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瑾长睫微动,他低头,柔软的灯芯草鞋边上全是湿哒哒的泥浆。
原本无波无澜的脸忽然就像乌云过境一般,黑压压的,他拧眉看向怒瞪前方的大黑脸,轻啧一声,而后毫不犹豫地迈腿走到苏瑶和叶知遇旁边,留给陆景阳一个笔直且冷漠的背影。
“.....”
看着钟瑾加入敌军的动作。
陆景阳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摘完鸡枞菌的叶知遇拍了拍手上的泥,转过身,一下就看到苏瑶和钟瑾身后,那个握着树枝蹲在地上画圈圈的陆景阳,脸上冒出的黑气都能种蘑菇了。
她问苏瑶,“他咋了?谁惹他了?怎么搞出这么一副怨男脸?”
苏瑶耸肩,“不知道。”
她看向钟瑾。
钟瑾挑眉,“饿了吧。”
“对对对,他一天天吃八碗饭都吃不饱,肯定又饿了。”苏瑶附和。
她可不想被陆景阳告小状,忙拽起叶知遇往前走,“不管他,我们再去前面找找菌子,走走走。”
钟瑾抬步跟上。
叶知遇被拽得飞快,心系陆景阳的她只好歪头喊了句,“小阳,忍忍,回去给你弄好吃的。”
画圈的树枝闻声一停,陆景阳忽地站起身,冲过去问,“那我今天吃三碗行不行!?”
三碗?叶知遇嘴角直接拉平,“不行。”
怨男脸复现,一双大圆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叶知遇长叹了口气,扶额道,“行行行,想吃多少吃多少,你赶紧把你的小尾巴叫醒,让它带我们去摘果子。”想吃饱当然得有付出啊,吃白食可不行。
“没问题!”
对于崽立功爹邀赏这件事,陆景阳心里没有丁点愧疚。
他直接掐起小尾巴挤出三层褶肉的后颈子,拧出来,“崽,快起床干活了!”
被放到地上的小尾巴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懒洋洋滚了滚后,然后滚起身。
已经习惯接单干活的它,立马抬起豆豆鼻子,对着周围的林子细嗅。
陆景阳便蹲在旁边观察它的动静。
苏瑶看得直翻白眼。
想起自己那三只成天不是想着玩就是躺着睡大觉的鸭鸭们,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隔壁家别人的孩子,得亏出来前把它们放棚屋了,不然对比太惨烈真的会心痛。
闻了会,小尾巴嗷了一声。
它埋起头往丛林中滚去,棕色的小肉球很快就消失在眼前,脚长腿长的陆景阳忙跟上去。
不一会儿,肉球停在几株结满黄色果子的小乔木前,它昂起小脑袋嗷嗷叫两声。短短的小手还想往上够,够了半天一颗都没碰上,它转头冲主人叫。
“好勒。”
陆景阳秒懂它的意思,一抬手直接摘下大串递给它,你一颗我一颗地当场吃起来。
后赶来的叶知遇三人,一看到挂满枝头的黄果子,眼睛放出亮光。
“是黄皮啊!”
这几株小黄皮果树,树干只有胳膊肘粗细,树皮粗糙不堪,树木不算大,却有一顶枝繁叶茂的树冠。一串串金黄色的黄皮果密密麻麻地挂满枝头,枝节微长,果形呈圆球状,表皮上还挂着晶莹的雨珠。
叶知遇和苏瑶迫不及待地摘下一颗大果子放入嘴里,薄皮一破,厚厚的果肉伴着酸甜的汁水迸出来,嚼两下,会尝到果皮会有点涩涩的味道,但不一会儿又回起淡淡的甘甜。
黄皮果开胃又高产。
四人摘了满满两大筐。
回去路上,还在笔直挺拔的杉树脚下看翻到了新鲜生长的牛肝菌,以及一片片绿茵茵的蕨菜和野苋菜。
初春的蕨菜最为鲜嫩,春天的温暖刚来大地,那些蕨菜便举着小拳头悄悄冒头,摘回去洗净,让冬天的腊肉来问候一番,春与冬便在这盘菜里进行最完美的交融。
夏天的蕨菜有点老,但不妨碍它被纳入食物菜单。
连茎带叶的整根挖出来,粗壮黝黑的茎根一露面,叶知遇那双杏眼笑得眯成缝,这可是宝贵的淀粉啊,一碗美味的蕨根粉就从此处而来啊~~~~
叶知遇四人背着竹篓来到水流附近,把鸡枞菌和牛肝菌放到水里微微淘洗,洗掉表面的泥土灰尘。再把蕨菜的花、叶和叶柄摘下来,只留下上部脆嫩的茎干和底部黑色的茎根,最后再把黄皮和野苋菜洗净,装篓回家。
一到家,被关在棚子里的小灰小白便嘎嘎嘎地尖叫出声。
苏瑶叹口气,认命地放下竹篓。
带它们出去遛水。
路过安逸吃黄皮果的陆景阳,又一把揪走,“走,陪你姐姐我去遛崽。”
“我!”陆景阳嘴刚张开。
苏瑶那双大眼便转向草鞋。
“好的,姐姐。”
陆景阳乖巧答复,还很上道地接过小尖。
叶知遇忙不迭地拿出了空竹篓递给他们,“刚下了雨,你们顺便看看海边有没有新鲜海鲜捡一些回来。”
等他们一走,叶知遇便开始处理蕨菜。
新鲜的蕨菜含有一种水溶性的毒素一一原蕨苷,摘回来不能直接吃,一定要焯热水至发软发红,再放到凉水里浸泡一两个小时以上。
“蕨根怎么处理?”
刷完鞋子的钟瑾走过来问。
“嗯...”叶知遇想了想说,“你把那个大石臼搬过来,用根木棒锤打它们,锤到茎根出白色的浆水。”
“好。”
至于鸡枞菌要现采现吃,放久变干后就不鲜了。叶知遇把一部分菌子撕成一小绺小绺的,再放到水里淘洗两三次,拎出来晾干。
在石锅里舀几勺油,等油热时,撤去一些柴火,接着把丝丝菌子倒入油锅,滋啦滋啦——
锅里瞬间炸开花。
白嫩的菌丝炸得蜷缩起来,随后爆发出一股浓烈的清香味,慢慢用筷子搅动,以小火的方式慢炸慢熬,彻底锁住鲜菌的鲜香味。
蹲在旁边守火的叶知遇闻着香味,肚子咕咕直叫,“好香好香啊。”
但这不算是最好的油水。
炸菌最好的是用香喷喷的菜籽油,再佐以花椒和辣椒增香,那鸡枞菌的香味才会被完全激发出来。
钟瑾侧目看到一脸馋样的叶知遇,就跟小猫闻到腥味一样,他收回眼,在锤打声和菌香味中柔了柔眉眼。
遛完崽捡了满满一筐海鲜的苏瑶和陆景阳,刚行至一半,就闻到扑鼻的鲜香味,两人顿时精神一阵,嗅着味拔腿跑起来,身后的小灰和小白追得差点摔倒。
苏瑶看见,着急地一手一只抓起来。
“快快,知遇姐姐做好吃的了!”
等他们赶到时,叶知遇将将把油枞菌舀起来盛入竹筒,一看见他们连忙招手,“来尝尝。”
她用筷子挑起几根被完全被油水浸润的菌丝,泛着点黑,一喂入两人嘴里,那股鲜脆饱满的油汁水便溢满唇齿,依旧肥厚的菌丝越嚼越香。
吃得两人疯狂点头,举着大拇指,“好吃好吃,好好吃!!!”
叶知遇抿嘴笑,对面二人也开心的不行。
唯有旁边处理蕨根的钟瑾沉下脸,他在石臼里倒入清水,等蕨根浆液沉淀,等待期间,视线不自觉地飘到那双挑起油菌喂到陆景阳嘴里的筷子。
不知怎么的。
那张蠢笨的大黑脸越看越恼火。
他捞起锤成渣渣的蕨根,黝黑发亮的表皮,黑得发丑,真黑,越看越丑,然后面无表情地直接丢进远处半人高的杂草丛里。
“哇,钟哥你扔好远。”
欣赏到那个美丽抛物线的苏瑶,出声赞叹。
石锅里的水烧开了,叶知遇把剩余的鸡枞菌切片扔进锅里,还切了些新鲜的牛肝菌,再放上两勺盐,等大火煮开时,她喊道,“来,吃菌子火锅咯~”
边上放着泡过的蕨根、野苋菜、干笋、海带和木耳,荤菜有切好的咸肉片,刚捡回来的大海螺和大赤贝,一锅满满足足的火锅便是今晚的晚餐。
“哇哇哇,我的妈呀,是火锅!”
看着琳琅满目的菜品,苏瑶一时激动地鼻子发起酸。
她眨眨眼,强压住泪意。
太不容易了,真的。
苏瑶抬眸看了眼四周的小伙伴,橙色的火光茵映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打出一抹淡淡的柔光,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可爱又可亲。她不止一次地偷偷感慨,若是遇不到这些人,她或许撑不过三天。
而她真幸运。
遇见了那么好的他们,有吃有住,现在还吃上了火锅!!
看着眼眶发红的苏瑶,叶知遇理解她的心情,从前不过是满足温饱,如今却能吃上只在想象里有的火锅,情绪自然复杂。
她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温声说,“以后会更好的。”
“嗯!”苏瑶重重点头。
陆景阳和钟瑾也暗暗叹了口气。
石锅里的白汤咕咚咕咚地冒气泡,透着雾蒙蒙的白汽,叶知遇见三人脸上没笑意,顿时不爽起来,“怎么回事,吃火锅还不高兴了?都给我开心起来!”
陆景阳咧嘴,“吃吃吃。”
“来,吃之前每人先喝一碗鲜菌汤。”叶知遇说。
钟瑾拿起锅边竹勺,接过叶知遇的碗盛汤,陆续盛完。四人喝上一口,那鲜甜味美的汤水顺着喉咙入胃,带起一身热意。
无数的星星在空中闪烁,黑漆漆的林子里有一束火光照亮绿树,缭缭烟雾向上飘去,从石锅里一直飘到低悬的月亮身边,诱得云来、星来。
吃到最后,其余三人捂着发撑的肚子赏星,陆景阳则包揽了剩下的所有烫菜,吃完后,肚子终于感受到了难得的饱意。
睡前,叶知遇把蕨根沉浆水用细布过滤两道,除去些茎皮渣渣后,再次静止沉淀,等水和白浆分离出明显的一道迹后,倒去清水。这个自然沉淀过程一般要经过二十多个小时,才能提取到蕨根淀粉。
夜深了,在蛙鸣声中,天色由鱼肚白色渐渐成雾霭蓝,而后湛蓝。一轮火红的旭日从海平面上跃升而出,先是一点而后半圆,最后金光铺满大地。
大海亮了。
山林亮了。
棚屋里的人们也醒来了。
叶知遇一睁眼,旁边又是空空荡荡,她已经习惯了钟瑾总是头一个起床,等她钻出棚屋时,石板桌上的竹杯果然也盛好了一杯温水。
她弯弯眉,冲低头看笔记本的钟瑾说,“谢谢啊。”
“没事。”
拿起印楝树枝和竹杯刷牙,她走到火堆旁,看见石臼里的浆水已分离出明显的痕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走到砖窑和石灰石旁边,探手感受了下温度,冰凉凉的,凉透了。
“今天是不是能拆砖窑和石灰石了?”叶知遇模糊不清地问。
钟瑾颔首。
“那拆完之后是要先建砖窑吧?”
“嗯。有正式砖窑后,烧砖和烧陶方便很多。”钟瑾说。
叶知遇把嘴里的树枝渣呸呸吐干净后,喝了口温水漱口,剩余的温水进肚子,暖暖的,真舒服啊。
别说,钟瑾大老板还真贴心。
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发现只有第二个起床的人才有这个待遇,估计是钟瑾自己喝热水就帮着倒了杯,起来晚了水就凉了呀,就享受不到这么贴心的服务咯~
嘿嘿,还好她起得早。
叶知遇快乐地喝完水,在石桌边坐下,问钟瑾,“上次的砖成功了342块,如果这次都成功,那我们就有...”
“2262块。”
“对,那我们要做多大的砖窑啊?要用多少砖呢?”她又问。
钟瑾翻开笔记本的第四页,推到她面前,纸上画着一个半拱形的立体图形,上面标记着些数字,旁边还有些计算公式。
看得脑子发糊的叶知遇笑了笑,摸着脸说,“要不,你还是跟我解释一下?”
“好。”钟瑾将木桩搬到她附近的位置,手指着图形说,“这是砖窑,预估建高1米,宽2米,长1米的半圆拱形。厚度建4墙,底部建2墙,这样更保温。”
“每块砖胚长约240mm,宽约115mm,高约53mm,建起来所需1120块砖。建完后,每次烧砖至少能出2千余块。”
“这么多!?”叶知遇惊叫出声。
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她捂起嘴,然后凑到图纸边,小声问:“那也就是说,如果都成功,建完砖窑还能剩余一半,这些就能留着做房子了?”
声音太小,钟瑾没听清,身子往前倾了倾,“什么?”
叶知遇又小声复述一遍。
钟瑾点头。
两人指着图纸说起更多细节。
那道惊叫声吵醒熟睡的苏瑶,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目就对上那张发出微鼾声的大黑脸。就是这讨人厌的声音,之前总吵得她大半夜都睡不着,她转了转眼珠,然后手里抓起一把干草,往那边砸去。
火速起身。
“什么...东..西啊...”
被砸得痒的陆景阳,挠着脸缓声问。
他睁眼,看到呆坐在棚门口的苏瑶,又看到脸旁边的干草球,顿时明了。
新仇加旧恨让陆景阳瞬间清醒。
他腾地一下坐起来,正想理论,呆坐的人陡然转身,一只手按住他的脸,一只手做嘘声状说:“嘘——别吵!”
“唔唔唔....”
陆景阳瞪圆眼。
想起刚刚看到的画面,石桌板前两道贴得仅剩一条缝隙的身影,苏瑶感觉自己吃到了个惊天巨瓜,她到现在还沉浸在瓜的余韵中。
“法,凯,窝!”陆景阳又吵吵。
苏瑶拧起眉,低声怒说,“你闭嘴!”
无奈手下人不停动弹,力又大,她只好小声交代,“我放开,你别给我弄出声,别说话,听到没?”
手下人猛点头。
苏瑶放开后,便一个转身又趴到棚屋门口朝石桌看去。
一头雾水的陆景阳也悄摸爬到她身后往外看。
只见屋外两人并肩坐在一起,轻声笑语的说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