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解释也算合情合理,元璟却直觉地感到哪里不对劲儿。
他刚才看文书眼睛发累,想起帐内还有这么个闲杂人等,瞥了一眼,就对上她满含恨意和杀气的目光,让人心头发寒。
“有这么大的恨意吗?”
“当然,杀身之仇,不共戴天。”吴婕低头说着,语调清冷,“我一向与人为善,自问未曾害过谁。毕生所求者,不过一个栖身之地,一份安宁生活罢了。却偏偏世道不饶人,一只只恶狼扑上来,恨不得扒皮吃肉才甘心。试问,天理何存?”
“你是一只羊,竟然问恶狼为何要吃你?”对她的满腹怨念,元璟却只是嗤笑了一声,“你问天理何存,天理不就是狼吃羊吗?”
吴婕被他堵得胸口疼,冷笑道:“狼与羊的天理自然是这般,但我们是人,是受过礼仪教化的,却自比畜生,还自诩天道,有什么毛病?”
这下子轮到元璟被堵得慌了。他眯起眼睛,盯着吴婕。
半响,突然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是礼仪教化,不过是一层遮羞布,没有了这一层,比牲畜都不如。”
他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来,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戾气。吴婕两辈子都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被他看得心里头发毛。转而却又想起了上辈子临死前听到的那些噩耗,怨气更增:“那些背信忘义之人,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偏偏还要扯起道德公义的遮羞布来。为羊之辈,就活该走投无路,被狼啃噬吗?焉知哪一天不会鱼死网破……”
她用力拽着裙裾,连掌心的伤口崩裂,鲜血溢出都毫无所觉。两辈子的怨念,因为今晚曲折离奇的刺激,骤然爆发了出来。
这种极端的感情,连元璟都为之惊讶。
宣泄完了,账内一片冷寂。
诡异的宁静之中,吴婕突然有些后悔,低头不再看元璟。
幸而元璟也没有接话。一切又重归安宁,就像两人对视之前的样子。
过了半响,就在吴婕有些迷糊的时候,元璟突然又开了口:“此事算你一功,待查明真相,若真是匪徒绑架,我会派人替你平息。”
吴婕愣了片刻,才低声应道:“多谢了。”
两人不再说话。吴婕抱膝坐在垫子上,迷迷糊糊着,突然,她猛地一惊,抬起头来。
自己是累得狠了,竟然坐在这里打起了瞌睡。
过去多久了?抬头看去,对面元璟已经不见了,帐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火炉里的木炭依然在噼啪作响。
吴婕站起身来,略微活动酸涩的手脚,她悄悄掀开营帐帘子。
寒风飒飒,吹得人脸颊生疼,放眼望去,黑夜依然笼罩在头顶上。
但目光所及,外面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重伤的侍卫们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商队,带着七八辆大车,堆着满满当当的货物,停驻在这一小块平地上。
马匹和骡子悠闲地抬着蹄子,打着鼻响。
整一个路过暂时休整的商队模样,连同那憨态可掬的掌柜,伶俐精悍的伙计都一应俱全。
元璟藏在哪里?吴婕找不出来。但是沈思书倒是一眼就看到了。
他换了一身宝石蓝的长衫,通身儒雅精明的账房模样。
看来,他们还是要进金芜城啊!吴婕垂下视线,正好也是她的目标。
短暂的休整之后,队伍马上要出发了。
“姑娘可要与在下共骑一匹马?”
看着牵着马站在自己面前的沈思书,吴婕赶紧摆手:“不必了,我一个人即可。”
“你会骑马?”沈思书眼中闪过亮光。
吴婕点点头,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她露出的破绽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也是债多不愁。
经历了刺客事件,沈思书他们不可能再将自己送入府衙。
连橘儿和两个刺客的尸体,跟着黑衣刺客的尸首,都被侍卫们择地掩埋了。
吴婕怀疑,就算真送去了府衙,哪怕最老道的仵作,也无法检验出橘儿几个人的死因了,因为都被射成刺猬了。
想必很快就会循着马车等物查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吧。等入了城,她该怎么解释呢?
骑在马上,走了不久,便看见了金芜城,高耸入云的城墙在幽暗的天际尽头泛着冷冷的光芒,宛如一只巨兽,盘踞在广袤的大地上。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吴婕开始感觉腿内侧传来摩擦刺痛的时候,终于抵达了城门前。
自从锦宁公主遇刺之后,城门就一直是封闭的,但沈思书一行人明显有特殊途径。
听闻是王府衙门采购的药材等物,城门官迎了出来。
一个侍卫上前递交了文书,城门官验看过,又去后面检查了一番货物,便打开城门。
沈思书一马当先,带着商队轻车熟路进了城内。
看来元璟这一次真的是秘密潜入呢!看着没入侍卫队伍中央的年轻帝王,吴婕缀在队伍末尾,不动声色地想着。
*******
金芜城东边的小镇上。
陆娉婷正坐在桌旁,虽然已经深夜了,但她没有丝毫睡意。
沉默了片刻,她再一次问道:“还是没有回来吗?”
善芳肯定地点点头,“没有回来。”
陆娉婷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心中是喜悦,还是愧疚。
喜悦的是自己的计谋终于成功,想必这件事之后,杨氏那个贱人再也不敢轻易算计她了吧。愧疚的是,毕竟是两条性命,尤其橘儿也算跟随她好几年了。
唉,为了自己,只好牺牲他们两人了,好在她们一个性命是自家奴仆所救,如今也不过是偿还了,另一个本就是奴婢,被主人卖掉也是经常的事。
陆娉婷冷静下来,问道:“外面的事情准备地怎样了?”
“一家子都准备好了,口供也都对好了,这一次绝对让夫人无话可说,等老爷回来了咱们就动手。”
陆娉婷略一犹豫,吩咐道:“再多等两天,毕竟人刚丢就上门,也太巧合了些。”
杨氏暗中勾结外面的地痞,想要将她偷偷劫走发卖掉,得知了这个耸人听闻的计划,陆娉婷又惊又怒,她难以置信杨氏竟然如此丧心病狂,一开始,她准备找父亲告状,但是转念一想,父亲这些年来一味疼惜那几个儿子,对自己这个前妻留下的女儿早已不放在心上了,而且就算父亲阻止了杨氏的恶行,看在儿子的面上,也不可能将她休弃,自己迟早要面对新一轮的算计。
既然如此,索性利用这个时机,反杀一局。
那个她救起来的傻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看衣着举止,明显是好人家的女儿,甚至说不定是富贵人家。她在外面偷偷联系了一家人,假冒是傻姑的家人。
待过两日,上门来吵嚷着找人。
哈,看杨氏如何处理。
到时候自己再揭穿杨氏试图谋算自己的恶行。就算父亲想要将这件事情压下来,奈何外面有傻姑的“家人”在喊冤,逼良为贱,贩卖良民,这可是重罪。
世事就是如此荒诞,父母发卖女儿,不算重罪,发卖橘儿这种奴婢,更是天经地义,但若是将傻姑这种别人家的良家女儿发卖了,那就是拐卖的罪行。
到时候只要傻姑的“家人”不依不饶闹下去,父亲焦头烂额,迟早让杨氏那个贱人好看。
陆娉婷咬着唇,暗暗下定决心。
第26章 入城
走在金芜城的街道上,吴婕放眼望去,暗暗惊叹。
好繁华的城池啊!不愧是北魏东部的第一重镇。自家东越的首府新韶城已经是顶级繁华的大城了,商贸来往,百姓富庶,但比起眼前城池,还是远远不如。
这里已经如此繁华,北魏的京城应该更加风光无限吧。
可笑自己虽然上辈子在北魏待了多年,竟然从头到尾都没见过民间风情,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就是如此可悲。
沈思书一行到了城东一座独立的庄园中。
庄园内的管事迎了上来,他们对队伍中为什么有一个女子有些诧异,但只当做是哪个人随身带着的侍妾通房之流。专门安排两个丫环将吴婕送进了一处小院里。
吴婕聪明地没有点破。
沈思书等人被管事簇拥着前往正厅,准备交接公务。
吴婕一路到了后院,进了院子,她立刻吩咐丫环准备洗漱用品和衣服首饰等物。
这样颐指气使的做派明显是得宠的侍妾所为。几个丫环仆妇毫无疑惑,立刻按照吩咐去准备东西了。
吴婕换了衣服,又打着歇息的旗号,撵走了丫环。趁着天还没亮的功夫,悄悄来到后院中,眼瞅着四周无人,沿着后墙翻了出来。
双脚落到街道上,吴婕难以置信,这么简单就离开了?
也许是沈思书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逃跑吧!
实际上在进城之后,吴婕就已经决定要走了。如今她的父亲德王正在这里,只要联络上使节团,她就可以隐藏起来,然后等待父王与大魏这边谈妥了公务,一起返回东越了。
什么元璟,什么福王,什么陆昭仪,统统见鬼去吧!
急着离开,还因为一件事,听闻自己身亡的消息,父亲母亲一定伤心痛苦,自己要尽快回去,才能让他们安心。
庄园后面的街道颇为冷清,吴婕走了出来,在街面上稍微打听一下,便得知了东越使节团的位置。
穿过两条街,抵达了目的地。
坐在公馆对面的一座茶楼里,吴婕叫了一壶茶,两盘点心。
焦急地望着公馆紧闭的大门。
眼看着父亲已经近在咫尺了,可是这一层窗户纸应该如何捅破呢?
紫茴之死带来的大好局势决不能浪费掉,自己该怎么能联络父亲,而又不惊动别人呢?
天边泛起一抹亮光,这充满了波折和荒诞的一夜终于过去,虽然一夜未眠,吴婕没有丝毫睡意。
坐在茶楼里等待的功夫,她脑海中闪过“假冒死里逃生的紫茴前去拜见”,“化妆成乞丐拦路呼救”,“东越子民流落在外上前求助”等十几个方法,奈何都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最大的为难之处就在于,父亲身为正使亲王,不是平民百姓随意能见到的,而且身边不可能没有陪同人员。这给吴婕的认亲大计带来极大的困难。
一直发愁到日上三竿,眼看着外面又一次飘起了小雪花。吴婕不禁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只能先定个房间住下来了,金芜城虽然商贸发达,海客云集,但是一个单身女子住店,似乎也不太妥当,幸好身上还有那份蔡老大的路引文书,吴婕正思量着是不是先去买一套男装回来。
突然看见对面公馆的大门开了。
十几个面貌陌生的侍从簇拥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吴婕瞬间睁大了眼睛,是父亲出来了吗?一想到这个可能,之前所有深思熟虑都化为飞灰。她忍不住冲出茶楼,走到了街市上。
但是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冷冷的雪花飘落在脸颊上,提醒着残酷的现实。
眼前之人身量偏瘦,肯定不是父王。吴婕一阵失望,转头离开。
然而,背后一声呼唤拦下了她的脚步。
“等一下!你是,紫茴姑娘?”
吴婕吓了一跳,转头定神望去,被围拢在众人中间的那个少年,眉目俊美精致,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
是那个叫小莫的侍卫。自己还在白鹿山上救过他来着。
在侍卫的簇拥中,小莫本来正准备上马离开,见了吴婕,立刻扔掉缰绳,急急往这边走过来。
吴婕想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转念想到,上次在白鹿山上见面的时候,自己为了遮掩身份,确实对他说过,自己名叫紫茴,是德王府的侍女来着。
想不到当初一语成谶,自己真的变成紫茴了。
呃,不过自己如今容貌大变样,他竟然还能认出来?
站在吴婕面前,少年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紫茴姑娘,真的是你?”
吴婕只能嗯了一声。
少年大喜过望:“刚才看到姑娘背影,就觉得眼熟,看到姑娘容颜,还以为认错人了。”
吴婕一愣,原来他并没有认出自己的容貌来,只是从背影上察觉有些相似,如果刚才她不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也许就没有这么多事儿了。
心中大为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小莫端详着她的容貌,眼中闪过怜悯之色:“我之前已经听说过你失足落水的事情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对少年的亲近,吴婕满心不自在,她与眼前少年不过两面之缘,根本不熟悉,而且她现在一心想要联络上父亲,父女两个双双把家还,对这些大魏的官员,尽量少接触。
略一思忖,她含糊说道:“是不小心掉进了水里,之后被人救了。”
“然后你一个人上京来找公主殿下吗?这一路辛苦,怎么不联络当地的官府呢。”小莫忍不住问道。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所以她才不想跟这些人多接触啊,破绽肯定是越来越多的。
好在小莫的几个同伴走上前,其中一个眉目英朗,气度沉静。
他看着吴婕,问道:“子墨,这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位紫茴姑娘?”
小莫点了点头,笑道:“殷四哥,紫茴姑娘是公主殿下的侍女,之前对我有救命之恩。”
殷四哥冲着吴婕点点头:“没想到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能自己死里逃生。如此,我等也可以将派去江上打捞的人手撤回来了。”几十条船上千号人呢,每天蹲在江上也不像话。
小莫笑道:“也是,辛苦大家了,就劳烦殷四哥代我传令吧。”
他之前派人到江上打捞自己了?两人对话中透露出来的消息让吴婕一愣。
忍不住有些感动,想不到只是之前相救一次,他竟然如此惦记着自己。
“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当然要为姑娘尽一份心力。”小莫笑着说道,少年的神情爽朗而明快,“而且我总觉得,紫茴姑娘不可能这么轻易就逝去了。如今一见,果然苍天有眼。”
“多谢了。”吴婕只能说道,
“姑娘是来找公主殿下的吧。只是……”小莫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说那个惨痛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