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鹤同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有一瞬间的哑然。
“不过师父肯定想问的不是这个吧?”林鹿春笑着转移了话题。
好像刚才神色突然变得冷漠的人不是她似的。
“嗯。”江鹤同回过神来,说道:“一位朋友曾与我说过一件事,让我不知如何作答。”
“什么样的事?”
“我这位朋友……他的母亲有一位闺中密友,两人从小相识,进了同一个门派拜师学艺。只是这两人身份有别,他的母亲成了亲传弟子,另一个却做了扫洒仆役。天长日久,做了仆役的那个便心生怨怼,用了毒计,伙同外人毁了亲传弟子的清白,使她被掌门逐出门墙。可是这亲传弟子被蒙在鼓里,至死也不知自己是被友人所害。依你看,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江鹤同目光灼灼地看向林鹿春,似乎急需一个回答。
林鹿春也不负所望,略加思索,便说道:“师父,已死之人不能复生,他们是无法感到幸运或感觉不幸的。真正认为他们幸运或不幸的,是活着的人。”
林鹿春语气认真地补充道:“师父,你朋友的母亲是否不幸,要看你的朋友怎么想。他若认为这事幸事,来日祭拜时便不必提及此事,他若认为不幸,亦可在母亲坟前悉数相告。只是我刚才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他要为母亲做的,如若他自己耿耿于怀,那么无论此事幸与不幸,他都该复仇,以解心头之恨。既是别人犯错,就该叫犯错之人一力承担,只盼你的那位朋友万万不可为难自己。”
她的话让江鹤同的心中升起一丝窘迫,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林鹿春在规劝的不是他那位不存在的“朋友”,而是在明晃晃地规劝他。
但是,林鹿春的话也让他感到释然。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阿娘知不知道真相,罪魁祸首的罪孽也不能削减半分。
他需要做的,不过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那些罪人里,活着的,他要送他们下地狱,死了的,他要他们背负应得的骂名。
如此,才不负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师父,你那位朋友心情可好些了?”林鹿春歪着头,促狭地问道。
“机灵鬼。”
江鹤同的脸染上薄红,轻轻刮了一下林鹿春的鼻尖,之后便大跨步向松林外走去。
……
与此同时,波斯明教总坛,圣女法蒂玛斜倚在贵妃塌上,看着手里的密报,心中怅然若失。
她原本应该放心才对,知道她秘密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她的秘密才能永远掩盖下去。
可是不知为何,她心中却隐隐不安。
法蒂玛抬手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老了……”
居然会因为那些绊脚石心生愧疚了。
可是有些事她不得不做。
罗克珊娜从小养尊处优,她是不会懂得她的苦衷的。
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个奴婢。
即使是圣女最偏爱的奴婢又如何?
奴婢就是奴婢。
法蒂玛闻着房间里名贵的香料散发出的香味,逐渐眯起了眼睛。
那是二十五年前,她也不过才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
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是她法蒂玛命该如此,才能得到如此天赐良机……
“法蒂玛,左使今日有要事与我相商,你自己带着金子去集市吧!”
罗克珊娜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样款款向着法蒂玛走去。
法蒂玛从她手中接过一袋金币,心中对这个美丽的女人又艳羡又嫉妒。
总是这样。
沉甸甸的黄金对她来说有如粪土,从大唐来的名贵丝绸堆在库房里,任她随意取用。
她法蒂玛所得到的,不过是她偶尔的施舍罢了。
法蒂玛恨恨地看着罗克珊娜离去的背影,心想着,若不是她出身不好……
她攥紧手里的钱袋,最终还是独自去了集市。
因为她穿着圣女侍婢的衣服,一路上,有不少人向她问候行礼。
可是她知道,这一切殊荣都来自于罗克珊娜,而不是她自己本身。
法蒂玛很快找到了汉人的商队,拿金币换了上好的丝绸。
这时候,供富贵人家取乐的酒肆中,传来几个汉人男子的说笑声。
汉人男子的声音与波斯人有所不同,法蒂玛一听之下,便知道楼中的是一群汉人。
她心中好奇,便借着买东西之便,运起内力在窗下偷听。
罗克珊娜有一个汉人朋友,法蒂玛又经常和汉人商队打交道,因此能将汉人的话听个大概。
她听见其中一人说道:“烟花女子,寻常俗物便可打动,能与她们春风一度,又有何稀奇?”
另一人说道:“可这良家女子,若是招惹了,必定要娶回家去,岂不麻烦?”
一群人听了这话,开始嘻嘻哈哈,言谈之中,无非是“某某兄家中有几房小妾”,亦或者“某某兄家中正妻甚是善妒”,诸如此类。
法蒂玛听这几个男子说的也不过是闺房里的事,正抬腿要走,忽然听见其中一人玩世不恭地说道:“要我说,良家女子失身于人也不少见,谁要是能引得圣女犯了禁,那才是好本事!”
“燕于归,是你看上了那沈泱泱吧!”
听到这,法蒂玛的心已然怦怦乱跳。
她有些害怕但又有些期待地想着:
要是罗克珊娜失身于人,那么她是不是就会跌落尘埃,变得连婢女都不如?
法蒂玛偷偷向窗内看了一眼,只见里面饮酒作乐的几人,都英俊非常,显然都是风月场里的老手。
罗克珊娜如此单纯,肯定斗不过这种人……
法蒂玛将金币付给商人,状似无意地问道:“也不知酒肆里是哪家的贵人,见了巴哈塔之繁盛,竟毫不稀奇?”
那商人不知她心中所想,随口说道:“那几位可不是跑商来的,人家是大门派的高徒,奉师门之命外出历练。”
说话时,商人还啧啧两声,“这些少侠们,花银子像流水似的,比不得哟……”
得知这些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法蒂玛心中升起一丝希冀。
恰好此时,楼里又有人说道:“不如咱们几个打个赌,若是谁人能让圣女犯禁,我便服他,任他让我做件什么事,我燕于归都言听计从,如何?”
一群人几碗黄汤下肚,纷纷起哄答应。
而法蒂玛在这群人中,发现了一个同类。
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江星云。
她听见这人说道:“依我看,咱们不如把话说在前头,若是谁真赢了赌约,便叫旁人做什么事,诸君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其他人原本也没当真,便把心中不切实际的心愿说了个遍。
“我若是赢了,你们便绑了峨眉派的静真小道姑,叫她陪我喝花酒!”
“我若是赢了,你们助我登上教主之位,如何?”
“我若是赢了,便叫你们把皇帝绑来,叫我三声爷爷。”
……
一桌子人说得倒是热闹,只是听起来却一个比一个荒唐。且这些人说话时醉醺醺的,显然也没拿自己的话当真。
最终,轮到江星云的时候,法蒂玛听他说道:“我若赢得赌约,还请诸君帮我,夺得玄机楼楼主之位。”
那时候,法蒂玛看着他的眼睛,知道这人说得绝非玩笑话。
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一个掌握了罗克珊娜的习惯和行踪,可以帮助别人讨得她欢心的婢女,难道不是最好的帮手吗?
更何况,右使想要拉拢圣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拉拢不了,何不换一个圣女呢?
“圣女,右使有要事……”
侍婢的声音打断了法蒂玛的思绪。
她皱了一下眉头,睁开眼睛看向周围,才生出几分真实感来。
罗克珊娜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的圣女是她法蒂玛。
不会再有人威胁她的地位,她也不用再仰望着别人。
法蒂玛轻抚着身上轻薄华丽的丝绸,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争取来的,至于罗克珊娜为什么会死?
还不是因为她自己蠢!
法蒂玛不知道,在遥远的中原,她的“老朋友”正念着她的名字。
“法蒂玛,不知来日相见,你这贱婢还认不认得出我……”
花楼里,罗荧把玩着一支金簪,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第37章 跨万丈不消贪婪欲 隔千里难掩慈母心……
洛阳, 老君山。
铃谷七怪在乡下庄子养好了伤,便放出了一只信鸽, 联络了鬼一。
这七人虽然在铃谷隐居多年,但却本性难移,两次生事,一次被林鹿春碰上,一次又被宏远碰上,也不知该说这群人是因果报应,还是该说他们运气不好。
如此一来,原本早该与鬼一联络的几人,却迟了将近一个月, 才联系上鬼一。
也亏得鬼一如今正被江湖正道追杀, 虽说六派暂时分开, 但为了保命, 他到底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人,只得耐心等待。
其实这鬼一武功高强, 在江无天的手下里当属魁首,若不是双拳难敌四手, 他也不会厚着脸皮将铃谷七怪叫出来帮忙。
只是要说他安了什么好心, 那可就是说笑了。
江无天的手下, 可没有一个是善茬。
之所以请这些人,自然是因为需要帮手,至于帮手能活下来几个,鬼一可就不能保证了。
鬼一等了许多天, 终于收到密信,自然是紧赶慢赶地来到了洛阳,和铃谷七怪结伴去了老君山。
与世无争的无为山庄, 便是在此建立山门,开宗立派。
“见了鬼了,天还没黑,怎得一个人影也没有?”
七怪和鬼一偷偷上山时,天色还早,眼下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几人藏在湖石假山之后,暗自嘀咕。
鬼一皱紧眉头,用了传音入密的方法,说道:“别出声,叫人听见可不是闹着玩的。”
刚才开口说话的程妙音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到底也用了传音入密的法子。
“难不成一个山庄的人都睡大觉去了?”
“今日是观碑日,无为山庄的人恐怕都去看瀑布旁的悟道石去了。”鬼一来之前便搜罗了许多情报,因此对无为山庄有些了解。
今天是盗取秘籍最合适的日子,如果是其他日子,鬼一对无为山庄之人的行踪也没有任何把握。
因为无为山庄住着的都是些怪人,这群人行事不符合常理,常日行踪不定,行迹也十分诡异。
只有观碑日,是他们一月一次,必须要聚在一起的时间。
鬼一不知道那碑有什么好看的,他昔日还在绿林道的时候,也曾到无为山庄来过一次。
不过那时他还是个无名小卒,无为山庄可不会有人记着。
那悟道石上写的东西,无为山庄也从没有藏着掩着,凡是无为山庄的客人,都可以过去看。
因为上面的内容,无非就是庄子的逍遥游罢了。
也不知一群人守着一块石头,看个什么劲儿。
鬼一心想着,江湖中自诩正道的伪君子都是如此,总说天人境是自行领悟出来的。
若真是如此,怎得他们就悟不出呢?
江无天那等天纵奇才,不也差着一线?
旁人都以为江无天天性残忍嗜杀,却不知是他所练秘籍有所缺漏,不得不以邪法作为弥补。
华山、昆仑两派那么急慌慌地寻找江无天的宝库,恐怕为了玉玺是假,为了秘籍才是真。
想到这,鬼一眯了眯眼睛。
他还记得有一次,江无天与他相谈,曾提起自己所练心法的来历。
“我江无天搜罗了这许多武功心法,各家路数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此功虽有所残缺,却与无为山庄的路数颇为相似,只可惜我知道的太晚,如今想回头也来不及了。”
鬼一知道主任所说的来不及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邪道全是坏人,鬼一必然嗤之以鼻,但若说邪功是带人走入歧途,鬼一倒觉得没什么不能认的。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练邪功的人不能散功。
若是平常人,只要年岁没到垂老之时,散去武功也不过是身体变得比常人弱些,再想重修其他心法,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修行邪功之人,一旦散功,便会血气两亏,极速衰亡。
修邪功进境虽快,却也是一条不归路。
是以江湖中虽有许多人被正道归为邪魔外道一流,但真正修习邪功的人并不多。
鬼一之所以被归为邪道,是因为他杀人无算,而非因为他自己练了邪功。
因此他是可以改修更好的心法的。
前提是,他必须要拿到它。
既然江无天认为自己所练的是无为山庄某部心法的残本,那么他鬼一自然可以把底本找到,然后寻个深山老林闭关修炼。
待到入了天人境,这天下还不是任他来去自由?
就是不知道这神功练成之后,该是何等神妙?能不能比那姓林的强上几分?
……
“阿嚏!”
林鹿春忍不住蹭了蹭鼻子。
“可是着凉了?”江鹤同有些诧异地往外看了一眼。
眼下都快到五月了,天生甚是暖和。
况且习武之人身子强健,倒是罕有生病的。
林鹿春听着江鹤同的话,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心里却想着:“怕不是哪个龟孙子暗地里骂我。”
两人今天面对面坐在一张小几旁,正在看近来的密报。
因为林鹿春已然知道令牌的存在,江鹤同虽然没说得太明白,但到底也没遮掩。
于是各堂堂主的飞鸽传书,林鹿春倒是看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就有华山派和昆仑派进来的动静。
说来也是好笑,这昆仑派找到了江无天的宝库,却没能得着玉玺,反倒是那堆财宝引起了有心人的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