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砖一瓦，甚至连巷子口那棵歪脖子树，都承载了太多人的记忆。
不舍、迷茫、惆怅，各种复杂情绪席卷了这里的拆迁户们。
没人愿意签字，搬到陌生遥远的河对面。
尤其是那些老人，他们早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房子挨着房子，吃饭时能听到邻居家的孩子打闹，去个厕所来回路上都能随便和谁聊上好一会儿……
今天说要跳楼的，就是一个老人。
街道办事处的人上门做他的工作，可是他不愿意。
最后急了，说自己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搬走。
他在这里出生，长大，变老，坐在门前甚至能回忆起死去的父母牵着自己牙牙学语的时候。
要是拆了，就什么都没了。
……
苏甜咬咬唇，思忖道：“如果多补偿一些钱呢？”
通常情况下，钱到位的话，大部分人都难以抗拒，也会愿意乖乖搬迁。
谁知，乐主任又叹了一口气。
“财政紧张，如果每家每户都发拆迁款，我们是发不起的，只能尽量让大家都搬到新的小区去。”
可是搬迁小区在A市的高新区那边，几乎是城郊，什么都没发展起来，还是一片黄土漫天。
上次街道组织居民过去参观，反而把大家吓到，一个个回来都把那里宣传成了“火坑”一样的存在，打死都不愿意搬了。
……
正说着，小安匆匆敲门进来。
“乐主任，不好了，外面又闹起来了。”
乐主任脸色一变，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苏甜也跟过去看。
只见楼下不少群众拉着横幅，举着纸板，都在抗议－－
“拒绝强拆强搬！”
“我们不搬！这里是我们永远的家！”
“从城里搬到乡下？傻子才听你们摆布！”
“……”大伙儿唾沫横飞，义愤填膺，群情激愤。
乐主任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拿此事很是难办。
苏甜主动请缨道：“乐主任，我下去和大伙儿说说吧。”
乐主任沉吟两秒，妥协地点点头，“你去吧……注意安全。”他又补充叮嘱了一句。
“这里的居民都是淳朴善良的老实人，只不过有时候逼急了，容易激动犯傻。”
“好，我会注意的。”苏甜对此，已经很有经验。
到了楼下，大伙儿看到陌生的街道干部出来维持秩序，都愣了愣。
苏甜趁这个空当，自我介绍道：“你们好，我叫苏甜，是乐安街道新来的干部，来这里主要就是想把这次拆迁工作搞好。”
大家一听，顿时七嘴八舌说起来，闹哄哄的一片，根本听不清谁在说什么。
小安很有眼力见儿，这时候把扬声喇叭递给苏甜。
苏甜道谢接过，清清嗓子，轻声道：“请大家静一静。”
她轻脆干净的嗓音被放大，轻易压过其他人的声音，“我知道，大家都是为了拆迁的事来的。”
“……我们不搬！休想拆了我们的老房子！”
“对！要想拆掉我家三代传下来的房子，你们就让推土机从我身上碾过去吧！”
“我家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爷爷亲手搭起来的！现在我爷爷不在了，我绝对不会让它被拆掉！”
苏甜刚说一句话，有好几个离她近的人踮起脚，争先恐后对着扬声喇叭喊，不远不近的声音同样被扩出去。
其他人纷纷点头，深有共鸣同感。
“大家放心，如果你们不愿意搬，我们是肯定不会强迫任何一个人搬走的。”苏甜清澈利落的回答，仿佛一缕清风吹开乱糟糟的雾堆。
大家声音稍顿，都不太相信地看着她，“真的？”
“当然是真的。”苏甜笃定道。
“不会打着为我们服务的旗号，赶我们走？”有人质疑。
“肯定不会。”苏甜打开手机，按下录音键，“你们看，我愿意在这里留下保证，待会儿就把录音发给大家。”
“我保证，在乐安街道的每一户居民若非自愿搬迁，我们绝不会动用任何暴力、威胁、强迫等手段来推进拆迁工作。”
苏甜掷地有声，吐字清晰，又有一种温柔坚定的力量蕴含其中，很有说服力、亲和力。
大家眼神闪烁地看着她，头一回听到这么郑重认真的保证，大家都有些缓不过神。
苏甜则看了看时间，劝道：“这都到饭点了，大家快回去做饭的做饭，吃饭的吃饭吧，都别围在这儿了，你们有什么想反映的困难都可以上楼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在206。”
“……但说好，可不要一次性来这么多人啊，阵势怪吓人的，可别让我晚上做噩梦了。”她半开玩笑地说着。
大伙儿听她这样说，也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真的渐渐散了。
苏甜松一口气，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
一扭头，原来是乐主任下楼了。
他双手背着，赞赏地看着苏甜，“苏主任，还是你工作有方法啊，果然名不虚传。”
街道其他干部也都投来惊奇又钦佩的眼神。
他们告诉苏甜，这些人天天来闹，每天不闹到夜半三更是绝对不会收场的。
也就是今天苏甜出面，做了保证，竟然这么快就把大家都劝了回去。
街道办事处没有人再来堵门，环境也不再充满压迫感，大家觉得工作状态都轻松不少。
只不过，乐主任仍然很是担心，他纠结地看着苏甜。
“苏主任，你这么擅长和群众打成一片，只怕这拆迁工作也只有你能接下来了，只不过……难啊。”
苏甜当然知道难。
她是接到市里领导的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过来解决问题的。
那位大领导当时没说具体困难，但也打了预防针，让苏甜做好思想准备，要来打一场硬仗。
看着乐安街道的干部们一个个都愁得不行，苏甜当然不会再火上浇油。
她努力安慰大家，“放心吧，我们一定可以啃下这块硬骨头，让这片巷弄的居民们都欢欢喜喜搬走，让这里焕发出城市现代化的崭新面貌。”
大家都被苏甜鼓舞到，也跟打了鸡血似的，回到各自办公室开始忙碌。
苏甜熟悉了一下环境，又在食堂里和乐主任一块吃了顿便饭，对乐安街道的大环境也更了解一些。
吃过饭，苏甜没有回家，散步似的到处走走看看。
正是黄昏，晚风徐徐，岁月的痕迹在这片老旧巷弄的每一处流淌着。
有人搬着竹摇椅，打着竹扇，在歪脖子树下乘凉聊天。
有一群小孩打闹，在大块的青石地砖上跳着格子，玩着皮筋。
还有女人聚在墙边，不知说笑什么，捂着嘴，头凑到一起。
……
撇开落后的生活条件，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也没有高楼大厦的压迫感，宁静平和。
只不过苏甜出现时，气氛就被打破。
大家看到她，如避洪水猛兽，老人搬起摇椅，小孩收起皮筋，女人们的笑容消失，都闪身躲进各自的房子里，紧闭大门。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见到苏甜, 大家都以为她是来一对一做工作，说服大家同意搬迁的。
以前街道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说的话翻来覆去也都让人听得耳朵起茧子, 实在浪费时间。
所以, 一心坚定绝不搬迁的大伙儿看到苏甜, 第一反应就是跑。
苏甜站在巷弄里，无奈地看着家家户户紧闭的大门，叹了一口气。
......
第二天, 她直接叫上乐主任去挨家挨户敲门。
大家也不得不卖面子，既然门响了, 那就得开。
不过一个个都不情不愿的, 好像被苏甜选中敲门就倒了多大的霉似的, 情绪很低。
苏甜说什么，他们当然更听不进去，一开始就抱有抗拒情绪，这样根本不可能说服大家。
走访一上午，嗓子都冒烟了, 苏甜口干舌燥, 抱着矿泉水瓶狂饮。
乐主任像是早就猜到会这样，他的工作热情也降到了最低点, 有气无力道：“没用的，这半个月来，我们街道的干部都是在忙这件事，效果甚微啊......”
苏甜一听半个月都没效果，微微皱眉道：“没时间了。”
已经距离上面给出的拆迁期限非常近, 她来这里连半个月都没有, 满打满算只剩下十天。
“苏主任, 抱歉。”乐主任很不好意思，他觉得这个工作就是火坑，“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们街道的干部都住在这巷弄里，和其他人都是多少年的邻居，这样都做不通这些人的工作，何况是你呢？”
他想，的确是太为难苏甜。
也不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谁知，苏甜忽然抓住什么，她立刻道：“你说，乐安街道办事处的干部都是住在这里的？”
乐主任点头，“是啊，有一大半都是的。”
他对大伙的情况都很清楚，连谁住在哪里都可以指出来。
苏甜立刻有了主意，“乐主任，你们的干部都签了搬迁同意书吗？”
“还没呢。”乐主任没把这个当回事，毕竟干部签不签有什么要紧的，他们思想觉悟高，又得以身作则，肯定都会签，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现在最关键的，是得让居民们都签了这个同意书啊。
乐主任正愁眉不展，没想到他的回答直接让苏甜一拍手，喜盈盈道：“那可太好了。”
“？”乐主任不太明白苏甜的关注点到底好在何处。
苏甜眨眨眼，轻快地说：“乐主任，我们回办公室，你让人把搬迁同意书的模板拿给我，我有个好办法。”
......
下午。
苏甜把乐安街道办事处住在这一片的干部们都叫过来，每人发了一份搬迁同意书。
“请大家今天都把这个签了。”
大伙儿没有一个有异议，只不过低头签字时发现了不对。
有人惊讶，“苏主任，这个搬迁同意书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另外有人也定睛一看，“是啊，多了几条。”
苏甜弯唇，“没错，我把一些隐形福利都明明白白放上去了，也经过了上面的同意。”
之前，大家只是劝居民们搬的时候，会口头说起。
比如“你先同意搬过去，就能先选楼层、房型还有朝向啊，多好。”
再比如，“你们要是想做点小生意，得先过去抢占门面啊，去晚了门面就被别人租光了”之类的话。
现在这些，都白纸黑字清楚印在上面。
1.乐安小区新房按照签署搬迁同意书顺序，依次分配选择权。
2.乐安小区共有商业门面五十间，按签署搬迁同意书的顺序，一到十名租金五折，十一到二十名租金六折，以此类推。
3.签署搬迁同意书可抽取现金奖励，最高两万元，数量有限，先签先得。
......
有人看完，立刻拍桌子道：“苏主任，怎么让我们先签啊？这样我们不就抢在前面获得这些好处了吗？”
街道办事处的干部都习惯了先人后己的工作作风，一有好处最先想到不是自己，而是街道的居民们。
有人收起搬迁同意书，“我这就去告诉我那几个邻居，看这样能不能说服他们。”他有些激动，觉得总算看到丁点希望。
但语气还是藏着明显的忐忑，因为也知道这些好处其实早就被提起过，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写在同意告知书上，但居民们是知道的，并且不以为然。
即便这样，街道的干部们仍然不想放弃。
大家都站起来，又想去努力一把。
谁知，苏甜却叫住大家。
“先等等，不要去说。”
众人回头，一脸疑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甜拿着那张搬迁同意书，抖了抖，重复道：“非但不要说，如果被人问起，大家要尽量遮遮掩掩，显得神秘一点。”
“......还有，大家从现在开始，也不要劝其他居民同意搬迁的事，提都不要提。”
苏甜的要求让大家都陷入困惑。
但她身上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过。
于是，虽然不解，但大家还是都点头答应，表示一定会照做。
苏甜让大家签好搬迁同意书再离开，并且建立了文档，认真记录好每个人签署的顺序，给他们依次发了一个漂亮的号码牌。
......
不过当晚，乐安街道的干部们就大概知道苏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一则传闻在居民之间偷偷摸摸地传开，大家见面，交头接耳，低声说的都是这事——
“你们知道吗？先签那个搬迁同意书的，好处可多着呢！”
“早知道啊，以前干部们不都来说了吗？可以先选房子，选楼层，选朝向，好像租门面还能有政策优惠什么的......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又不搬。”
“哎呀，可不止呀，现在好像还能去抽现金奖励，最高听说有两万块呢！”
“......两万块就把你收买了？你别忘了，正经拆迁至少有几百万呢，给我们分一套郊区的房子就行了？这算怎么回事？”
“也对，那地方偏远得很，谁要去住啊。”
“不对不对，你们都不知道吧？住在咱们这一片的街道干部，可都签了那个搬迁同意书！”
“他们不是讲究‘以身作则’吗？签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吧，本来就要带头的。”
“不是不是，他们哪是带头啊，他们肯定藏着私心呢，我刚刚散步碰到郭干部，问他是不是签了，他还遮遮掩掩的，好像生怕被我们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