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站在我俩的立场, 肯定是小明王获胜更为有益的。”他见宋嘉然有所疑惑, 解释道, “岳父虽然曾说, 郑家流放之事以后未免不会有转机,但岳父大人所认为的转机应该是皇帝收服了明王再还郑家清白。但我当初在皇林卫时, 也曾了解这皇帝的行事作风说一不二。就算他收服了明王,也不一定会还郑家清白。”
“毕竟, 郑家如今也没什么有价值的地方, 一个没有价值的平国公府, 只是在给朝廷财政添加负担而已。”
“但若是明王得势, 想要名声干净,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皇帝拿郑家作筏子攻讦他意图谋反之事。到那时,郑家清白自然就回来了。所以,在我看来,想要尽早结束流放并且能回到以前的日子,靠皇帝不如靠明王。”
他发表完了自己的见解,就见宋嘉然下巴搁在手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怎么了?”
“没想到啊郑立晏,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嘶,当初去皇林卫,是不是走错路了?你这般会审时度势,应该去当文官啊!”宋嘉然眼里有了笑意。
“打住!不可能!别想让我再读书!”郑立晏立刻掐灭了她的话头,开什么玩笑,当文官不得去科举,科举?上辈子那些书还没读够吗?不可能科举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宋嘉然笑出了声,笑完了又叹气,“唉,对于我们俩来说是无所谓了,只是不管谁赢谁输,苦的都是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①啊!”
这是他们无法左右的事。
“好了,睡了一觉,不饿啊?我去找点吃的,然后烧个水,好好洗个澡。”
“嗯!”又是许久没洗澡了,她身上快臭死了!
云州城是云州的中心城,城楼高大厚重。作为距离中州都城最近的城,云州城的防守非常严密。而守卫都城的铁骑军也于日前赶到了云州城,严阵以待。
东赤军的大本营计划设在云州城外的五十里处。而先锋部队的营帐更是离云州城只有二十里。
宋嘉然一出马车,站在车辕上望过去,就能看见云州城高大的城楼。
她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周围都是营帐,有大有小,最大的那个应该是程将军的。军营里不时有小队军士巡逻,安全感十足。
他们的马车在军营的角落,但也不算外围,大约是负责后勤的地方——她看见了正在做大锅饭的厨子。
据郑立晏说,程将军还额外分了个小帐篷给他们,晚上他们男人就睡帐篷里,女人就睡马车里。知道郑家有伤患,还特地让军医来了一趟。
这一番操作下来,郑立晏也不免感叹,老程虽然看着不好惹,其实心地还是很善良的。若是小明王麾下皆是这样的人,那这小明王就很不一般了。
军医已经去看过了郑家的伤患,结果都不太好。钱氏失子后便浑浑噩噩的,需要长年服药修养才能维持情绪稳定;老太太年纪大了,自上次发热后身子就亏着,此番又受了刺激,有中风之象。
而郑立昀,军医说,他的腿,很可能保不住了。
“滚!滚!都给我滚!庸医!我的腿好好的,什么断了!没有!”营帐里,郑立昀歇斯底里地要赶走所有人,他一醒来,便被告知自己的右腿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让骄傲的郑立昀如何接受?
再也站不起来,那他岂不是成了一个废人?
他郑立昀,平国公世子,郑家的嫡长子,怎么可以成为一个废人?
他不信,什么军医,不过是想哄骗他罢了,庸医一个!
“大郎,你先冷静!”郑鹏苦苦劝道,他身边,洛氏掩面哭泣。
“我怎么冷静?”郑立昀向他吼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早说了明王要攻打云州,我们先走,你偏放不下他们,推三阻四,结果就遇到了那群山匪!”
没错,他那次跟随许解差一起进云州城后就得知了明王发起兵变的事,他就和郑鹏商议两人以及大房的人偷偷溜走直接去寻明王为其效力。可郑鹏却一直犹豫不停,他放不下老母亲,也不想一大家子分开——分开了他就没有一家之主的威风了。
结果,这一耽搁,就遇到了清风寨的山匪。
郑鹏就是因为此事在心里愧疚,他本就偏疼大儿子,见一向神姿俊貌的大儿子如今却可能要成为一个残废心里痛的不得了,他掩着心中悲痛再次相劝,“大郎,大夫说了,你的腿若是再不治,情况会更糟糕的,你听为父一次劝,先用药!老大媳妇,你说是不是?”
洛氏连忙点头,“夫君,公爹说得言之有理。你素有才华,遭此劫难也不会影响你半分的。”
郑立昀却仿佛没听到的,面容扭曲,“好,我治,但我有一个要求,爹,你去把老三的腿也打断了!”
“大郎,你说什么?”郑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说,你想要我用药,就把老三的腿也打断了!”
“父亲!不可!这次要不是三叔相救,我们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三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您怎可让祖父做出这等残害亲子的不仁之事?”少新不可置信道。
他也觉得自己父亲提出的要求毫无道理,这事与三叔有何关系?
“你敢忤逆我?”郑立昀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里只有怒火,但见少新不过十岁年纪,遭此大难却仍背脊挺直,怒火又变成了思索。
少新不卑不亢道,“父亲,您曾教导儿子‘首孝悌②’,孝顺长辈,友爱兄弟姊妹,如今您受伤,心中不忿是自然,但怎可将一腔怒火发泄到您的弟弟身上?儿子不明白,这与您对儿子的教导不相符合。”
营帐里一片安静,良久,郑立昀才道,“少贤,你说的对,是父亲想差了。我醒来后只顾自己,还未曾看望过祖母,少新,薇薇,你们代我去一趟。”
少新抬头看他,见他面容平静,似乎刚才的话的确是言语之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是,儿子这就去。”他与薇薇出了营帐。
待两人走后,郑立昀的脸色才阴沉了下来,他声音低如邪魔,“爹,我不服。你说你最疼我爱我,可如今我要成废人,他郑立晏却完好无损,还得了程巨鼎的赏识,我不服。”
在他心里,在所有的兄弟中,唯一能威胁到他的只有郑立晏!
从小,母亲留下的嬷嬷就告诉他,何氏那个女人抢占了母亲的位置,郑立晏长大后更是会抢夺他的世子之位。他仗着郑鹏宠爱,故意不让郑鹏与郑立晏接触,更是多次撒谎何氏暗地里苛待他,久而久之,郑鹏越来越不信任何氏,对郑立晏这个儿子也越发待见了。
何氏死后,郑立晏在府中更是成了隐形人,待遇比老二老四这两个庶子还不如。他原本以为,郑立晏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注定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可他没想到,郑立晏居然身怀巨力,在武艺上颇有天赋,还破天荒地求了父亲进了皇林卫!而他,自小便不擅长骑马弯弓。他还记得,郑立晏第一日去皇林卫当值的那天,竟敢嘲笑他!
如今平国公世子之位没了,他的腿也要废了,郑立晏却还是那般强壮,若是明王得势,说不定就从此飞黄腾达了,这让一心想把郑立晏踩在脚底下的他如何能忍?
“爹,你帮我!你可以不打断他的腿,但你必须逼他,从此以后不许为官为富,不许离家半步!”他见郑鹏迟迟不答应,将枕头甩到地上,“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再没我这个儿子!”
郑鹏心里一慌,“我……大郎,我……”他心里权衡再三,在他心中,到底是老大更重要,正要咬牙答应。
“大哥,就算父亲答应了你又如何?我如何活着,我自己决定,谁都管不了。”营帐的门帘被挑开,一脸漠色的郑立晏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装了热水的盆。
“你一向防我妒我,事到如今你自己遭难还妄图拉我下水。今日我便在此立誓,以后我郑立晏,做官便要做那人人敬畏的官,为富便要做那人人羡慕的富。而你,郑立昀,从此以后,只能当一个瘸子,受人唾弃,再无半分前途。”
“只能像只阴沟里的老鼠,日日羡慕我,仰望我,却永远也翻不了身。”
郑立昀趴在床上,想要起身抓他,但腿上的疼痛却让他动弹不得,这就像是验证了他刚刚的话,只能日日羡慕他,仰望他,翻不了身。
他气得说不了话,只能徒劳地嘶吼着。
“够了,老三,你胡说什么?”郑鹏想赶他出去。
郑立晏却越过了他,“郑立昀,你记住了,今日的感受,就是你以后每一日的感受。”
他怀中盆里的热水,倾盆而下,尽数浇到郑立昀身上。
作者有话说:
①“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厨子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第三十一章
打仗这事, 一般而言,没有三五月分不出胜负, 但明王接连打了胜仗, 正是士气高涨之时,东赤军大部队一到云州,只修整了几日,便向云州城吹响了攻击的号角。
云州城内, 李威大将军所率领的铁骑军是大夏三大军之一, 然而铁骑军主要负责守卫都城, 人数并不多。而其他两军, 一个戍守北疆一个戍守北漠,根本赶不回来。
冬至这日, 东赤军冲破了云州城城门,成功占领云州城,铁骑军将军李威死于城门之下。
云州城外,浮尸遍野,明王下令, 将所有战士, 不分敌我统一火化安葬, 更是为李威将军修建将军墓以表敬意。此举也让云州城内的百姓降低了抗拒之意, 东赤军在云州城内畅通无阻。
宋嘉然他们,也得以进入云州城。
进入云州城后, 他们就不能再跟着程将军了。
只得自行寻了客栈。
但找客栈时,又遇到了难处。
“行了, 大家都是一家人, 何必在这些小事上伤了感情。”吴氏笑着道, “每房出一点, 这钱也就有了。”
没错,他们之所以还没找到客栈,是因为没钱。
但谁都不信,其他身上没点值钱的东西。
就像当初宋嘉然能记得让皎皎往身上藏点东西,其他人也不傻,不过是多少的问题。便是进宫去了的大房五房,只那日洛氏小吴氏身上佩戴的首饰便能值不少银子。
还有郑丽淑送来的包袱,当时钱氏为什么想要三房的,难不成真是只图那点东西?不过是里面暗藏玄机罢了。
那些衣服内侧,鞋子底下,都能藏东西。
小吴氏转着眼珠子,“我记得当时大嫂三嫂娘家都送了东西来,想必大嫂三嫂身上的银钱也远多于我们,不如,两位嫂嫂多出点?”
洛氏低着头,“五弟妹,若是以往,别说多出了,就是全由我们大房出钱我也绝无二话,只是如今你们大哥他还受着伤,每日所需的药钱也是不小的数目,我身上的银钱也不多了。”
这也是事实,郑立昀每日所需的药的确费钱。小吴氏又看向宋嘉然。
“一间房每日二百文,十日便是二两银子,我们三房需要两间房,这四两,太太您收好。”宋嘉然将银子递给了吴氏。呵,什么多出一点,她才不惯着。
不过,皎皎肯定是要照顾老太太和老太太一间房的,他们三房相当于把老太太的房钱也出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哎……”小吴氏还想再说,便见郑立晏朝她看了过来,让她又想到了他一拳打死马的那一幕,也不敢再多嘴了。
进了客栈,还能听到有客人在讨论此次东赤军进城之事。
“这小明王若是胜了也不是不行,东赤军进城遵守军纪,不破坏百姓一分一毫,这云州城里依旧安宁,可见那明王是个治军严谨且不喜杀虐之人。”
“但他无论如何也是起兵造反,你我身为读书之人,怎能拥护这般异端?”
“可若是按照礼法来说,小明王一脉才是皇室正统。”
“你疯了,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些莫不是想掉脑袋不成?”
“怕什么,如今这云州城已是明王掌中之物……”
听着这些人的话,郑家人脸色各异。交了钱,店小二便带着他们往楼上走。
一共九间房,宋嘉然选了最后一间,等到他们房间时,便只剩了三人。
“两位客官,可要准备浴桶洗澡水沐浴一番?”
“嗯,再上一桌好菜!”郑立晏丢了他几个铜板当作小费。
“好嘞!”店小二高兴地应道。
两人洗了澡换好了衣服,宋嘉然边擦头发边道:“我们俩的鞋子都磨得不成样子了,而且这天越来越冷,薄衣裳根本撑不住,我明日便与皎皎去街上买点衣裳鞋子回来。”
“嗯,我也要与二哥一起去看房子。”不可能一直住客栈的,太贵了不划算,还是得找个宅子。东赤军还得一路去都城,这场战事只怕年过了也定不下来,他们还得在云州城待上几月。
他们也得趁着这几日云州城的官员体系混乱,尽快租下宅子来,否则,等明王安排好了,云州城正常运转了,凭他们的罪名身份,能不能租个宅子还真不一定了。
等饭菜来了,宋嘉然便去叫皎皎一起来用饭。
小姑娘一进屋,却是先递过来一个荷包。
“这是什么?”宋嘉然打开,荷包里是两张二百两、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两根赤金链子一个纯金做的长命锁。
“嫂嫂,这些你和哥哥拿着吧!这张二百两还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是大姐给的包袱里的,剩下二百两是我之前攒下的。链子和锁,是嫂嫂你当时提醒我,我将链子绑在了腿上,也一直没人发现……”
宋嘉然哑然,随即哭笑不得,“你把这些给我做什么,既是你藏好的,你自己收好便是。”
皎皎不肯,“我要这些也无用,倒是哥哥嫂嫂,之后肯定有用得着的地方。”她不能总让哥嫂贴补她。若是她一直享受着哥哥带来的便利,却不知回报,日子久了,便是哥哥没有怨言,嫂嫂心里也会不舒服的。
见她这般模样,宋嘉然心里慰贴极了,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对一个人好,不一定求他回报什么,但他哪怕只是说几句感谢的话,也能让你心里高兴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