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生堂的伙计看了看唐元晴，又看了看左娘, 像是分不清楚谁是谁似的，一咬牙先只把唯一认识的申屠明领进了内堂，其他人都在至生堂的店面内等候。
左娘小心地觑着唐元晴的神色。
她的丈夫潘俊是生意人，她也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场面，自然知道那个伙计刚刚是在为难什么——对方定然只想邀唐尊者入内, 但一时又分不出来同行的两位女性谁是谁。
说来, 她虽被赞为玉安城第一美人, 可与唐尊者站在一起后也会黯然失色。
左娘悄悄用余光打量唐元晴。
或许是因为是修道中人，她的美丽中带着一分爽朗的英气, 与娇弱之美全然不同, 像是长在山野之巅的玫瑰, 不惧风雨、肆意生长。
唐元晴任由伙计把申屠明领入内堂, 她随意地翻看着至生堂内摆放的书籍。
满室书香扑鼻而来，一眼望过去，书架上摆满了类似于《如何成为筑基期修士》《30天法修速成：教你怎么画法阵》的书，从法修到剑修，再从体修到丹修，应有尽有。
只是，唐元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东西。
她拿起一本随意翻翻，然后又放下, 再拿起一本、随便翻翻, 又放回到书架上。
站在旁边的叶奎辛一直留意着她的动作, 看她翻来翻去的，问：“你是想找本什么书？我帮你找找。”
唐元晴皱着眉说：“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东西。”
至生堂有点像连锁店，几乎在每个城市都开设有分堂，店面的摆放都是差不多的，哪一块区域摆法修相关的书、哪一块摆丹修、医修的书，这都是定数。
哪怕是去到从未去过的城市，见到一间没见过的至生堂分堂，熟客蒙着眼也可以找到想找的书。
唐元晴的眼神一一扫视过店内的每一个书架，总觉得似乎缺了些种类的书籍，但她一时又说不上来，只能瞎翻着书找找灵感。
经她这么一说，叶奎辛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也加入了翻翻找找的队伍。
“大人，你们可需要点好东西？”
一个女童鬼鬼祟祟地钻了过来，拍着自己悬挂在腰间的包。
女童本来蹲在某一个书架下，正安安静静地捧着书看。
——至生堂从来不赶客，哪怕明知进来的人兜里连买一本书的钱都没有，但只要洗干净了双手、不弄脏书就随便看。
唐元晴低下头看女童，这女童直到她的腰间，她一眼就能看到对方的腰包里装着厚厚的一沓纸，似乎是什么书，又像是报纸。
见唐元晴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女童似乎有些气馁，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的环境，然后用压低了的气声说：“我这里有最新一期的《无相周报》，您要吗？”
一边说着，她还把腰包掀开了小小的一角，让人能看清纸张顶上的大字，确实是《无相周报》没错。
唐元晴恍然大悟。
难怪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东西，在报刊那一栏的书架上，摆放着《每日八卦报》等报刊，唯独不见《无相周报》。
“给我一份最新的，有往期的《无相周报》的话，你也给我几份。”唐元晴直接递了一枚上品灵石给女童。一枚上品灵石，别说是买几份报纸了，足够一次性订阅几十年的份了。
女童喜不自胜。
像她这样挣钱，完全是靠自己的眼光来寻找客户，一旦遇人不淑，那可是分分钟会被魔修斩杀。
见唐元晴接住了递过去的《无相周报》，女童催促着她赶紧收起来，别露在外面。
唐元晴：“为何《无相周报》不能摆在店内卖？”
“这是你们大人的事，我可不懂。”女童小心翼翼地把那一枚上品灵石收起来，然后整个人就溜之大吉了，滑得像一条鱼，逮也逮不住。
反倒是左娘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小声地解释着。
“唐尊者有所不知。自从那一位占据了先知城后，《无相周报》几乎从周报改为了日报，连着一周用所有的版面痛斥，更是在愿满仪式后出了很多期的追踪报道。”
魔主的名号，常人都不敢直说，只用“那一位”糊弄着，唐元晴和叶奎辛却清楚她说的是谁。
左娘也是愿满仪式的受害者，她叹了一口气后接着说：“左尊魔使叶承平已经砸了《无相周报》许多的分社，至生堂已经不敢再卖了，只有这些卖报童担着风险在赚这一份报纸钱。”
总体来看，叶承平对世家宗门的手段是以怀柔为主的，但碰上那些一直不服气、试图揭穿魔主“真面目”的势力，他动起来也毫不手软，比如《无相周报》。
叶承平大权在握，当真已成为魔主之下的第一人，坏事都是他在做，施恩却是由魔主来进行。
一柔一刚之间，凭借着可以实现他人愿望的愿满仪式，魔主在普通人中的民声已变为好坏四、六开。
唐元晴和叶奎辛都沉默着，两人显然都未想到：在他们与外界脱轨的这些时日里，世界似乎已经变了，不再是他们认识的模样。
沉默的空气是被回来的申屠明打破的。
申屠明从内堂里蹦着出来，凑到自己的大师姐耳边，说：“大师姐，里面的是他们至生堂的堂主。”
这话说得唐元晴一懵，申屠明交好的不就是至生堂在渝北城分堂的堂主吗？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就被带路的伙计请入了内堂。
而叶奎辛、申屠明和左娘被请到了外堂，有伙计送上好吃的、好喝的，但却不让他们进入内堂，他们也无法听到唐元晴与至生堂堂主的对话。
见到人以后，唐元晴才明白申屠明的意思。
申屠明交好的只是至生堂旗下一个分堂的堂主，但现在，她见到的是至生堂的总堂主，这位赫赫有名的至生堂总堂主竟然亲自来了渝北城。
至生堂的总堂主名唤袁光远，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前些年，他才从他的父亲手上继承了至生堂，彼时，至生堂只在零星几个城市设有分堂；而到了袁光远的手上，至生堂先是改革、后又扩张，这才成为了名扬四海的连锁书店。
就连那些备受鄙夷的速成类书籍，也是在袁光远的号召下请人编撰的，主编一列都署有他的名字，所以，连唐元晴这样甚少知世事的宅女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别看《30天速成法修》一类的书很受修真界大能的鄙夷，但就像袁光远在速成系列书籍的序言中写的那样，他要让知识无界限，世家、宗门的出身不再是修炼的阻碍。
这一系列的书籍在散修、普通人之间很有人气。
可一见之后，唐元晴才发现袁光远只是胎息期修士，修为只有23级，他竟然能拉出如至生堂这样的大网。唐元晴暗暗心惊，却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
袁光远见到唐元晴，先送上了一箩筐的恭维话，类似于什么“三年前曾有幸见过”“没想到你已成长为洞虚期（60-69级）修士”“实乃我辈之光”。
唐元晴听得头疼，主动出击说：“袁堂主不妨有话直说，我听说至生堂有先知的下落？”
袁光远似乎没想到唐元晴这么直接，他笑了笑，这才说：“有，但已经是四个月前的消息，先知不会总呆在一个地方，先知殿的供奉们似乎一直带着他在游历四方。”
唐元晴：……
那有这消息、没这消息又有什么区别？
袁光远像钓鱼一样慢慢抛出食饵，“不过，至生堂在各大城市都设有分堂，联通的商路四通八达，货物畅行无阻，消息同样如此。只要我们留心，没有我们打听不到的消息。”
“那至生堂想要我做什么？”
唐元晴不相信世上会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事，对方主动送上如此丰厚的大礼，自然也有所图谋。
袁光远没有说话，只从一旁抱出来一个木匣子，他正对着唐元晴打开，厚厚一沓的《无相周报》摞在一起。
唐元晴取出最上面的一份，这是最新一期的《无相周报》。刚刚卖报的女童也给了她一份，但对方一直催促着她赶紧收入储物空间，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多看两行字，现在倒是有充足的时间看了。
果然如左娘所说，头版头条仍是揭露魔主的愿满仪式的，似乎还采访到了左娘的丈夫。唐元晴一目十行，在看到文章末尾的署名时，她才发现这篇犀利的文章竟然是出自李秋盛。
她的文字铿锵有力，完全无法与当初昭城那个柔弱的大小姐联系起来。
——“试问，若今日愿满之人是诸位的仇人，他/她要你家破人亡，你却无法反抗，将心比心，诸位又将如何？！”
唐元晴放下报纸，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我希望把《无相周报》的印刷点搬入万法门。”袁光远老成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愁色。
他继续说：“叶承平太狠，他几乎是一个城市、一个成熟地扫荡，东边的印刷点已尽数沦陷，西边或许也快了。若不是他出手，其他魔修我至生堂都能勉强应付，可叶承平已到渡劫期（90-99级）……”
唐元晴面露不解之色，“至生堂与《无相周报》是什么关系？你们的店面内没有摆放一份，为何又要操心他们的印刷事务？”
第78章 愿满箱
“至生堂与《无相周报》是什么关系？你们的店内没有摆放一份, 为何又要操心他们的印刷事务？”
袁光远苦笑着说：“若是不在表面上撇去与《无相周报》的关系，只怕至生堂也会在顷刻之间覆灭。《无相周报》与至生堂，唇亡齿寒罢了, 今日不帮他们，明日也无人帮我至生堂。”
这话说得漂亮, 表面上是在回答唐元晴的问题，实际上又何尝不是在说至生堂与万法门。今日万法门不帮至生堂，明日若万法门遭难，或许也无人能帮。
唐元晴听出他的弦外之意，但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似乎在考虑什么。
袁光远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 见她似乎有所松动, 趁热打铁地说：“若万法门肯出手庇佑，我至生堂都可以供你驱使。”
“这不是驱不驱使的问题。”唐元晴叹了一口气, 她不是想趁机拿取好处, 而是认真在考虑种种问题, “若是万法门同意, 你们有多少人要进来？进出之人能否固定？大约几天一进、一出？这些人的修为如何？可需要人护送？”
袁光远所求之事，不是唐元晴一个人可以做主的，但光看连清先前的做法，他能顺利把左娘带回宗门藏起来，就可以知晓万法门整个宗门的态度。
万法门的弟子们，骨子里都有几分侠义精神，整个宗门向来都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11]”——当然，万法门从创立至今也没“穷”过。
所以, 万法门十有八|九都会答应, 反而是具体的细节需要考量。
——如果《无相周报》的印刷点真的搬入万法门, 印刷所需的纸张要搬进来，报刊又要往外流通，这必然会造成大量的人力流动，要怎么确保万法门的防护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会出问题？
听唐元晴问出一连串的问题，袁光远一时答不上来，但他却不因此沮丧，反而是喜出望外，对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已经说明态度了。
“所以，这事能成？”袁光远小心翼翼地问着。
唐元晴：“这事，我得同我师祖商量，但多半能成，袁堂主还是尽早想想我刚刚问的那些问题的答案吧。”
虽然连清、千风先后掌管过万法门的大小事务，但他们都只是代管，名义上的门主仍然是公良西。现在连清不在，遇上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告诉师祖一声再做决定的。
“好说，好说。”袁光远连声答应下来，“我这就去找《无相周报》的人商量，拟出一个章程来，我拟好后还是托我们分堂的堂主去找你的师弟？”
唐元晴点了点头，“都可以，我这几天都会呆在渝北城，直接找我也行，找阿明也行。”
袁光远的眼角都透出笑意，送唐元晴出内堂时再三承诺他一定会尽快派人找到先知的下落，若他们外出游历时有需要，也可以找至生堂在各地的分堂寻求帮助。
两人结束密谈出来后，申屠明带着传音鸟回万法门找师祖了，唐元晴、叶奎辛和左娘仍停留在渝北城，四处闲逛着。
唐元晴打得一手好算盘，左娘给她看过了家书，潘俊大约只有一日就到渝北城。等到人来了，他们亲自护送着这对夫妻回了万法门，就可以去各地看看当今的情况。
时移世易。
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尤其是对于唐元晴和叶奎辛来说，两人先是在八卦境中关了大半年，又在万法门内呆了小半个月，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魔主复活后的真实世界。
别的抛开不提，只说魔修。
过去，魔修不管到哪里都低调得很，昼伏夜出、藏头露尾，否则就是那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现在可倒好，他们在渝北城闲逛一圈的功夫，已经看到三五个魔修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走来走去。
唐元晴冷笑不已，腰间悬挂的天干锁链棍已蠢蠢欲动，这些魔修可与她上一辈子读过的小说里的无害魔修不同。
这些魔修以杀证道，当他们以魔修独有的杀力杀人时，被杀之人的脑子里留下一枚灵核，若这人在死前的修为越高、怨气越大，魔修可以通过灵核汲取的力量也就更强。
杀死的人越多，魔修的实力也越强。
也就是说，魔修们几乎都是踩着别人的血、别人的骨肉，一步一步把修为提起来的，修为越高的，罪孽越深。
走在渝北城街头的几位魔修，修为最高的都已经到达了元婴期（50-59级），当他们光明正大地从街头走过时，唐元晴甚至能嗅到浸入他们骨头里的血腥味。
她几欲动手，滔天的杀意却都被叶奎辛拦了下来。
叶奎辛：“不能明着动手，一旦被发现，或许会引来魔主，会给你的宗门带来麻烦。”
短短一句话就点出了问题的关键，这其实也是整个修真界的正道修士面临的问题：说实话，在街上游荡的这些魔修，修为都未必高到哪里去，想要动手解决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他们不能这么做。
一旦动手，就彻底站到了魔修的对立面。
若只是引来更高一阶魔修的报复，哪怕是渡劫期（90-99级）的，那都有人能对付，可就怕会引来魔主，先前已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魔主认定一个小宗门对祂不敬，满门全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