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之上, 林鹿春看着一只白鸽向着两人所在船只飞了过来,落在江鹤同轻轻抬起的手臂上。
江鹤同从白鸽腿上解下一个小竹筒, 鸽子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竹筒里装着紧紧卷起的纸条,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
林鹿春瞥了一眼,料想到应该是江鹤同的私事,于是便没有往前凑。
而看到纸条上内容的江鹤同,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次的密报令他困惑。
确切得说,他无法确定消息的真假。
密报上说,江星云死而复生,重新回到了玄机楼。
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必然会觉得, 死而复生是无稽之谈。
但这一次, 玩这种把戏的人是他的父亲江星云。
江鹤同对江星云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 他在幼年时期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渴望着父亲的关注, 因而才没日没夜地练武,小小年纪便学有所成。
另一方面, 随着年龄增长,他对母亲的死逐渐有了怀疑, 也明白了妻妾成群的江星云有多么薄情寡义, 自然也就无法与他有什么亲近的父子之情了。
但有一件事, 让他觉得奇怪。
当初他练功最重要的时刻被人干扰,身受重伤卧床不起的第二天,江星云就突然“急火攻心而死”了。
那时他正是伤最重的时候,别说去送葬哭灵, 就是上柱香都不可能,江星云的尸体,他是一眼也没看见的。
如果密报里的江星云不是其他人假扮的, 那么就说明当初江星云根本没有死,而是有其他计划。
至于什么鬼神、复生之说,江鹤同当然是不会相信的。
“师父……”林鹿春看他板着脸半晌不说话,便开口叫了他一声。
没想到江鹤同顺手就把纸条递给了她,说道:“只是江湖上的一件……趣闻。”
江星云“死而复生”这种大事,瞒是瞒不住的,更何况江鹤同也没打算瞒着林鹿春。
之所以不主动提起“蛛网”,是因为一时不知道从何谈起。
林鹿春接过纸条,快速浏览了一遍,问道:“师父,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你还会回玄机楼吗?”
“不会。”江鹤同很果断地回答道:“我不会参与江家人的争斗,他们所看重的,于我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更何况,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江鹤同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个扇形的小阴影,心中却想着,如果这群人知道“蛛网”的主人是他,不知会作何感想?
每天像争皇位似的争玄机楼那点东西……
想到这,江鹤同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与此同时,玄机楼内部才真的是鸡飞狗跳。
江星云的几个儿子原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暂管几处分舵,如今也都快马加鞭回了洛阳。
原本按照老二江玉树的性格,这事怎么也要压上一段时间再说。
可偏偏他接到消息的时候,江星云已经满中原乱逛了不知多久了。
丐帮在岚州有一个大勇分舵,江星云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不仅玄机楼的人看见了,丐帮那些常日走街串巷的弟子,当然也都看见了。
江玉树忍着心中愤懑,坐在江星云下首的位置,说道:“父亲瞒得儿子好苦,儿子这几个月来,每每想起父亲,便悲痛难当,不想竟是……”
江星云此时一心一意以为自己便是丑奴,哪里会吃这一套呢?
他自从吃下神医谷的断前尘,前尘往事便一概记不得了。
若是没有解药,别说是他的儿子,就是江家列祖列宗一起显灵,他恐怕也想不起一件过去的事。
他脑子里记着的,只有罗荧和罗荧提供给他的情报。
“江玉树是江星云的二儿子,这小子在他的儿子里,虚伪也排得上第二。”
罗荧的声音还萦绕在他的脑海。
丑奴的眼睛忍不住往江家的大儿子身上瞥去。
“至于他的那群庶子里,老六江鹤同……已然是个……废人,不必理会,那老大江嵬你却要小心,此子面慈心狠,惯会顶着他那张敦厚的脸来害人……”
罗荧说过的每一句话,丑奴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这些日子迟迟没有露面,自有我的深意。当日诈死,也是事出有因。”丑奴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几个人,话锋一转,说道:“江家出了叛徒。”
他话音一落,便发现几个便宜儿子神色各异,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玉树的手在椅子扶手上一抓,下意识往江嵬所在的方向看了过去。
江嵬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开口说道:“既然父亲已经归家,叛徒之事日后再说也不迟。儿有一事,倒是格外紧急一些。”
丑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着,这就来了。
“嵬儿但说无妨。”
江嵬和江玉树对视一眼,缓缓下拜,说道:“父亲如今健在,这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先前儿子们以为父亲已然仙去,便为父亲立了碑。如今父亲人还好端端地活着,此物自然大大不祥……我等何不毁了此坟,以庆父亲平安归来?”
这最后半句,是对着其他人说的。
实际上,江星云死而复生的事,每个人心里都有所怀疑,只是面前的人委实和江星云一模一样,令他们不敢前去验明正身。
但江嵬提出的办法却很巧妙。
江家的祖坟等闲人进不去,若是眼前的是个西贝货,大家一去坟前,发现江星云尸体仍在,这事自然也就露馅了。
而江嵬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庆祝父亲归来”,自然也不应当被怪罪。
即便棺中没有尸体,江星云验明了身份,江嵬的理由也依旧站得住脚。
丑奴现在正想让自己的身份更可信,立刻便答应了下来。
一群人各怀心思,呼啦啦奔着江星云坟墓的方向去了。
路上,江嵬和江玉树打着眉眼官司,对丑奴的身份将信将疑。
而丑奴自己却想着:
主人果然神机妙算,知道这江嵬必然会提及此时,故而早已做了完全准备。
事实证明,天下没有两个江星云,棺中自然也不可能冒出一个江星云来。
几个儿子看着空棺材,一时傻了眼。
“当日,我用龟息之法,藏身棺中,七日后便悠悠醒转……”
丑奴眼看着坟地一点点被夷为平地,不紧不慢地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
他这幅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愈发显得他自己高深莫测,让江家几个儿子不敢轻举妄动。
丑奴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没过多久便谎称自己近日奔波,十分疲惫,回了从前江星云居住的院子。
他走后,江嵬便和江玉树凑到了一处。
“你不是说这事不会出纰漏吗?”
两人刚到没人的地方,江玉树就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起来。
江嵬跟在他身后,脸上的嘲讽一闪而逝。
“二弟何必如此心急?父亲虽说江家有叛徒,可却没说是谁,我们可别自乱阵脚。”江嵬收敛表情,语气亲热又不失恭敬地说道。
一直以来,他都在江玉树面前扮演成一个忠心耿耿、没有野心的庶子。
加上他生母原是花楼出身,身份低微,更让江玉树对他降低了警惕。
但他心里是瞧不起江玉树的。
要不是这废物的生母出身江南望族,玄机楼主的位置,哪轮的上这么一个沉不住气的蠢货?
“你是说……父亲所说的叛徒另有其人?”
“咱们当初可才刚动手,药的分量不足以令人察觉……否则,何必还要担心那江鹤同……”
江嵬的话让江玉树稍微放下了心。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说不准,父亲便是用这招故意诈我们几个,想看看我们几个里,谁对他不忠。”江玉树想起江鹤同,不由冷笑一声,“就是不知道老六会不会回来分一杯羹了。”
“一个废人,何足道哉?”江嵬说到这,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我听说老六如今得了冰蚕,会不会……”
江玉树顿时眉头一拧,冷笑道:“有命拿,也要看有没有命用了。”
江嵬看着他阴狠的脸,沉默了下去。
他知道江玉树最恨的是谁。
想当初罗克珊娜被带到中原,大夫人可是被冷落了好一阵。
要不是江鹤同刚出生就经脉细弱,恐怕这一阵还不知要被拉长到多久。
江嵬想起罗克珊娜那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暗自可惜。
红颜薄命啊!
他无不幸灾乐祸地想着。
然而一想起江鹤同,他的心情又变得不太好了。
他既厌恶又看不起江玉树,却更加厌恶明明天赋一般,却差点成为江家小辈第一人的江鹤同。
凭什么?
凭什么他经脉细弱,悟性却那么好!
无论什么武功,他一学就会!
明明他才是长子,是江家的第一个儿子,却要每天看着一个小了自己十岁有余的孩子,日日被人称赞,不到十五武功就超过了自己!
明明已经天赋不好了,为什么还要给他这么好的悟性?
江鹤同,你怎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做个废物呢?
江嵬暗自为自己开脱。
是他挡了我的路,要不然,我也不会出手……
第33章 张刺史夜会京城客 摩侯罗梦中显真身
“不知参将远道而来, 有何贵干?”
麟州,刺史府, 张端起酒杯,脸上带笑,心里却暗自纳闷。
这参将名叫苏直,是石敬瑭的一个下属,张往日风光的时候,也曾见过石敬瑭把这人带在身边。
只是现在,麟州离京城甚远,他在旁人眼里也成了一颗废棋,这苏直大老远过来, 又是想干什么呢?
苏直没有直说, 而是绕了个弯子, 说起了麟州的风土人情, “在下一路走来,见这麟州荒山遍布, 流民甚多,张刺史如此人才, 留在此地做官, 当真是屈才了。”
“不敢不敢!”张拿不准这人要做什么, 赶忙说道:“圣人乃是明君,张才疏学浅,料想圣人自有其深意,哪里能够心有怨怼呢?”
“刺史不必多虑, 苏某来此可不是为了吓唬刺史的。”苏直笑了一声,说道:“相反,苏某此番前来, 是为刺史谋一番好前程。”
张一只手不住摩挲着酒杯,心道,我几时与你有这交情?定是石敬瑭有事用得上我张,才这般客气。
官场上的人别的不会,闻弦音而知雅意那一套却是玩得炉火纯青。
张此人原本野心就不大,加上早年跟着朱温,若不是先帝李存勖念在他叔父的面子上,他这条命也未必保得住,如今那封疆拓土的心早就散了。
他之所以想找到玉玺下落,也不过是为了讨好现在的皇帝,以免皇帝哪日疑神疑鬼,要除了他这“旧臣”。
只是话虽如此,今日如果换了旁人,张也未必会这么痛快地答应。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石敬瑭此人平日里最是敦厚老实,与人结交从无虚言,张知道这人给了承诺,便会兑现。
况且石敬瑭如今也算是位极人臣,张又怎敢轻易得罪?
就这么着,张和苏直两人推杯换盏,不多时便已开始称兄道弟。
这时候,苏直才说出此行目的。
“原来苏兄弟是为了此事……”张其实早已猜中了八分,此刻却故作为难地说道:“我张虽说有幸在先帝身边待了几天,也知道不少先帝身前得脸的伶人,只是我到底是个外臣,这名册也就难免……”
“张兄不必多虑,国公原也知道张兄身为外臣,绝无可能对此事一清二楚。张兄只需尽力便可,若有少了错了,左不过多费些时日,国公必不会怪罪。”
得到了苏直给的定心丸,张这才开始斟酌着拟了一份名单。
实际上,李存勖死前,的确养了不少伶人。
作为皇帝,这人的爱好倒是不算多么荒淫残暴……
只不过是喜欢看戏也喜欢唱戏罢了。
若说荒淫无道,这李存勖怎么也比让儿媳妇侍寝的朱温好上一百倍了。
话虽如此,一个皇帝每天和戏子混在一起,到底也是玩物丧志。
且皇帝喜欢什么,必然是大张旗鼓,养在宫里的伶人,自然也是多不胜数。
张虽然看过名册,也有心去记,到底也不可能都记得。
但是那些常日在御前伺候的,他倒是大多都还有些印象。
加上这是石敬瑭要的东西,张回忆起来便格外仔细,连同他自己从前记录下来的名册一起,前前后后共记下八十余人,交给了苏直。
这八十余人都是如今还未找到的,至于已经捉回审问或是处死的,则是多不胜数,无需再记。
苏直得了名册,嘱托张多多思索,若想起来新的名字,尽可给他去信,之后天一亮便匆匆往洛阳去了。
这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天夜里,便做了一个梦,梦见先帝还活着的时候,宫中的景象。
“张公可是来面见大家?”
梦中,张看见一个年轻宦官笑嘻嘻地对自己说道:“今日大家新得了几个伶人,张公不妨等等,一起瞧个热闹!”
和外臣不同,宦官们喜欢称呼皇帝为“大家”。
张隐约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站在原地,静静等候。
这时一个宫女说道:“圣人近日得了个叫摩侯罗的伶人,极是有趣,上次我还看见他在殿里翻筋斗呢!”
“摩侯罗!”
张猛地从榻上坐起身子,环顾四周,这才想起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他的发妻被他吓了一跳,连声询问他出了何事,张也只答是做了个噩梦,便径自倒茶压了压惊,又转回榻上,盖被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