娘娘好几回了,必然是要过去的。谁知陛下愣了好久,才道:“不了,看折子吧。”
语气里甚至透出一些不属于独断专行的帝王的茫然,好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看折子一样。
一直到夕阳西斜,吉祥一进来就见陛下搁下了笔,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吉祥忙忙上前道:“陛下,娘娘此时去摘星楼了。”说着凑趣道:“奴才听着是去看日落呢。”他脸上笑着,心里叫苦陛下您一块跟着去看看日落和娘娘吧,您这么憋着,把整个养心殿都憋坏了,奴才们都不是大气不敢喘,是不敢喘气了快。
终于见到陛下起身,站了好一会儿才道:“摆驾吧。”
这日的晚霞红灿灿一片,让摘星楼都好像天上宝阁一样灿灿有光,徐士行抬头,看到靠着栏杆人的身影,在夕阳下轮廓是那样清晰可感。
看着那个影子,他的心猛地一缩,继而好像要跳出胸膛一样。
楼上人注意到了楼下,转头看下来。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这个世上这样多人,可这一刻她只看到我。徐士行觉得自己那颗冷硬僵死的心都雀跃了,他想她心悦了别人,没有关系,只需要她看过来的一个目光,徐士行就可以完成一场一个人的目成心许。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登楼,随着离她越来越近,徐士行骤然停了下来,长长呼出口气,才迈步登顶。楼上谢嘉仪带着人给他行礼,他却看着她带笑的面容有些呆愣住了。
就听谢嘉仪笑着说:“原来从这里看落日都比别处好。”
“你既喜欢,就送给你。”说着徐士行吩咐吉祥,“以后这楼是皇后的了,给合宫人知道,不许人再来这附近。”
谢嘉仪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徐士行这一句话就把这前朝摘星楼送给她了,谢嘉仪啧了一声,陛下就是陛下,到底比她这个郡主大气。
投桃报李,她把如意差人从宫外买的糕点给徐士行看:“陛下要不要尝尝?这家点心越做越好了,咱们宫里怎么学着总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你既喜欢,就把人找来送给你。”
谢嘉仪上下打量了徐士行一圈,徐士行紧张道:“怎么?你不是喜欢那个点心师傅,咱就召――请进来让他只给你一个人做点心。”
谢嘉仪看陛下脑子也不像有事啊,今天怎么怪怪的,她抬手指了指西边天空:“我还喜欢那轮落日呢,陛下要不要也送给我?”
徐士行转头看向那轮即将完全落下去的太阳,两人就这样一起并肩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只剩下火烧一样的灿烂晚霞。
徐士行仿佛叹息一样低声道:“昭昭,总有法子的。”总有法子,把落日送给你。只要你好好的,活在我身边。
这日回去,谢嘉仪惊奇地发现只有陛下来了昭阳宫,“折子呢?”没有折子陪伴的徐士行,还是徐士行吗?她看着坐在空炕桌旁喝了好久茶,不时默默瞅她两眼的徐士行。
“陛下,你的折子呢?”谢嘉仪很想说出那句,没有折子,你还是完整的你吗?她认识徐士行这么久,从小他手中不是书就是弓,他不是在背书就是在练弓马。后来长大了,终于不用跟着师父天天念书练功了,从此他开始了身前永远有折子卷宗的崭新人生。
徐士行耳边却是谢嘉仪一声声娇俏的声音:
“又这么多折子,太子哥哥能不能只有你来?”,“这折子.....长得也不比我好看呀,三哥哥,你怎么看不腻的?”,“三哥哥,你还没看完呀?我困得熬不住了”,“我先靠着折子睡一会儿”,“我没不等你呀,你看那儿我专门放了一本折子全当你陪着我呢”.....到最后冷漠的,“陛下,还是去看折子吧,妾乏了”,再到最后只有宫人来回,“娘娘已经歇下了”.....
而此时烛火亮光下的谢嘉仪还是那样鲜活模样,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岁月好像从未流过,让徐士行整个人和心肠都是一片柔软。
面对谢嘉仪的惊奇,徐士行还是说道:“不过缓一缓,下面人一会儿就搬过来了。”吉祥立即会意,果然没一会儿一大摞折子送到了昭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