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报告上那句结论,老爷子的心都被狠狠揪住了。
这么多年了,他居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孙子流落在外。
老爷子只知到那个女人死了多年,却不知道她为陆家生下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无父无母,会过得好吗?
老爷子胸口剧烈起伏,很快,他便止不住地咳嗽,似乎要将肺管子都咳出来了。皱纹交错的眼角溢出几滴眼泪,是愧疚也是悔恨。
他要亲自去见见这个孩子。
老爷子把陈年叫了进来,“老陈,你既然有这份报告,你一定是见过这个孩子的,他…怎么样。”
老爷子既想听到这孩子的消息,可心里又害怕。
他怕从陈年口中听到这孩子过得很不好,哪怕他也能猜到作为孤儿都日子不好过。
陈年面露怆然,没有说话。
那孩子想必以前过得很不好,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瘦骨嶙峋,对外人也是充满敌意,不愿意让人接近,甚至,他眼睛也是盲的。
陈年并没有去查过傅执,可单单从他接触的那两次,足以让这位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看穿一切。
老爷子怎么会不明白,可是他不敢深想,“老陈,带我去见他。”
“董事长,您的身体还没好,等……”
“不能等!”
陈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爷子打断了。
他已经让这个孩子在外孤苦了十几年,现在,他一刻也等不了。
老爷子的脾气陈年是知道的,一旦决定了就绝不会改变,陈年即便是说破了嘴皮子,也不会动摇老爷子半分。
“快去。”
陈年没有办法,只能去安排车子。
夜色渐深,一辆低调内里却奢华的车行驶在灯红酒绿之间。
车上的人谁都没有说话。
老爷子恨不得车子快一点再快一点,让他立刻就能见到那个孩子。
可距离越近,他却怯怕起来。
见到那个孩子,他又该说什么,要怎么解释当年种种,他会和他回陆家吗?
半小时的车程,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
等到车子在杏林医馆前停下来的时候,老爷子回过了神。
医馆的门已经阖上,这个时间辛医生大概也休息了。
陈年这会才给辛悦打电话。
如果提前打,很可能少年会拒绝见他们。
电话响了几声后就被接通,陈年忙说道:“辛医生,这么晚打扰您了,我现在就在医馆门口,不知道您方便过来开门吗。”
辛悦刚给傅执施完针,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就接到了陈年打来的电话。
这么晚了,陈管家找过来有什么事?
就算是老爷子病情有变,也只会请她上门医治,怎么会亲自过来……
看了一眼躺着的傅执,辛悦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傅执刚治疗完,精神还未恢复过来,恹恹地躺着,辛悦给他盖了薄被,让他好好睡上一觉。
打开医馆大门的时候,辛悦看到了轮椅上的陆老爷子。
辛悦知道,傅执的身份再也瞒不住了。
她原本也没有想要隐瞒,只是希望事情能慢一点,按部就班,让傅执有个适应的过程。
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再瞒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董事长,您进来吧。”辛悦语气平淡,似皑皑雪山空余寂寥。
陈年推着陆老爷子的轮椅,跟在辛悦身后。
“他…好吗?”老爷子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姓名,只能用“他”作指代。
“董事长是问傅执吧。”辛悦回应,“他还好。”
陆老爷子信任辛悦,听到她的话,心里的担忧也去了三四分。
来的路上,陈年一句未说,他也一句未问。
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
旁人足以一千句一万句,也比不上他亲自看一眼。
辛悦没让他们进后院,只是请老爷子等在前厅的看诊区。
药草的气味弥漫在屋子里,莫名的让人感到安心。
“董事长,这原本是您的家事,我作为外人无权置喙,可是,我希望您也能尊重傅执的意愿,如果他不愿意出来见您,也请您理解他。”辛悦始终站在傅执那边,为他着想。
她当然希望傅执能够回到陆家,有人关心,有人爱护。
虽然傅执愿意回到陆家,可辛悦也能察觉到少年对陆家的抗拒。
或许,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接受。
辛悦希望陆老爷子能给傅执时间,不要强迫他做他抗拒的事情。
得到老爷子的应允后,辛悦去了后院的房间。
傅执睡得正熟,辛悦进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察觉,对这个环境极为安心。
辛悦不忍心将少年喊醒。
刚扎完针,少年肯定是身心俱疲,需要更多的时间休息,可是现在,她必须得叫醒他。
“傅执,傅执。”
沉睡着的少年听到了熟悉的呼唤声,他幽幽醒来,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
“怎么了?”少年茫然问道。
辛悦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陆老爷子来了。”
她并没有将话说全,也不需要说完整,傅执很聪明,她只说这一句就够了。
少年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而后缓缓放开。
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以为会更慢一点的。
少年起身下床,动作干净利落。
他在黑暗当中寻到了辛悦,牵住了她的衣角,“走吧。”
他知道今晚过后一切都会发生变化,他或许再也成为不了医馆里籍籍无名的助理了。
可是他也没有选择。
这条路既然决定要走,他就一定要走到底。
凭他自己,根本护不住辛悦,也没有资格和易言深争辛悦,甚至,他都不能将自己的爱慕之情说出来。
因为,现在的他根本不配。
第35章
从后院房间到前厅的这段路很短, 可辛悦却觉得很长。
傅执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角,始终没有放开过。
她能感受到傅执的局促不安。
也许是对陆家的排斥,也或许是他心里的茫然。
少年不是个能藏得住心思的, 尤其是接触了这么长的时间, 辛悦对他再了解不过。
迈进前厅的那一刻, 辛悦忍不住出声:“傅执,你如果不想见,就不见了。”
昏暗的月光下, 少年的神色晦暗不清,只看见薄薄的月光打在少年的脸色, 留下一片鸦青色的阴影。
少年松开了手里的那片衣角, 他手掌在半空中摸索着, 找到了门框。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无数次了,早已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迈开右脚,走了进去。
他没有说一句话,却用行动表达了他的意愿。
他要见。
辛悦想上前搀扶他,指尖不过伸了半寸, 就停住了。
这个高傲的少年, 大约是不愿意接受的。
至少在陆家人面前,他需要维持仅剩的尊严, 不只是为他自己,也为他的母亲。
……
前厅的白炽灯亮得晃眼。
少年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陆老爷子只觉得看不清眼前人。
他颤颤巍巍地要站起身来,去接近少年。
双手扶住轮椅地手把,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身体不过刚离开座椅, 立刻就跌落回去。
腿上使不出一点力气, 无奈无助的情绪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席卷而来。
老爷子此刻多希望自己的双腿能够如正常人一样,能够站立,行走。那样,他就可以走到少年的面前,去仔细看看这个孩子。
他伸出右手,朝着少年招了招,示意少年走上前来。
可是少年却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看见。
明亮的灯光之下,少年的眼睛里却没有一点光亮,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瞳孔,黯淡得如阴雨天的黑夜。
陆老爷子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如同被鞭子抽打一般四肢百骸都痛得发麻,叫他喘不过气来。
沧桑年迈的面容上,两行热泪流过。
老爷子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流过泪了,大约从他的妻子过世后,就再没味任何人任何事动容过。
这个孩子…怎么会…
陈年从西装内里地口袋拿出来一条干净的素色手帕,递给老爷子,他哑着声音道:“这孩子,眼睛是盲的。”
陆老爷子闭上眼,泪水划过他布满皱纹的面颊,年迈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着,蚀骨的寒意从他脚心钻入,眨眼之间就能将他彻底吞噬。
他不敢想这孩子受了多少苦。
无父无母,眼睛又盲,他…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老爷子没有接过手帕。
他咬紧了牙,心痛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傅执眼睛看不见,大约是上天也不忍心叫他不能生存,所以给了他一双更为灵敏的耳朵。
他就站在那儿,耳边传来了低沉的呜咽声。
是谁在哭吧。
也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罢了,陆家人会接他回去,因为他身上流着陆家的血,可这些骨子里冷情的人怎么会为他而哭?
他在福利院的那些年,不是没有期待过他都亲生父亲会来找他,接他回家。虽然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也从未提及过,可是他知道,他的父亲还活着,也许活得很好。
那时还年幼的傅执不知道什么叫抛弃,他只是以为父亲是被什么棘手的事情缠住了,所以不能来看他。
就像他的邻居叔叔,是戍守边疆的士兵,好几年才能回来一次。
小小的傅执以为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他是小男子汉,要理解爸爸,也要代替爸爸保护妈妈。
后来,在福利院的锉磨之下,傅执渐渐长大,他明白了什么是抛弃,也知道自己是父亲不要的孩子。
这么多年了,父亲从来没有找过他,其实根本就是不在乎世上有没有他这个人吧。
而现在,他面前的这个老人,他生理学上的爷爷,竟然会为了他而哭。
哭什么呢?
就因为他是个看不见的瞎子吗。
如果是因为这个,那确实该哭,毕竟一个瞎子只会给陆家这个豪门世家丢人。
傅执又想起当初冯秘书约他见面,只是一知道他是瞎子,就立刻放弃了。
豪门里的这些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哪个不是利益至上。
傅执虽然看不起,可是他也必须借助陆家的力量。
辛悦说他的眼睛最多一个月就能治好了,眼睛复明后,他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而如果没有陆家的助力,他想和易言深匹敌简直是痴人说梦。
私生子的名头当然不好听,可陆家继承人的身份却是谁也不能小觑的。
他要的,就是继承人的位子。
所以不管眼前的人是虚情还是假意,他都不在乎,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怎么样都可以。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声音悲怆,语气断断续续,几乎用尽所有力气才脱出口这句话。
“傅执。”
少年的声音冷漠,数九寒冬的大雪也不及这刺骨的言语。
老爷子闷哼一声,眉毛紧簇,看着少年空洞无神的眼睛,又落了泪,“你…受苦了…”
老爷子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傅执,问他和母亲是怎样生活的,问他是如何去了福利院,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可是,当他看到少年那双眼睛的时候,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老爷子控制轮椅,行到傅执面前,他想伸手抚摸少年清瘦的脸庞,可当他抬起头仰望这个少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离他是这样的遥远。
远到即使就在面前,依旧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横沟。
陈年知道老爷子的意思,也实在不忍心再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流落在外,“董事长,先将傅执少爷接回陆家好好照料,他的眼睛一定能够治好的。”
现代医学如此先进,只要有合适的眼角膜,不怕傅执少爷的眼睛治不好,况且,这里还有辛医生。
“对,老陈你说的对!”老爷子又看向傅执,声音激动:“小执,爷爷带你回家,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
傅执听到陆老爷子对他的称呼,下意识的就非常抵触。
从小到大,只有母亲这样叫过他。
自从母亲去世后,也再无人叫他小执。
他甚至想开口拒绝陆老爷子的这样称呼他,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就是相连的血脉而已,何必这样亲密。
但最终,傅执还是将话咽了下去,他想回到陆家,就不能得罪陆老爷子。
“我在这里很好,暂时不会回去。”
他当然会回去,不过是在他眼睛治好之后,风光的回到陆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顶着被人厌弃的私生子身份。
陈年设想过这样的情况,他能感觉到少年只有对辛医生的时候才是彻底敞开心怀的,其他人想要接近他的内心,恐怕是难如登天。
他和董事长今天这样贸然前来,这个内心封闭的孩子一时间当然是接受不了,或者还会抗拒。
只不过少年说的“暂时”,倒是让陈年颇为意外。
他以为少年会厌恶抛弃他的陆家,也会抵触老爷子。
但是他以为的这些都没有发生,甚至少年还想过要回陆家。
他知道少年或许还别有目的,陆家有的无非就是名利…
想到这,陈年抬眼看向少年身后的女人。
二十来岁的年纪,生的貌美,脾性温和,心地善良,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句来形容她都不为过。
这一刻,陈年明白了。
若是为了她,少年即便是心思再多再深沉,也不会坏了品格。
那么,他回陆家的事只要徐徐图之,总会成功的。
陈年虽然是管家,但他跟了老爷子几十年,说的话也是有份量的,他知道今天这事是不会有结果了,便打算先将老爷子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