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抬起懵懂稚嫩的小脸,努力伸着小手,拉住卫小玉的衣角或是接住她掉落下来的泪珠。
……
第二天,也是离拆迁时限最后的三天。
苏甜一大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提着东西,去找卫小玉。
卫小玉每天这时候,都在乐安小学门口摆摊儿卖煎饼。
这片巷弄离乐安小区的直线距离很短,但在巷子里穿来穿去的话,就要走上一二十分钟,何况推上一辆小推车,就更加费劲。
而且,卫小玉还要带着三个儿子。
幸好她的大儿子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所以到了乐安小学门口,把大儿子送进学校,她的负担就少了一个。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卫小玉的二儿子明明是上幼儿园的年纪,却已经可以站在一旁帮她递包装纸,偶尔还能帮忙收零钱。
至于小儿子,那么小一团,趴在她后背上,不睡觉也只是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很乖,不吵也不闹,打量着周围的世界。
苏甜在远处观察了一会儿,对卫小玉一家更加同情。
她走过去,拿出十块钱,“我买两个鸡蛋煎饼,都放火腿肠。”
卫小玉今天的眼圈很红,眼皮全是肿的,看起来哭了一整夜。
看到苏甜,她怔了怔,随后把那十块钱单独拿出来,生气地扔回苏甜面前。
”苏主任,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苏甜微愣,怎么都用上“放过”这样的词了。
卫小玉情绪已然快到崩溃的临界点。
她声音渐大,惹得周围家长纷纷看过来也没察觉,只哀求苏甜,“我不想搬,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不择手段?”
“……以前是说服我,现在是骗我,那以后是不是要逼我威胁我了?”卫小玉以最坏的恶意揣测着苏甜。
苏甜失笑,“卫姐,你多虑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来买两个煎饼吃而已。我还没吃早餐呢。”
卫小玉警惕地看着她,仍然因为昨天的事而耿耿于怀,气冲冲道:“不好意思,我这煎饼不适合你这们这种干部吃,我不买。”
“那好吧。”苏甜无奈地垂眸。
卫小玉又道:“你也别想骗我,别想说服我。我说了,我不会搬。”
苏甜点头,“嗯,我知道你的决心了。今天我来,不是劝你,也不是骗你。”
“……我托人把你男人的遗物拿回来了,全在这里,你好好收着吧。”
苏甜把手里的袋子往卫小玉腿边一放,转身离开。
“……”卫小玉震撼无比地掀起眼皮。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即便卫小玉再不想承认这一切, 再想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假象里,当看到她男人遗物的这一刻,她无法再找出任何安慰自己的借口。
站在煎饼摊前, 她把那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光是看第一遍, 就已经泪流满面。
苏甜不会骗她, 也没有骗她。
这些的的确确都是卫小玉男人的东西,而且卫小玉再熟悉不过。
是他出门前一晚,她亲手给他编的一只草戒指, 还有三个儿子刚生下来时按脚印的纸张。
这就是他全部的牵挂和思念。
草戒指的边缘都被摩擦得光滑透亮,而那三张纸更是皱皱巴巴, 不知被他在多少个夜晚拿出来睹物思人。
他走得急, 而且为了保险起见, 没有带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到死都回不了家。
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的家在哪。
卫小玉哭声渐大,直到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这天早晨, 在煎饼摊前卖煎饼的那个不管不顾的哭泣女人, 吸引了很多过路人的目光。
她在哭什么,路人们都不知道。
只是觉得, 她好伤心。
……
很快,卫小玉男人的死传遍街道。
有人感叹,卫小玉等了好几年,也终于等来结果。
也有人惋惜,好好的人, 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不少还在搬家的邻居街坊都抽空跑到卫小玉那儿, 以各种方式开导她。
相熟的已经搬去新乐安小区的人, 也特意回来安慰卫小玉。
卫小玉哭得两个眼睛都像肿鱼泡,嗓子全都哑了。
街道念在她情况特殊,拨了一小笔钱,给她男人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卫小玉眼泪已经流干,像提线木偶般站着,朝人鞠躬致谢。
来的人都告诉她,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别太过伤心弄垮了身体,毕竟还有三个儿子,以后要为他们着想。
卫小玉双眸空洞,呆呆地听着点头,仿佛失去灵魂。
众人也只能无奈地叹息,为她悲惨的命运,为她艰难的未来,重重叹息。
……
葬礼过后,离拆迁时限只剩下两天。
街道的人再次上门,拿着搬迁同意书,以为这次能成功让卫小玉签下。
谁知卫小玉只是抬了抬她浮肿的眼皮,像木头人迟缓数十秒,沙哑开口,“我不办。”
小安等人诧异无比,“卫姐,你为什么还不肯搬呢?你以前总说,要等你男人,但现在他明明已经……”
“卫姐,现在只剩你这一户不肯搬,你说这拆迁工作怎么进行呢?”
“卫姐,你家条件困难,街道一直都想方设法帮你,就连这次葬礼,也是我们街道忙上忙下,掏了所有的钱……卫姐,你也为我们街道考虑考虑,行吗?”
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劝着卫小玉。
可卫小玉浑浊僵硬的眼珠转了转,居然问:“葬礼花了多少钱?我还给你们。”
“不是,卫姐你——”小安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卫小玉太没良心。
“卫姐,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吗?”苏甜终于开口,问出关键。
卫小玉听到苏甜清脆的声音,反应很大,她之前一直是背对着大家说话,但此时却将整个身体扭转过来,脊柱以一种奇怪扭曲的姿势看向苏甜。
“他的亡魂在外,我总要为他点一盏灯。”
……
卫小玉不肯搬走的原因很简单。
以前是因为要等她男人,现在依然是因为要等她男人。
她以为他还活着的时候,都怕他回来找不到家。
更何况现在他已经只剩亡魂,她更怕他要是回来,会彻彻底底再也找不到她们娘仨。
无论生死,她都坚持,要等他。
这样的爱情听起来很感天动地,要是换在其他时候,很多人都会为之动容。
然而当它成为街道拆迁发展的绊脚石时,大家只会因此着急。
街道办事处里的工作人员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自然不必多说。
就连街道里住着的热心的街坊邻居们,也同样着急上火。
谁都不愿意看着拆迁工作因为卫小玉一个人而被耽搁。
还有那么多人克服困难签下搬迁同意书,要是因此无法顺利拆迁,那岂不是其他人的努力心血都白费了?
因此,都轮番上阵,去劝说卫小玉。
可无论大家说什么,卫小玉的心就像块石头,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的男人死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说她自私也罢,说她冷漠也好,她都无所谓。
无论是赔偿的拆迁款还是乐安小区温暖舒适的新房子,都无法让她动心。
她只想守在这里。
守在曾经和他相知相守的地方,为他点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等他的亡魂归家。
即便生活艰难,即便前路黑暗,但卫小玉就是这么打定主意,倔强地往前走,不犹豫,也不回头。
更不想选择一条其他的路。
她就是要这么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也无怨无悔。
有人告诉她,要更珍惜活着的人,比如她的三个儿子。
所以她只是哭了一整夜,就又用瘦弱的身躯推着她的那辆小推车,出去卖煎饼果子。
遇到她的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说——
“卫姐,你看你这么辛苦,何必呢?拿着那笔拆迁款也足够你租房把三个儿子拉扯大了呀。”
“卫姐,你就搬了吧,这破巷子迟早要拆的,你又是何必要跟政/府过不去呢?”
“……”
所有人都劝她,翻来覆去说着类似的话,露出怜悯、同情或担忧的目光。
卫小玉无动于衷地听着,面无表情地咬着唇,费力地推着车,不发一言。
这时候,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撑住小推车的后面。
卫小玉推车的力气骤然减小,她怔忡地回头,看见的,是苏甜笑容轻轻放光芒的脸。
清晨的巷子还没被太阳照亮,显得有些昏暗。
但苏甜出现,却好像照亮了什么。
她不像其他人,直接劝说卫小玉。
她只是朝卫小玉笑了笑,一手推车,一手牵住卫小玉的二儿子。
“……”卫小玉不知道自己该对苏甜抱有什么心态。
是苏甜带来她男人的死讯,将她从抱有希望的等待打入绝望炼狱,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再也不能告诉儿子们,“爸爸还会回来的。”
但也是苏甜,送回她男人的遗物,让她知道他生前经历过怎样的思念和挣扎,也让她和儿子们都可以挺直腰杆在其他人面前澄清,他不是负心抛弃她们,他很好,他只是不在了。
所以,卫小玉一直在等着苏甜开口。
想看苏甜要说什么,要劝什么。
她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置之不理,她会反驳。
谁知,苏甜一路上什么都没说。
到了学校门口,苏甜终于开口和她说话,说的却是她根本没想到的事情。
“小推车就放在这里?”
“我帮你支一下这个伞,是这么开的吧?”
“小好,小可,要不要喝牛奶?来,一人一瓶。”
卫小玉怔怔地看着苏甜,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她觉得苏甜肯定是想先套近乎,等她毫无防备了再说搬迁的事。
之前街道的人,也不是没有用过这招。
卫小玉转过身,闷声摆摊。
苏甜问什么,她都不答,又溶出一层坚硬的透明外壳保护着自己,不与整个世界接触。
这时候,买煎饼的人们都陆陆续续过来了。
也许是为了照顾卫小玉的生意,又或者是好好劝她一番,所以今天煎饼摊格外忙,全是些脸熟的街坊邻居。
大家买的煎饼也多,几乎都是好几个好几个的买,给全家人吃。
卫小玉虽然心存感念,但也无以为报。
她不能搬。
她绝对不能离开现在的房子。
同样的拒绝表达无数次,或是闷不吭声,或是轻轻摇头,卫小玉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心肠却比谁都要生硬。
那些热情的街坊邻居也渐渐被伤了心,好言好语相劝一番,最后都摇着头叹息离开。
因为煎饼摊忙不过来,苏甜一直没走。
她却没说话,在旁边沉默地帮忙,偶尔有居民跟她打招呼,她也只笑着回应一下,绝不多说,而是专注地打着鸡蛋,或是摊着饼儿,叠着包装纸袋。
劝的人多了,卫小玉越来越沉默,脸色也越来越差。
等早上上学这一茬高峰期过了,苏甜问她:“今天就到这里吧,先回去歇一歇?”
卫小玉已经熬了不知道多少个通宵,她早就累得快灵魂出窍,再加上刚刚这一波非常忙,赚得也比平时一天多,于是她点点头,应道:“好。”
苏甜又帮她一起收摊,收拾着鸡蛋壳等垃圾来,再把小推车推回去。
一路上,卫小玉都在等着苏甜开口说搬迁的事儿。
苏甜说了,她这心里才有了底,不会因为苏甜的帮忙而愧疚。
……如果苏甜是有所目的才帮她的话。
可苏甜还是没提一个字。
回到小院子的木门前,苏甜甚至没进去,而是隔着竹篱笆,还像以前那样,目光越过竹篱笆和卫小玉说话。
“你好好休息,关上门,睡一觉。”
说完,她转身就走。
卫小玉却忍不住了。
她走到门边,喊道:“苏主任。”
苏甜似是有些意外地回头,“怎么了?还有事吗?”
卫小玉欲言又止,摇摇头说:“没有。”
“那我走了。”苏甜没有追问,她看看时间,忙了一早上,现在也才刚好到她的上班时间。
……
苏甜回到街道办事处,乐主任居然在她办公室一直等着。
一看见她,他立马站起来,着急地问:“苏主任,怎么样?你刚刚是不是去找卫小玉了?”
“是。”苏甜坐下来,喝了口水。
乐主任看到苏甜这风轻云淡的样子,眉头舒展,也坐下来,倾身问道:“把她劝服了?我就知道!苏主任你是最擅长搞这些工作的!”
“……”苏甜眉梢一扬,放下水杯,“我没劝她。”
这回轮到乐主任错愕,他手一拍,又着急地站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怎么会这样?苏主任啊,你怎么不好好劝劝她呢?你不是最擅长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吗?那么多群众都喜欢你,都和你打成一片,怎么这个卫小玉就……唉……”
乐主任狠狠叹气。
苏甜淡定道:“乐主任,您也别着急。人往往只能听到她们愿意听到的声音,所以卫小玉这会儿是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我说什么都没用。”
“那你——”乐主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只能继续叹气,“我怎么不着急啊,明天可是最后时限了,要是卫小玉的搬迁同意书签不下来,你说可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