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客栈里,最东边一间,窗牗半掩着, 缝隙后一只深邃的眼眸漆黑如墨,静静注视着这边。
“侯爷, 小的已经将陈内侍送出城外, 按照你的吩咐,备了一份大礼给他。”
“嗯。”
窗后,陆行云微微颔首, 回身朝书庭望去:“那只碧痕瓷瓶找的怎么样了?”
书庭眉头微蹙, 面露难色:“有些眉目了,那瓷瓶在雍县一土绅手中, 素来是当做传家宝的, 只怕轻易不肯卖。”
陆行云此刻之所以在此, 是奉召到湖广地区调查一桩冤案,案子了结之后,他星夜奔驰,终于赶在香橼楼开业前到了扬州,还和雲王府的陈内侍见面,亲自感谢他。
前几日,据探子来报,姜知柳近日在秘密寻找一只碧痕瓷瓶,背后缘由不得而知。陆行云当即下令,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帮她找到。
如今终于找到,却不想是个刺头。
陆行云目光一沉,拳头骤然收紧,这碧痕瓷瓶他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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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扬州城外三十里,雍县街道上。
书庭瞧了瞧昏暗的天色,掀开车帘,朝陆行云望去:“侯爷,天色已晚,不如修整一晚,明日再去吧。”
“不了,就今日。”陆行云淡淡启唇。
书庭叹了叹,扬鞭策马,行至城中一户宅邸前,高门阔宅,在乡野小镇已算大户。
守门的小厮见陆行云身形消瘦,脸颊有点苍白,但气宇轩昂,衣着打扮尽是上品,不敢耽搁立即进去通传,很快便有位老管家出来,引着二人到了大堂。
厅堂中,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已在那等着,见他来了,客客气气地招待了,末了才问起他的来意。
“李员外,鄙人姓陆,京城人士,听闻贵府有只碧痕瓷瓶,乃上佳之品,故来求见,只要员外肯将瓷瓶转手于我,在下愿以千金相报。”陆行云拱拱手,面容沉静,漆黑的眼眸碧深如洗。
李员外笑了笑,淡若轻风:“先生说笑了,这瓷瓶虽我父亲传下的,但其价远不足千金,在下若这样转给你,那就是昧良心了。且我祖父有言,此物不可外传,抱歉,让先生白跑一趟了。”
陆行云也不着急,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之后,里面竟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色泽莹润,光彩灼灼,内有一团红色血丝,形似莲花。
“泣血珠!”
李员外身形一震,唰地站起来,眸中大放异彩。他之所以这么开心,是因为他母亲重病,需以这泣血珠入药,然此珠异常珍贵,就连皇宫内院都少有。
“咳咳,如此可行?”陆行云掩嘴咳了咳,笑意浅淡却从容,颊上因咳嗽而泛起一丝驼红。
“行,当然行!”李员外赶紧接过,激动得双手直颤,又害怕将泣血珠摔碎,连忙交给心腹丫鬟保管。
“先生且稍等,在下这就去取碧痕瓷瓶。”李员外深吸了口气,叮嘱下人好好伺候,快步朝后院走去。
陆行云微然一笑,负手走到廊下,望着远处苍凉的暮色,漆黑的眼眸如湖底深处的碧石,幽深沉静。
“咳,咳。”
凉风吹来,他扶着窗沿咳了咳,剧烈的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了。
他的肺疾又犯了。
书庭叹了叹,面上露出担忧之色。
陆行云身子本已痊愈,现下突然犯病,皆是因了这泣血珠。
两日前,陆行云查到李员外的母亲病重,需这泣血石医治,正好邻县的县城宋锡阳曾是朝廷重臣,后因罪下放,一路贬至此地。
十几年前,宋锡阳曾救过太后的性命,太后为答谢他,特以泣血珠相赠。可偏偏当时奉命查办他的就是陆行云。
为了泣血珠,陆行云只好拉下脸面去求他,可想而知,必然是一顿羞辱,被轰了出去。无法,陆行云只好在门前跪了一天一夜。
是时,朔雪漫天,他跪在那里冻得浑身都僵硬了。可宋锡阳却不理睬,反而乘车大摇大摆地出去。
陆行云只好打马追上去,一路追到宋锡阳在桥头下车。望着不依不挠的男子,宋锡阳冷然一笑:“陆大人,当年我那样求你,你都不肯放我一马,如今你以为你跪几下,就能抵消你的过错吗?那可是我寒窗读十几年,是我的一辈子啊!”
他越说越激动,一拳砸在桥柱上。
陆行云脊背一紧,低眉,抿着唇道:“我知道如今我说什么,都难消你心中的怨恨,当年之事乃我职责,且你所犯之事,皇上心知肚明,我纵然肯放你一马,皇上也不愿意。”
此话一语中的,击中了宋锡阳的隐痛,他双眸一狭,双手攥的发白:“好好好,我咎由自取,既然如此,陆大人还是回你的京城吧,这等乡野乡镇,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说罢转身就走,陆行云剑眉一蹙,下意识抓住他。
“怎么?陆大人还想用强吗?”
讥笑似针芒刺目,他攥住拳头,眸中闪过锐色:“陆某既然来求你,便不想用强,但你不要逼我。”
“好哇,堂堂刑部尚书,居然想持强凌弱,既然如此,那我宁愿毁了它!”
宋锡阳埋在此地蝇营狗苟多年,心里早憋了一肚子闷气,当下怒火只往上上蹿。说着,他取下腰畔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颗珠子,往地上重重砸去。
眼见玉珠顷刻间就要粉碎,陆行云胸口一惊,伸手去接,宋锡阳连忙阻拦,如此一来,反将泣血珠撞到了河里。
此刻正值寒冬腊月,河水冷得刺骨,可陆行云想都没想,纵身跳进水里。霎时间,他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冰窟窿,彻骨的森寒如刺刀在身上割着,每一寸血肉和骨头都痛得发麻。
可他不管不顾,只奋力往水底钻,费了好一阵,才找到泣血珠。将珠子握在手里的那一刻,他心头松了口气,正往上游时,腿肚子猛地抽痛,竟抽筋了。
他奋力扑腾了几下,却使不上力,胸口窒息得像是要炸开了,刺骨的河水顺着口鼻大股往进灌,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隐约中,他似乎看了一抹红色身影,冲破层层水波,朝他游过来。
柳儿,是你吗?
他眸光一颤,下意识地把手伸过去,眼神逐渐没了焦距,片刻后,眼皮一阖,彻底失去意识。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是女鹅吗?
第53章 为她所求
不远处的河畔, 一辆马车徐徐驶过,一只白嫩的小手掀开车帘,露出圆润可爱的脸庞,正是烨烨。
“娘, 那边好像有人落水了。”他指着河对岸, 担忧道。
旁边,姜知柳举目望去, 见一小厮纵身跃入河中, 因距离和角度, 看不清容貌。
“别担心, 已经有人去救了。”
她拍了拍烨烨的手,柔声细语:“方才李先生请你进去,都问你什么了?”
如今烨烨已经五岁,姜知柳一直在寻找名师教导他,昨日她听闻勉县西郊的咏梅居住着一位前朝大儒李崇意,虽年过六旬, 但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先后教过五位徒弟, 每一位都是人中俊杰, 其中包括那位与陆行云齐名的南方九省解元头名的韩羡之。
俗话说望子成龙,更何况烨烨天资聪颖,姜知柳怕埋没了他, 今日便带着厚礼登门拜访。
烨烨点着下巴, 回忆了片刻,道:“先生问我都读了些什么说, 我说《三字经》《论语》《孟子》都粗粗读过一些, 他又考教了我些学问, 烨儿都按照夫子和翟先生的教导回了。”
“李先生和蔼可亲,还夸赞了我一番呢。”
小娃娃下巴一扬,别提多得意了。
姜知柳刮了刮他的鼻子,眼里满是宠溺:“瞧你这样子,学海无涯,你可得谦虚点,你爹爹以前...”
意识到自己说起陆行云,连忙收住。
“爹爹怎么了?”烨烨下意识问。
姜知柳薄唇微抿,不太愿意提他,但见小娃娃脸上满是期待,温然道:“你爹爹是乾元四年状元,但他从不因此妄自尊大,他说若非那南方九省解元中的头名韩羡之一朝获罪,那年的状元就不是他。”
听了她的回答,烨烨神情一恍,乌溜溜的眼眸蕴满憧憬与敬佩。
原来,他的父亲是这样的...
凝着自家儿子的神色,姜知柳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拂了拂他的头,转眸望向窗外。
对面的河岸上围着一群人,透过人影间的缝隙,隐隐看到地上有两个人,浑身湿漉漉的。
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随记飘向远方,马车徐徐前行,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咕噜咕噜,逐渐淹没在人海中。
河岸边,书庭望着躺在地上,双眸紧闭,脸色白中发青的陆行云,急的几乎要哭出来了。
“侯爷,侯爷!”
他用力地按着他的肚子,一遍又一遍,终于,男子浓密的羽睫颤了颤,猛地咳了咳,吐了好几口水。
书庭大喜,抹了抹眼泪:“侯爷,你可吓死我了!”
陆行云睁开眼眸,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当他看清眼前的人是书庭时,神色一黯,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
“咳咳!”
胸腔里火辣辣的,他掩着嘴,侧身咳嗖。书庭赶紧扶住他,给他顺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珠子你?”
他望向书庭,满脸都是疲惫。
“在这!”书庭忙从腰畔取出一颗珠子,莹润光洁,内里含着红莲血纹。
陆行云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拿过珠子,颓然地靠在书庭身上。
就在这时,宋锡阳从人群外走了过来,他居高临下,朝着地上的男子斜睨了一眼,讥笑道:“都说陆大人高风亮节,视钱财如粪土,没想到也会为了这身外之物,连命都不要,还真是让下官大开眼界啊!”
陆行云咳了咳,强撑着站起来:“你不用说这些话来激我,我是为钱财也好,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也好,那都是我自己的事。”
“总之,这泣血珠我是要定了。”
寒风中,男子的发丝和衣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脸色苍白,嘴唇已没有半点血色,双臂因寒冷而颤抖着。
明明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可他腰脊笔直,眸光坚定,手也攥得跟铁石似的,倒像是惊涛骇浪下的顽石,任你大浪滔天,他自岿然不动。
宋锡阳眸光一厉,拳头猛地收紧,脸上也忽青忽紫。
半晌,他昂起下巴,冷声道:“好,既然陆大人要,下官不得不给,只陆大人贵为刑部尚书,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强抢下官的东西吧?”
此话一出,旁观众人都惊愕不已。
他们中早有人认出了宋锡阳的身份,本以为能见到知县,已是不容易,没想到还能见到刑部尚书。对于陆行云的名头,众人是早有耳闻的,在他们心中那可是神一般的尊在,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是和包拯、宋慈一样的存在。
但听他们方才的对话,众人也觉出味儿来,应是陆行云要什么东西,但宋锡阳不给,所以他想强抢。
一时间,众人神色大变,纷纷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有震惊错愕,有疑惑,也有鄙夷。
这样的目光似刀子剐在陆行云身上,他拳头一紧,深吸了口气:“我说过,这泣血珠我不白拿,但凡你需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
宋锡阳挑了挑唇,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衣袖:“没什么,很简单,黄金万两。”
“好,我答应你。”陆行云斩钉截铁。
见他答得如此干脆,众人齐齐蹙眉,在他们心里陆行云是两袖清风的廉洁好官,纵然他出身侯府,也不该将万金说得如此轻易。
这样一来,大家对他的印象更是大打折扣。
宋锡阳也没料到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双眸一狭,眼底却寒芒烁烁:“还有下官前段时间得了心急,久治不愈,有神算子说,需得有人替我跪着向一百户人家讨各讨二两米,煮成药粥,方能痊愈。”
听他这样说,书庭怒道:“宋知县,你太过分了!纵然要刁难我家侯爷,也不必如此吧?”
宋锡阳冷笑:“比起我这被葬送的一生,这点刁难又算得了什么?”
陆行云剑眉紧蹙,下颌绷得紧若直线,半晌,他闭目深吸了口气,尔后松开拳头,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书庭一惊,忙道:“侯爷,不能应啊!你是堂堂的刑部尚书,更是昭懿候,怎么能卑躬屈膝,行乞讨之事呢?而且你都不知道夫人为何要那件东西,若她只是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原因呢?”
陆行云摇摇头,眸中似有烟云浮起:“她既然大费周章秘密寻找,自然是有十分重要的原因。”
而且,纵然是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只要她喜欢,他也会想尽办法帮她达成。
“那、那让小的替侯爷吧!”见他执意如此,书庭心一横。
“这珠子既是陆大人要的,那就得他亲自去,哪有假手于人的道理?”
宋锡阳自然不许。
书庭眉头一皱,还想再争论,陆行云摆摆手,转身朝众人扫了扫,抿住薄唇,朝他们跪了下去。
“诚如诸位所见,陆某有不得已的缘由,需要宋大人的泣血珠,求诸位成全,施舍陆某二两白米。”
他望着众人,漆黑的眼眸似河底的碧石,清透沉静,有种浸透人心的力量。
众人没想到以他如今的尊崇,居然会向他们这些底层的蝼蚁下跪,先是一惊,尔后纷纷后退,表情各异,有疑惑不解,更有奚落得意。
自打陆行云的形象在他们心里大跌,他们就不在像以前那样,将他高高举起,此刻,反倒有些看着神坠落的快意。
瞧啊,不是高高在上吗?也有向他们下跪的时候。
见他们没有反应,陆行云脊背一紧,又重复道:“求诸位成全!”
然而,看笑话者众,施以援手者寡,除了三两个对他深信不疑,又怜悯他的施舍了白米,其他人只看着并不动。
书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侯爷,就算你为了泣血珠,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如今你落了水,这湿衣服还裹在身上,这么下去怕是要得病,你还是先把衣裳换了吧。”
沉吟片刻,陆行云点点头,起身跟着他去了附近的店铺,买了身新衣换上。稍作休整,简单用了几口饭,主仆二人便挨家挨户求过去,没到一家,陆行云便跪在地上,诚心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