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掀起薄被的动作,凉风灌入,元璟身体颤抖。
吴婕赶紧将被子放了下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胸口,却又一怔。
紧紧盯着他心脏左侧,那里一片光滑,肌肤润泽。吴婕突然感觉一阵窒息。
她伸出手微微触碰那里,确定没有丝毫伤痕。
上辈子她复宠之后,两人欢好之际,曾经在他胸口看到这里有一处伤痕,狭长锐利,当时她就诧异,能造成这样的伤痕,应该是匕首之类的利器插入了胸口。元璟常年征战沙场,身上也有些伤痕,但并无一处这般险峻。看着像是好几年前的旧伤了。
她记不清楚自己初入宫为贵妃的时候有没有这个伤痕了,那时候她性情羞涩,承宠的时候都是要求熄了灯火的,而后来就没有这样娇气了。
她看得入神,却不知枕边人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看到她盯着自己胸口伤痕,那时候的元璟突然握住她的手,按在那里,含笑盯着她,“公主觉得遗憾吗?”他的手滚烫惊人,锐利的眼神中带着众多让吴婕琢磨不透的东西。
那时候,她没有深思,只是将手抽出来,随口应付道:“皇上的话,臣妾听不懂了。”
……
那时候,她是真的没有听懂,但重活一世,她隐约懂了。
在紫茴动手杀她的那一刻,在知晓紫茴背后之人是陈皇后的那一刻。
她想过当年自己突然获罪失宠,并非什么宫妃的陷害,也不是皇帝厌弃,是紫茴真的干了行刺皇帝的“壮举”,才有那场天翻地覆的变故。包括紫茴在内,她身边的宫人被屠戮一空,而她贬斥幽禁长秋阁内。
以前只是推测,如今却看到了实打实的证据,吴婕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元璟此时的左胸根本没有任何伤痕。
回想那一处伤痕的凶险,虽然过去了数年,但其锋锐狰狞之处,还是让人胆颤心惊,受了这样的伤,竟然还逃过一劫,完好无损……
哈,上辈子的元璟,也不能算是完好无损,就在自己失宠的那一阵子,元璟大病了一场,据说是因为夜阑国征战,积劳成疾,数月之后才勉强痊愈,之后身体也大不如前。
至少上辈子在宫中,元璟几乎不动武功,而且每到开春都会病倒一次。
她上辈子跟元璟也只是相处了几个月,之后幽闭深宫,消息不通,也从未察觉其中的不同之处。如今细细想来,其实蛛丝马迹有很多。
那个时候,元璟是将自己当做主谋了吧,毕竟是自己的贴身侍婢下手,身为主人的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并未对自己下杀手,因为顾念拉拢东越的大局,或者是那几个月相处的情分,亦或者两者兼有之。
吴婕站在床边,怔怔出神。
前尘往事,说是上一辈子,其实也不过四五年之前……
低低的呻、吟声传来,吴婕清醒过来,对了,他还病着呢,这样的高热,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吴婕赶紧用毛巾沾湿,放在他额头,又去桌上倒了一杯温水,送到他干裂的唇边。
可元璟的情况极为糟糕,一杯水洒了大半,喂进去的根本没两口。吴婕立刻意识到,仅凭着这些手段,是无法将高热降下来的。
必需得有草药,最好是清毒散热的药草,还有腰间的伤口,也需要包扎。
宫里刚刚经过这场大水,哪里会有药草呢?太医院在宫廷东头,距离长秋阁有好几处宫室和园子,自己趁夜出门走一趟,万一遇到什么没有清理干净的乱兵。
可元璟这状况,没有药是万万支撑不住的。
左思右想,吴婕叹了一口气,还是出去走一趟吧,总不能看着他真死在这里。处理尸体也是很麻烦的,尤其皇帝的尸体,自己可不想被灭口或者殉葬。
她替元璟盖上薄被,然后披上一件暗色的斗篷,匆匆下了楼。
左右看了看。
忙活了这么久,赤蕊那丫头呢?从刚才就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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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南边的河道上,陈皎用牙咬住绷带,身后一个眉目文秀的年轻人正在帮他上药。
“殿下也太大意了,怎么中了埋伏。”
“谁知道这菱北高氏的人如此心狠手辣,桥都没有过完,就想着抽走梯子。”陈皎冷笑了一声,牵动伤口,呲牙咧嘴。
“是殿下蹉跎的时间太久了,既然已经拿到了目标,就应该立刻离开,不然也不会留给他们动手的时机了。”姜跃劝道。
陈皎没有说话,之前他匆匆离开长秋阁,就对上了菱北高家派来的高手,想要杀他灭口。
他生怕被这些人发现吴婕的踪迹,只好引着他们越打越远,拖延的时候,不小心又中了埋伏,险些真的将性命葬送,在城南辗转几个来回都没能将人彻底甩掉。幸好南陈在大魏京城也有接应的人手,这才让他逃过一劫。
姜跃带人护送着他,急匆匆返回了早就备好的快船上。
“有什么放不下的,让属下等效力就是,殿下此身关系国祚,万不可再如此冒险了。皇上还在京城等着您呢。”他继续劝道。
陈皎无奈地道:“我知道了。”姜跃是他从小的伴读,这一趟跟着他来大魏,也在京城潜伏了数年。
终于将伤口包扎完毕,姜跃收拾起医药包,看着外面的天色,郑重劝道:“殿下,我们不能再耽搁了,一定要在子时之前出发,不然只怕离不开京城地界。”
陈皎沉声道:“再等等,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
他伤重无法出行,但还是安排手下人趁着如今宫中大乱,守备松懈,将吴婕接了出来。希望那丫头别太受惊吓。
正等得焦虑,听见外面脚步急促,属下禀报道:“殿下,您说的那位姑娘,已经接过来了。”
陈皎大喜,也顾不得身上的伤,连忙起身。
出了门,一眼就看着那个被三四个属下围在中间的窈窕身影,他立刻快步上前,笑道:“害得你受惊了,别担心……”
话说了半截,突然停住了,那少女转过头来,满脸惊恐。
容颜秀丽,非常熟悉。却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
赤蕊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盯着他。她本来正在书房里等着自家郡主,正等得焦急,突然一群莫名其妙的人从天而降,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她带走。
无论怎么挣扎都没用。她一个弱质女流也不可能是这几个会武功的汉子的对手。
眼睁睁被带出了宫,只能祈祷着自家郡主不要落到这群人手中。
在赤蕊的念头里,这些穷凶极恶的家伙肯定是之前入侵的蛮夷余党,眼看着自己被带出宫后一路快马疾驰,更肯定了她的猜测。
被带到了这艘船上,正恐慌着,突然冒出了一个俊美无双的人,越看越是脸熟,是在哪里见过?
赤蕊分辨了半天,终于认出:“你是……桂魄?”
陈皎面色剧变,转头厉声喝问身边的几个属下:“你们怎么办事的?”
几个人大惑不解,但还是连忙跪下,为首之人分辩道:“那一处阁楼里,就只有这一位姑娘啊。”
陈皎正要再说,又有两名属下飞速逼近,匆忙道:“殿下,码头西侧多了百余名骑兵,似乎是要搜查什么,只怕不久就要搜到这边来了。”
姜跃立刻道:“殿下,事不宜迟,立刻启程返回吧。”
陈皎猛地抬头看向远方,伴着骑兵接近,喧嚣声不断蔓延,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
他一颗心沉落下去。
***
京城西部,豫国公府邸。
一贯清冷的门第难得热闹起来。原本幽深庞大的内宅只住了高子墨这一个少主。他又是个寡淡的性子,门庭自然冷落。
如今真正的主人回归。整座府邸顿时前所未有热闹起来。
殷长青带着手下抵达的时候,正看到门外排着长长的马车队伍。
管事匆忙迎出来,替他牵过马匹,笑道:“都是求见大将军的,从昨日就开始排着了。”
身为高檀宇的嫡系爱将,殷长青当然不必在这里等着求见。
在门外众多排队者羡慕的目光中,他径直跟着管事进了府内,走过前庭长廊,进了正厅。
高檀宇正大刀金马地坐在位子上,听着属下的禀报。
他年过五旬,依然身材魁梧,气度非凡,天然有种让人折服的威仪,那是几十年统帅大军征战沙场养成的杀伐之气。
殷长青进来,他并未抬头,只皱眉盯着眼前禀报之人:“之前码头边上的船只都搜查过了?”
“搜查了一遍,并无所获。只是在半个时辰前,曾有三艘快船离开码头,其中两条被我们截获,另外一条还在追击当中。”回禀的将领也是高檀宇在义子之一,略带惭愧地跪在地上。
“若真是南陈早就备好的退路,一入江河,便如游鱼入海,再难入手了。”另一侧的谋士余楷叹道。
高檀宇也摇头道:“若论时间,怕是已顺水南下。罢了,不必追击,收兵回来吧。”
他刚入京,尚未站稳脚跟,接下来京城还有好多事情需要筹谋,不好在这个时候边界上挑起战端。甚至这一次若不是南陈这伙人太过分,好好的盟友,他也不愿干这种釜底抽薪的事儿。
“这玉衡夫人甚是可恨,竟然暗杀太后,让大将军难做人。”余楷义愤填膺地说着。
之前高家跟南陈的一股势力暗中合作,南陈这边谍报提供了他极重要的线索,甚至就是因为南陈的襄助,他才决定如此快地举兵叛乱。
但没想到这帮人临走之前故意坑了他一把,太后死的不明不白,甚至连首级也不翼而飞,总会引动有心人怀疑。他苦心营造的局面就被崩开了一个角。
高檀宇的目光落到殷长青身上:“如今宫中情况如何了?”
殷长青上前禀报道:“太后宫中的侍从都已经处置了,首级也缝合了一个相似的,属下已经按照部署,在宫中散布太后惊惧病重,不幸薨逝的消息了。”
高檀宇点点头:“事情平息下去最好,后续葬仪也要尽快筹备起来。”
顿了顿,又问道:“你执掌宫中东林卫,这玉衡夫人一年来隐藏京城,竟然一直没有发现端倪吗?”
殷长青低头道:“属下也细细查访过了,此人行踪隐秘,之前我等揣测她隐匿宫中,但却不能确定她究竟藏在何处。”
一边说着话,高檀宇起身,殷长青跟在他身后。
两人出了房间,高檀宇又问了几句宫中的情况,转头道:“这一趟兵马安排地仓促,辛苦你了。”
殷长青恭声道:“本就是属下的分内之事。只是世子那边,我看着有些情绪。”
高檀宇哼了一声:“这孩子行事颇为不谨慎,所以大事我瞒了他,不仅他,琼华那边也是一起瞒着的。”
殷长青垂下视线,实际上,高檀宇这一趟变乱,不仅瞒着高子墨和高皇后,连他也是狄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才收到了高檀宇的密信,告知这一次布局。
兵行险招,竟然能一举翻盘。
殷长青略一犹豫,试探问道:“不知道皇上领兵北上,如今……”
“夜阑国那里,自然是早就安排妥当了。”高檀宇自信地笑了笑。“眉宇间浮起一丝狠厉,本来还想着君臣名分,总不好这样动手,谁知道这元氏一族如此心狠手辣,他不仁,我不义。”
高檀宇说完,神色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拍了拍殷长青的肩膀,笑道:“这些天多开解一下子墨,他自小跟你亲厚,还有宫中,琼华那边,也多去看看。”
琼华是高皇后的小字。
殷长青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第71章 太妃
抱着一大包东西, 吴婕快步穿过淤泥满地的廊道,跑回了长秋阁内。
急促地喘息着,吴婕感觉自己真像是一只小老鼠, 偷偷穿过茂密荒芜的森林, 然后抵达仓库, 在里面翻箱倒柜,寻找一点儿能吃能用的物品,然后再偷偷溜回巢穴。
很快吴婕又觉得这种念头很可笑, 不过想想连大魏的京城都被人攻陷了,变成尸横遍野的荒原,自己这点儿奇思妙想也不算出格了。
她这一路顺利地出乎想象,甚至连尸首都没有看到, 明显是有人组织清理过了, 看来之前陈皎留下的情报没错, 官兵已经收复了皇宫, 只是人手不足, 一时还没有清理到长秋阁这种荒僻的地方。
太医院附近的道路, 偶尔有宫室透着光亮,是少数逃过一劫的宫人已经陆续返回住处,吴婕小心地没有惊动任何人,一路有惊无险抵达了目的地。
太医院也被水淹没过, 不过比吴婕想象的干净些, 甚至东院还亮着几点灯火。
吴婕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翻找了片刻, 惊喜地发现十几箱药草和配制好的丹药,因为包装严实, 都没有被水浸泡坏。
她从中挑选了合用的,还有一罐药酒, 返回了长秋阁。
先将药草放到小茶炉里煮上,又选了两丸金疮药,用药酒化开,均匀涂抹到绢布上,然后替他包扎伤口。
刚触到他伤口上,元璟猛地醒来,五指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吴婕被他抓的生疼,低头看去,他呼吸急促,眼神凶戾宛如困兽,仿佛要择人而噬,落在吴婕的脸上……
吴婕着急的想要掰开他的手,出乎预料,原本抓得很紧的指头,却乖乖顺着她的力道放开了。
他的视线从凶戾逐渐转为迷茫,仿佛在透过吴婕看着另一个人。甚至渐渐多了一份依赖,嘴唇微动,仿佛在说着什么。
声音微弱,但在寂静的室内依然听清楚了,
“母妃,我一定乖乖的,你别生气了……”
他表情是从未看过的低软乖顺,带着点儿孩子气。
吴婕发愣,这人是真烧糊涂了,竟然把自己当成是静妃了。
犹豫片刻,她还是上前,开始利落的替他包扎伤口,这一次,元璟没有反抗。动作的间隙,似乎是察觉腰上凉意和痛楚,微微颤抖着。他睁开了眼睛,又很快又闭上。
包扎完伤口,吴婕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还是很热,记得书上说过,用药酒擦身,比用清水更能降低体温。
似乎因为她掌心凉凉的,元璟无意识地低吟了一声,然后冲着她的手蹭了蹭,猫儿一般乖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