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观玉望着劫雷中那道身影,神色怅然:
“若是想要杀他,带我师弟进去便好,即便他在我沉睡期间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你要我真的动手杀他,我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以芃芃的年纪,她根本理解不了月观玉此刻千回百转的少女忧愁。
芃芃状似深沉地摇摇头:
“不不不,谁说的打败反派一定要靠武力?”
月观玉:“……不靠武力,那靠什么?”
芃芃满脸认真:“当然是靠嘴炮!”
只有炮灰才是靠硬碰硬,真正的主角,都是靠嘴炮一决胜负的!
“……”
她好像不是很懂这个小姑娘在想什么。
须弥海上的所有人都仰望着劫雷边缘的两人,在万众瞩目的惊骇目光中,芃芃和月观玉两人手牵着手踏入了这毁天灭地的雷网。
与外面的惊天动地相反。
真正触及核心之后,芃芃才发现这里面格外安静。
雷声消失了。
一开始芃芃还美滋滋地以为是她终止了燕归鸿的雷劫,但月观玉看了看这四周景象,神色难辨地开口:
“他的雷劫,已经渡过了。”
方才芃芃抱住九炁时,其实双方就已经处于一个临界值。
燕归鸿还差一步便可渡雷劫,而九炁也只差一步便可彻底引渡天道之力,以身献祭阻止燕归鸿。
但她打断了九炁,也就意味着燕归鸿已无人阻碍。
“雷劫只是飞升的第一步。”
或许是见芃芃的神色太过震撼,月观玉耐心解释:
“还有第二步,渡了心劫,才可真正得道成仙。”
听到这个解释,芃芃稍稍松了一口气。
“所以……此处便是大魔头的心劫吗?”
肉眼所见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烈日灼灼,黄沙迷离,芃芃隐约看到了一个深蓝色的背影,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芃芃和月观玉,而是独自一人在这漫漫荒漠中行走。
待芃芃和月观玉跟着他翻过一座沙丘,映入眼帘的画面与身后荒漠形成了极其割裂的对比。
燕归鸿的身影已经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大雪中赤脚褴褛的小男孩,被一个面容凄苦的女人牵着,在隆冬的雪地里长跪不起。
“……求家主宽宏大量,饶恕吾儿,吾儿年幼,并非故意冲撞小少爷,小少爷若还未消气,尽可以打他骂他出气,只求家主莫要将他赶出族内的学馆……”
跪在雪地里的小男孩看上去只有十岁。
脚上血水黏着冰,露出的脚踝已冻得发紫,远远看去,瘦骨嶙峋的小男孩像骷髅架子般单薄,卑微得跪在雪地中,像可以任人践踏的奴仆。
但芃芃却看到他垂首顺从的模样下,那一双冷得像刀锋似的眼睛。
光是看那双眼睛,芃芃就往月观玉身后缩了缩。
芃芃:“那个小男孩……就是燕大魔头吗?”
月观玉凝眸看着那道身影,第一眼,她就认出了燕归鸿,从前只听燕归鸿同她简单提起过小时候的事情,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亲眼见到小时候的他。
“嗯,”月观玉轻声道,“他是四大世家中公仪家的家仆之子,世家鼎盛时,每个家族都有学馆,他幼时便在公仪家的学馆中修习。”
家仆之子啊。
芃芃想到了公仪澹。
从公仪家的家仆之子,摇身一变成了公仪家嫡系继承人的师尊,兼修真界第一宗门的掌门。
可恶,如果燕归鸿不是坏事做尽的大魔头的话,这不妥妥的主角逆袭剧本吗!
芃芃羡慕又嫉妒地看着幼年燕归鸿的背影。
鹅毛大雪簌簌落下,公仪家厚实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脑满肠肥的猪头……哦不是,是公仪家家主的弟弟。
问清楚跪在外面的人是谁后,他恍然:
“就是学馆那个回回都考第一的小孩是吧?”
满脸横肉的男人屈尊走到那对母子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区区一家仆之子,竟然压在我公仪家众多嫡公子嫡小姐头上,你该当何罪?”
乖顺垂头的小男孩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嘴唇干裂出血,说话时扯动唇角,有鲜血晕出。
“修仙一途,道法千万,但没有一条道,是要靠血脉成仙的。”
听了这话,对面的胖男人和芃芃同时怒了。
胖男人怒是因为他作为一个除了血脉一无是处的废物受到了冒犯。
芃芃怒是因为她觉得这话好酷,但是这么酷的话怎么能从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嘴里说出来,搞得她都不好那么纯粹的讨厌他了。
“你放肆——!”
燕归鸿被人一脚踢翻在雪地里,重击如雨点落下,每一脚都踩在小男孩的头上,肚子上,若非他修仙修得努力,恐怕第一脚就被踢死了。
一旁的妇人被仆人拉开,挣脱不了,便只能一个劲地跪地磕头求饶。
途径公仪家门外的路人频频侧目,但无一人敢言,只能投去怜悯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地上被揍的小男孩从始至终都不吭一声,又或许是因为一旁女人的哭喊声实在过于凄惨,胖男人最后踢了两脚,悻悻然地放过了他。
“哭哭哭哭丧呢?你这儿子骨头硬得很,这两脚踢不死他!”
胖男人怎么看他怎么来气,随手叫了个仆人过来,让他将小男孩拖下去杀了,再将尸体留着喂他新得的灵妖。
躺在血水里的小男孩仍然不发一语,一双黑漆漆的眼死死盯着胖男人的身影。
那妇人的哭喊声却越发凄厉,发了疯一般扑向那胖男人,在他脚边的每一次磕头都像要将她的颅骨磕碎。
胖男人不耐烦地将她一脚踢开,却在妇人仰面露出五官时定住了目光。
“……你如此哀求我,我倒也不是不可以放过那牙尖嘴利的小东西。”
胖男人的眼神如毒蛇般摄人:
“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又能付出什么呢?”
那妇人怔愣了许久。
“……什么都好,”她深深跪地叩拜,背脊弯到了尘土里,“只求大人开恩,让孽子能够继续留在学馆,来日必能为公仪家效犬马之劳。”
胖男人嗤笑一声:“我公仪家乃南陆第一大修仙世家,何须他一个外族人效劳?犬马之劳,我看由你这个做母亲的卖命就够了。”
雪地里的小男孩终于有了情绪。
“……放开我娘,你要带她去哪儿!你们放开她!!”
胖男人还欲再踹他几脚,妇人扑上去将浑身是血的他紧紧抱在怀中。
“别怕,别怕。”
柔弱得没有丝毫修为的妇人拥住她的儿子,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回到学馆后,要记得好好修炼,莫要再与人起冲突。”
“我知道,我的孩子不比任何一个名门贵胄的世家子弟差,不要害怕,不要记挂我,娘亲知道,就算是只剩你一个人,你也会变得很强,比任何人都要强,对吗?”
被拳打脚踢都没有吭一声的小男孩哭得泪流满面。
“我会的。”
“我会比任何人都强。”
那是他与妇人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四周有雾气升起,迷离的光影中,画面一寸一寸瓦解。
月观玉蹲下身来,用柔软的帕子替芃芃擦去脸上的眼泪,温柔问道:
“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芃芃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试图崩住凶狠的表情,因此五官看上去格外扭曲:
“我也不想的啊!但是真的太过分了!当坏人就不能有点职业道德吗?为什么非要给我看这种坏人的幕后故事啊,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月观玉被她这副模样逗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月姐姐,你不是很喜欢他吗?你为什么都没有哭啊,虽然我很讨厌燕大魔头,但是他小时候确实有那么一丢丢可怜诶。”
月观玉默然片刻,回答:“这些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他的痛楚,他的愤怒。
她统统都明白的。
坍塌的画面在雾气中再一次重组,这一次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垂柳,是金粉楼台,是带着镣铐在长阶上一步一叩拜的罪人,是穿着华贵锦袍,坐在高处对围观百姓得意宣告“这就是与我们作对的下场”的修仙世家子弟。
月观玉记得这一年。
芃芃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人,还没弄清楚这是何年何月何地,就长阶上淌着血水的镣铐突然发出了断裂的争鸣声。
“——什么人!”
宝座上的世家弟子霍然起身,他们明明被一大群乌泱泱的侍卫保护着,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极度的惶然和畏惧,和之前得意洋洋惩戒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片混乱之中,少年意气风发的声音遥遥传来:
“自然是取你们项上人头之人!”
众人循声抬头望去,只见长阶上方的佛塔金顶上,站着十几个少年少女。
别的人芃芃并不认识,但领头的燕归鸿、戴着白帷帽的月无咎和月观玉三人,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旁边一不知名的玄衣少年笑声道:
“今日谁都不要同我抢,微生家那位二少爷的人头是我的!”
抱琴的白衣女子安静道:“谁要同你抢了?记得血别溅到我新裙子上,否则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站在最前方的少年燕归鸿手中剑挽了个剑花,立在塔顶朝阳下笑了笑:
“都要做开宗立派的掌门了,还在赔不起区区一条裙子吗?”
若是修真界其他读过书的修士在场,必能认出这佛塔上的十多人,正是各大修仙宗门的初创者。
乱世之中,能人辈出。
草莽出身的年轻人们意气凌云,在剑啸琴鸣中结束了旧时代,开启了一个新时代。
若是在芃芃爱看的那些话本中,故事到这里就应该完美结局了。
可惜在燕归鸿的心劫里,这一切并不是结局,而只是一个开始。
当初在洒满晨光的金顶佛塔上救人杀敌的挚友们,有的倒在了临近曙光的前夕,有的因寿元耗尽而坐化,有的死于他亲手刺出的一剑,有的因理念不合从此与他决裂。
燕归鸿繁花似锦的一生走到最后,芃芃和月观玉周遭的景象又回到了空无一物的荒漠中。
黄沙散去,燕归鸿就站在他们对面,惊愕地看着出现在这里的月观玉和芃芃。
“你们怎么……”
还未等他说完,上方便传来了一个不辨男女的浩然之声。
“心即道也,在天为命。”
“燕归鸿,你欲成仙,可清楚何为你的道?”
荒漠风烟滚滚,那道声音浑厚如钟,燕归鸿昂首望着上空,沉声回答:
“心除杂欲,目除杂观,万法皆空,登峰造极——这便是我的道。”
他记得在公仪家受尽欺凌的时光。
记得混杂着血水的大雪。
记得母亲捧着他的脸所嘱咐的每一句话。
他此生所做的一切,便是为了超越这人世间庸庸碌碌的凡人,抵达无人可及的巅峰。
然而——
“错了。”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石,令燕归鸿眼中毅然之色露出裂痕。
“道心不明,如何明悟己身?不能超脱自我,如何超脱万物?”
“吾再问一次,燕归鸿,何为你的道?”
燕归鸿被这一句句诘问逼得眼中血丝遍布。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触碰到飞升的边界,他的修为五百年前便是大乘期三重境,之所以迟迟不能飞升,便是卡在了叩问道心上,所以他才被逼无奈,不惜用各种阴谋诡计搜寻五行之物。
这一次天降雷劫,他挨过天罚,本以为飞升在望,却又卡在了心劫!
“何为道心?我的道心就是变强!我要站在这世间最高的巅峰,追寻道途的终极,完成凌虚界无人不向往的飞升梦想!这便是我的道心!你若是这觉得这不对,那你来告诉我,我的道心应该是什么!”
芃芃还是第一次见燕归鸿露出这样近乎疯狂的神色。
运筹帷幄的大反派在天道面前,像个费尽心思备考,但依然次次不及格的学渣,让芃芃莫名地有了一点共鸣。
芃芃:“我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吗?”
燕归鸿倏然扭头看向芃芃。
他眸光阴冷,死死盯着芃芃的身影。
“你说什么?”
芃芃躲在月观玉的身后,才敢大着胆子迎上燕归鸿想要杀人的目光。
“我说!这题我都知道怎么做了,你还不知道,你真笨!”
说完她立马把头缩了回去。
燕归鸿咬紧后槽牙,多看芃芃一眼,他都觉得自己要折寿好几岁。
“不过是一修为连金丹期都没有的蝼蚁,你又知道什么?”
芃芃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她又不傻,就算知道也肯定不会告诉他啊,这不是帮这个大魔头飞升……
“她的意思是,你的修为停滞在大乘期三重境多年,迟迟不能飞升,却在今日莫名引来雷劫,即将就地飞升——你当真还不明白,你的道心是什么吗?”
月观玉掌中祭出一盏千枝莲,眼中已有泪光。
“你的道心,是我。”
“又或者说,是没有被你杀过的我,还有那些,你想要留住,又没有留住的人。”
话音落下,燕归鸿如遭雷击,整个脑子一片空白,只余下眼前穿着朱红嫁衣的女子。
之前他不愿意深思的原因,逐一浮现了上来,令他后脊一麻,浑身的血液都被瞬间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