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她小声问。
“——钟总！”
船舶中央的男人忽地站起来，他踉跄着步子跑过来。这时，叶知遇才看清男人看起来很斯文，浓密的眉毛让他圆睁的双眼陷入阴影，眼窝凹陷，下方的乌青看着甚为骇人。
他想要进来，却被透明墙拦住。
他用力拍打着透明墙，一边拍一边大声嚎哭，哭得太凶，以至于话都说不清。
叶知遇等人愣在原地，看着男人几近疯狂的动作，手足无措地面面相觑。从刚刚男人呼喊钟总二字，可以见得他与钟瑾是旧时。
可钟瑾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神色淡漠得近乎冷峻，下颌线绷紧成直线。
“何晙。”他冷脸走过去，在透明墙边停下，“够了。”
“钟、钟总。”
熟悉的冷声让何晙下意识颤抖，他抹净泪，瑟缩着站起来，他垂着头，眼皮一盖，又忍不住流泪。
他哽着嗓子，“您...您还活着。”
“我....”
千言万语放在此刻，似乎都显得格外无力。何晙倒吸一口长气，忽地跪下，额头在礁石上撞出砰砰的响声。
他用力磕头，额头撞出血丝，语气崩溃地喊着：
“对不起...”
“对不起，钟总，是我对不起您。”
他反复地道着歉，漫长的一段沉默过去，苏瑶和陆景阳完全吓得不敢说话，默默缩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等待。
叶知遇凝视男人半晌，忽然睁大眼睛。
是他！
是那个把钟瑾推下海的人！
他居然来这里了！？
钟瑾始终立在那里，目光落在何晙那看起来空荡荡的衬衣里。记忆里，何晙很注重身材管理，身姿永远挺拔如松，当时能挑他做总助，除了能力优秀，就是看中他这股精神气。
但此刻的他，瘦得只能看见骨头，精神气好似被抽走了。
像个废人。
钟瑾垂下眼眸，在何晙再一次用力磕头时，冷声重复，“何晙，够了。”
何晙闻声一僵，呆愣愣地抬头望向钟瑾。
“外面怎么样？”钟瑾淡声问。
见状，何晙连忙说，“出事后，我和之前乘坐救生船的人被路过的渔船救上岸。回去后，老钟总花了很多人力来搜寻您...”
“遇难家属？”钟瑾打断他。
“事后，钟氏集团全程配合国家进行搜救，但...落难的人，包括您在内，几乎无一生还。公司对遇难家属都给予了极为丰厚的赔偿，配以定期的心理辅导等事后安抚工作。”
“公司如何？”
“Z字号出事后...对钟氏集团造成了极大的损伤，老钟总再次接手了公司业务，如今，也挺难关了。”
他与钟瑾都心知肚明，为何他此刻还能出现在这的原因。无非是他将推人之举隐瞒了下来。他不敢。
何晙嗫嚅了半天嘴唇，终究是陷入沉默。
他没脸见钟瑾，也不敢与他对视，看他的脸。
当初他看着那艘救援船上仅剩的位置，那瞬间，他想到还在医院住院治病的母亲，还有刚出生的女儿。脑子一热，便做了一件此生都无法释怀的事情。
自那以后，他的人生像自此深陷黑暗。
每每从夜梦中惊醒，无尽的回忆像沼泽般吞噬着他，他想要爬出来，却总会尽头看见钟瑾那张....熟悉的、沾满水渍的脸。
何晙今天在海边，一冲动便乘船入海，想过一命换一命，换得心安。但趴在船边那一刻...泛着冷光的大海再一次，又一次的……
吓退了他。
-
泛着暗蓝的天幕垂落下来。像在等待天黑，也像在等待黎明。
叶知遇走上前，伸出手想握住钟瑾的手，一探过去，男人的指尖冷如寒冰。她叹了口气，用手暖住他的手。
怎么会不难过呢。她想。
她想起钟瑾跟她说话，推他下海的人，是他多年的亲信下属，两人并肩共战做过很多项目。钟瑾性子独，几乎没什么亲近的朋友，而眼前这人，是同事，也是他极少数的朋友。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将他推入深海。
现在的他，看似颓然。
却还是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钟瑾面前。
他犯了错，却没有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对于这人为何出现在这，叶知遇毫无好奇心，一点都不感兴趣。她只知道，他值得永远呆在黑暗，用一生去为过错赎罪。
又想到他们刚刚的对话。
叶知遇眼眶一热，望着钟瑾有些缓和下来的侧脸，这人真是，第一时间关心遇难家属.....哎，看似最冷漠，实则有颗柔软而温柔的心。柔软的心被扎入刀子，即使结疤，摸一下也还是会疼的。
绿字上的时间进入了一小时倒计时。
叶知遇抬眸看了眼。
“我不想做这单生意。”
钟瑾转过眼，看到女孩儿微红的眼眶，有些无奈地扬了扬唇，声音放柔许多，“怎么了？”
被他一看，叶知遇皱着眉头才勉强忍住酸涩，她小声说，“没怎么。就是不想做，我不喜欢他。我们赶紧把他打发走吧。”
何晙瞳孔微缩，他已经将叶知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目光定在两人交合的手上，又流转到钟瑾脸上，他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神情。素来冷然的脸上，居然流露出温柔宠溺的神情。
此刻，他端详片刻，才惊觉钟瑾似乎大变了样。变得更柔和，也变得更有朝气，眉眼间的郁气也散了。
奇怪的事情太多。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里是什么地方，眼前明明空无一物但为何像有墙壁阻隔，无数的问题浮现在何晙的脑海里。
他想问，却发觉自己没有资格问，最后还是垂下头，等待钟瑾进一步发话。
钟瑾倒是对何晙已经没什么情绪了，说恨，肯定是恨的，恨他的背叛和自私。但也因为他，自己才能来到岱屿，遇见叶知遇和其他伙伴。从前的人生背负太多责任了。
剩下的人生，他也想自私一回。
“何晙。”
何晙忙不迭地站起身，“钟总，您说。”
“你想换什么？”钟瑾问。
“我...我。”被困于海雾后，食物所剩无几，何晙见到绿字后，是想来换取些食物以方便后面能返回岸边。但如今，他张了张嘴，无言说后面的话。
钟瑾往他身后的船只望去，空无一物，只有一根救生绳，心下瞬间了然。
也不在意。只是说，“给我们带四封信回去，我们给你食物和水，你用那根绳子来换。”
何晙的神情陡然变得难堪，想说些什么，又被钟瑾打断阻止，“别的话我不想多说，就这样吧。”
“务必带到。”这次，说话的语气显出不容置喙的强势。
“好、好的。”
话毕，钟瑾按下同意交易的绿字。
他挑眉看了眼何晙的脸，心下释怀，他没办法原谅他。
诚如叶知遇所言，不喜欢他。
钟瑾也是。
讨厌到不想与何晙多说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假惺惺的寒暄。
但信还是要写，也要给何晙带走。
这是何晙应该做得事情。
-
四人回到木屋，餐桌上摆满纸张和细炭笔，每个人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提笔思索。
陆景阳咬着手指头，对着泛黄的纸张，炭笔的墨色在纸上点出个黑点点。他想说的话太多，一时有点理不清，也不知道咋写。
他抬抬下巴，假装无意地往苏瑶纸上偷瞄一眼格式。
然后，他也像模像样地写上开头。
亲爱的爷爷奶奶和大姑：
您们好！
我是你们的阳阳，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呢，我可能正在地里拔草，给鸭子喂食。
我很想你们，真的非常非常想！
但是，我现在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不能回家，你们也不要太难过，虽然不能见面，但我们都要过得好好的啊。
爷爷要少抽烟，孙子不孝，没有给您换上新的烟杆。
奶奶天冷的时候要多穿点，您腰腿不好，一定要注意保暖，不然晚上又得腿疼，去镇里吊针。
还有大姑啊，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健康，也辛苦您帮我照顾爷爷奶奶了。
我现在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能给三位尽孝，如果有下辈子，阳阳想变成爷爷奶奶养的大母猪，给你们生好多可以卖钱的小猪仔。还想变成大姑家的小狗，吃大姑做得骨头，每天陪着大姑打毛线。
更想变成村口的大树，能每天看着你们就好了。
一滴泪落在大树的黑字上，陆景阳用手背擦去眼泪，努努嘴，最后写上——
我很爱你们，也永远想念你们。
不孝孙陆景阳敬上。
*
苏瑶把左手伸到桌子底下，悄摸握住陆景阳沾满水渍的手，一黑一白的手紧握在一起。
她抬头看向对面，目光落在叶知遇的脸上，心里也像涌起了一股名为勇敢的力量。
她捏起炭笔，在纸张上继续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
您们好。
许久不见，我是你们的女儿瑶瑶。
也许收到这封信，您们会很诧异，会想来找我。但对不起，您们可能不能如愿。
我现在在一个很美好很遥远的地方。这里有沙滩，大海，有花，有草，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从前，我总是乖巧却又浑噩地生活着，按着您们规定的人生路线，像完成目标一样，一步步成长着。我时常觉得自己像提线木偶，又没有勇气反抗。
说这些也不是想特意来指责抱怨，只是想说，我知道您们养育我的辛劳，也深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呵护我，害怕我受伤。但温室里的花朵也想看外面的世界，享受被风吹被雨淋的滋味，哪怕受伤，也没关系的。
话又说远了。
总之，我很感谢您们的生育及养育之恩，女儿不孝，未来无法在二老身边尽孝，也无法偿还这些恩德。只愿下辈子能化作牛马，偿还恩德。
希望您们在外多注意身体，妈妈从前目光总放在我身上，现在，也要学会做自己啦。我记得您说您小时候想学画画，一直没机会学，现在可以为自己去学画画啦。还有爸爸，不要总是在外忙应酬，多关心妈妈，我不在家陪她了，你一定要多回家陪她吃饭哦！
好好生活，吃饱穿暖。
您们的不孝女，
苏瑶敬上。
*
叶知遇看着纸张，大脑先是一片空白，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给谁写。过了会，一张笑颜浮现在脑海里。
她立马提笔写道。
亲爱的文文：
好久不见呀！
收到这封信是不是很惊喜？
是的，没错！你的聪明宝贝蛋居然还活着！哎呀，我想着要跟你写信感觉有好多好多话跟你说，但是一提笔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写信又不像聊微信。
先跟你说我咋活下来的吧。我呢，命硬的很，阎罗王都不收的那种，掉海里了，然后飘到一座岛上。之后开启荒岛求生末世，你也是知道的，我平时天天说想回老家过上种田生活，我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啦！是不是替我开心？
我在这个岛上，开荒种田，撒网捕鱼，还建了一座好大好漂亮的房子，过上了我梦寐以求的生活耶！
咳咳咳，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得跟你报备一下哈。
我呢，一起来这个岛上的还有三个小伙伴。
其中有一位超级无敌大帅哥，比你最喜欢的金细铉还要帅一百倍的那种（ps：是真的很帅！不许打我！）
嘿嘿，我们俩就在一起啦！可惜没办法把他带给你看，悄悄告诉你，你回去在网上搜一下钟瑾，这就是我的男朋友，不要太羡慕哟~
好啦好啦。写信就是想告诉你，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希望你也能过上你梦寐以求的生活。我永远为你自豪，也永远期待你过得幸福快乐。
最后，很想你，啵唧啵唧！
你的聪明宝贝蛋。
叶叶~
pps：这里附上，我的银行卡密码yezhiyu190576
如果还能取出来，姐妹的钱都给你花！不要太爱我哟～
*
钟瑾转头看向叶知遇，见她不知在写些什么，嘴角噙满笑意，他也松了松眉眼。
提笔写道。
亲爱的父亲、母亲：
您好。
许久未见，分外想念。
写信是想给二位报以平安，我过得很好，勿念。
如今粗茶淡饭，足以温饱，但心情和精神却是从未有过的愉悦。自小便担以期望成长，如今只为一日三餐而生活，我反而觉得心安，甚好。
不足的是，无法守在二位身边尽孝，还将钟氏重担再度还予父亲。做儿子的无法为父亲分担，非常抱歉。不过，嘉怡表妹能力向来出色，定能替我为父亲分担一二。
最后，我想人与人的缘分此生早已被安排好，这是儿子的命，也是未来注定要走的路。我心甘愿。
希望二位能保重身体，万事安康。
您们的儿子。
钟瑾敬上。
-
钟瑾将四封封装好，写好地址的信件，放到装满食物和水的篓子上。最后将所有物放到绿色光圈里。
一阵绿光闪耀。
礁石板上只剩下一根橘色救援绳。
他捡起绳子，转过身，背后的大海隐藏在黑暗里，而他踩着光，朝着溢满笑意的人儿走去。
他们举起烛灯，橘色的火光在黑暗里照出一条路，是回家的路。四人有说有笑向家里的方向走去。
“晚上吃什么呢？”
“想吃芝士披萨，喝珍珠奶茶。”
“我也想！对了，知遇姐姐，我又给你做了一件新衣服~”
“什么？我也要！”
“滚一边去.....”
“........”
四人的身影，隐在光与黑暗的交界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