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闻言点了点小脑袋,“噗噗!”
它听话地一蹦一跳,以S形的灵活蛇皮走位离开了。
等扫帚离开后,陆茜从地上拾起似乎被什么不慎绊倒在泥地里(“它刚才不是还在那轻轻松松地使劲儿跑么”,魔女纳闷)、连蓬松大尾巴上的每一根毛都炸开了的小魔物。
“你还好吗?阿希尔德?”
她问。
“……”茜茜今夜一直在喊他一个人类的名字,而不是叫他汪汪,这是为什么?
难道除了汪汪之外,她还认识一个叫阿希尔德的男人?
已经失去了正常思考能力的小魔物想到。
发现了一颗枯死香桃木的半人高树洞,陆茜抱着它钻了进去。
“阿希尔德,我们现在安全了!”
魔女对怀里仿佛彻底失去了灵魂高光的小魔物说道。
“……”
小魔物任由她怎么翻腾都一动不动。
自从被她唤了【真名】,它僵硬得像只死了七天七夜的猫,似乎整个小身躯都结了冰渣,不论她说什么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甚至连瞳仁都涣散开了——
一副神魂彻底失常,震动极大的样子。
“他这是怎么啦,我都还没开始偷名字呢!”
魔女无不担忧地问道。
看来那魔鬼的诅咒真没想象中那么容易解开——只是沾了沾祂的领地,念了一遍阿希尔德的名讳,她什么还没来得及做,他就成了这幅呆呆傻傻的小模样!
“……”
不过也蛮可爱的,尤其是尾巴,她头一次见他炸毛呢,魔女心想。
和小魔物面对面坐在被烧焦的树洞之中,感受着鼻腔浓烈的苦涩青草气息,魔女好奇地拖着下巴望他,须臾,又随手逮了一只正在这附近打洞的野兔爸爸,顺着窝掏出了它们一家六口。
“乖宝来点夜宵吗?”她拎着兔耳朵问道,顺便把猎物捏断喉咙,塞进嘴里咀嚼。
魔女思考着,他是不是饿了,所以才看着傻呆呆的——反正对她来说,所有烦恼的最佳解决途径就是先吃点好的。
或许吃点东西他就正常了。她一边想,一边先顾着填饱自己正饿得咕咕叫的肚子。
“……”
而当下的阿希尔德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办。
她知道了!
——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今后又该如何是好?!
……
但不论上面那些问题的回答如何,现在的他,已有了不美观的瑕疵之处,就像神殿教堂的彩绘玻璃烂了一块,只能丢掉——
他不再是那个在她心目中优异完美的存在了。
显然,她宽容了他是个怪物的事实,甚至宠爱这个事实;但是,怪物不会因此而被原谅,因为怪物就是怪物。
人生第一次,阿希尔德想问父亲:为什么偏偏是我?
和魔女交往的他,应该是那个解决掉诅咒后,对她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的金发少年,绝非是此刻满手污泥,坐在她对方不知所措的小魔怪。
此刻的他到底是谁?阿希尔德痛苦地想,他已经分不清了。
意识到或许从很久之前,喜欢的人就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她并不是爱上了在他人眼中充满优点、在她口中“闪闪发光”的他;而是大方地接受了他最糟糕的一面。一开始便如此。
可是,阿希尔德想,从头到尾,他想给心爱的人展现的出来的,合该是他最优秀、最值得令她喜爱的一面。
——不够完美的礼物都会被他丢掉,那不够完美的自己呢?
“……”
一声不吭垂着头的小魔物,此时的它简直痛苦不堪,痛苦得简直想要立即死去。
它恨不得立刻抓烂在她面前这张丑陋至极的魔怪脸庞,那如波纹碎裂般的宝石红眸渐渐溢出了些许水痕——阿希尔德想,她在做什么,为什么突然没了声音,她怎么不和他说话了?
是觉得他很难看,所以连他这幅模样都不愿再看一眼了吗?
“……”
这时魔女正吃完最后一只兔宝宝。
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一只都没给对方留,感到心虚的她坐到了小魔物的身边。
“我看你好像不太饿,”她先解释了一句之所以吃独食的理由,见它好像在发抖,她想,是不是今晚的风刮得太冷了?
算了,魔女想到,既然它这么难受,诅咒的事还是徐徐图之,也不急着这一天两天。
“汪汪。”于是魔女又换回了对它的昵称,将它搂进自己温暖的怀里,这个树洞的会漏风,她有些后悔自己刚没选好位置。
魔女把自己薄薄的袍子解开,将怕冷的小魔物塞进去,鼓鼓囊囊的一团,它身上凉冰冰的,她火红的眼瞳扫视了一下它那美丽到令人颤抖的浓金色灵魂,和它面对面,“你到底怎么啦?”
他好像不太开心,灵魂在偷偷啜泣的样子,魔女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做法过于激进,“可以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现在不开心吗?”
魔女甚至弄不清是不是因为她粗鲁的做法刮伤了它,如果是,“对不起哦,”她俯身在它的额前亲吻了一下,像她每一次对他的祝福,“我下次会注意轻点的!”
“茜……茜,”第一次,陆茜神奇地听见小魔物开口了。
那是一个粗糙沙哑的难听声音,微弱嘶哑,像是锯木的粗糙刮擦噪音,一点也不似阿希尔德平日说话那般的不疾不徐,带着一丝沉稳和自若——如花瓣落下的轻雪,或者清晨草叶上的露珠那样悦耳动听。
但魔女的神情却是十分惊喜,“你原来会说话!”
“嗯……”只是被诅咒,又不是真的变成了魔兽,阿希尔德趴在她的胸口,他想哭,但是尽量忍住了,“对……不,起”
“?”
魔女不懂他因何而道歉。
“我,这么……丑陋,”他慢慢地说,“却在学校……装出一副,光鲜亮丽的样子……”吸引你。
再温柔真诚的人一旦遭遇恋爱这个热疾,都会发病。
且越爱越严重,人们往往越会自卑,哪怕是完美如阿希尔德,他必然以为魔女会更喜欢的,是他那张美丽无瑕的少年脸庞;系统有点想向魔女解释,不过看着眼下的浓稠气氛,它还是住了嘴。
“你不丑啊,”陆茜觉得小魔物今晚真是奇怪,不过从他的话语里,她似乎琢磨出了对方真的在慢慢恢复记忆的事情,于是尽量用野兽过渡到人时都能听懂的简单词汇,她说,“在我眼里,不论何时的你,都很美丽!”
如果说是魔物时的他,第一眼在森林看到,她就被他毛茸茸的蓬松大尾巴吸引了。
而在学校里的阿希尔德对谁都礼貌真诚,尤其是,他望向自己的神情总是饱含温柔,总是耐心地给予她各种帮助。
记得就在这学期的开端,她还是个跟人说句话都会嗫嚅后悔半天的胆小鬼。
——如果没有他,她不会变得像现在这样勇敢,这样幸福快乐。
“我喜欢你,”魔女抱着他,似乎能感到他此刻莫名的巨大悲恸,真不知从何而来,但哄就对了,“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她搂着他轻轻摇了摇,像小时候妈妈哄她睡觉一样,“甚至熬煮魔药,搅拌坩埚的时候,我都会突然地想起你。”这是绝不应该的,非常不靠谱的药剂师失格行为。但她乐意。
“你呢?”
“我,爱着你”,小魔物发出闷闷的回复,非常的粗哑难听,一种头颅爆裂般的快乐浪潮席卷了他,令他说出口的音色更加沙哑,“我,喜欢,你的呼吸,你的心跳”
声音,气味,温度,甚至灵魂,他想占有她的全部。
“……”
阿希尔德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魔女此刻胸腔跳跃的美妙音符,哪怕以这般不合时宜、令他难堪无比的姿态,那股内心的热流正汩汩涌出,压抑不住的强烈冲动,也使他低声请求道,“只求你,不要和我分离”
而他会用尽全身的力气诅咒自己,要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爱她。
请你一定要在我的身边,永远,阿希尔德想。
第50章
他以后的人生中,想必再也没有任何时刻,能比得上今夜的这一瞬间了。
如此自内心翻涌而出的巨大痛苦,却伴随着比它更为剧动,令人浑身发抖的强烈幸福,令阿希尔德听见了心中潮水般满溢而出的感情。
仗着魔物的姿态可以任性地在她身前撒娇依恋,逐渐掌握兽态语言的阿希尔德,他轻声说了许多从前绝不会说出口、今后也绝无可能再说的话。
“其实二年级第一次在魔沼森林里见到你,我就被你的强大和美丽吸引,”想到那时的他甚至无法站立,但她却轻易杀死了撕咬分食他的身体、令他狼狈不堪的魔犬群,然后视他于无物地漠然从他身边走开,他当时心跳得极快,“可是你无视了我。”
陆茜甚至都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次,“我们以前也在森林里见过吗?”
“你救了我,但你忘记了,”阿希尔德说,“你好像总是乐意帮助别人,然后很自然地忘记这件事。”却永远记得别人对她哪怕一点点的善意,然后拿出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去报答对方,他想。
“后来一整年坐在你的身后,每天看着你的小兜帽摇来晃去,”那真是非常可爱,“我都想和你说说话。”
阿希尔德此时颇有些厌恶自己曾经的过分冷静,“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好像在抗拒这个世界,我怕打扰到你。”
直到这学期,他才明白魔女总在班级尽量保持沉默的原因。
若非陆茜主动在三年级向他开口,大抵他们到毕业都不会产生交集。
也许真要感谢那个亡灵小偷。他声音低低的说道:“和你相识后,我才学会了许多许多。”
她说人与人之间,应该以真心对真心。
被种种谎言包裹长大的他,连自身存在也不过是一介伪壳,他一直都清楚地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是一个不值得被任何人爱的肮脏祭品。
父亲不在意他,而母亲比起爱,她应该更恨自己。
虽然他并不理解魔女为何需要他的爱,是出于亡灵的要求,还是她自身的意志,但是,因为要爱他,她便愿意付出的那些真诚——
这已经是他在这世上所能感受到的,最温柔美好的东西了。
……
“父亲教我欺骗,魔鬼教我丑恶,”小魔物的声音有些叹息,“但如何去爱一个人,教会我这件事的,你是第一个。”
如果这是魔女为他设下的一个梦境,在梦里她说喜欢他的一切,那么就让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小魔兽将爪子蜷缩在魔女温暖的怀中,它向她请求道,“我们今晚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吗?”
“……”
魔女虽然很感动阿希尔德又一遍地向她表白,但她眼下有点为难。
因为阿希尔德显然想和她在这里待过一整晚,他好像觉得这个地方非常浪漫,然而——
“可是这里好冷耶,”陆茜挠了挠下巴。
而且兔子洞全被她挖空了,想必这周围没东西能吃了,这可是大大的不妙。魔女心想。
浓夜变得浅淡,快要接近黎明,三轮红月逐渐散去,对她追随不休的红色流星雨也停了,附近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
此刻凉飕飕的湿风顺着零星的雨水刮进半敞开的阴森树底,“啊啾,”魔女打了个小小喷嚏,她非常想回山洞,就算它哪儿哪儿都漏,那也是她温暖的老家。
“我想回去,”她把小魔物从怀里掏出来,摇了几下,好长的一条大猫咪,真可爱,“咱们先回家吧!”
“……”阿希尔德现在反正什么都听她的,他点了点头,“要回去处理一下你胳膊上的伤口。”
那些被流星烫伤的小燎泡。他居然注意到了,他刚才明明灵魂都几近崩溃了。
在这一时刻,陆茜突然意识到,阿希尔德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的这个事实。
“哎……”她挠了挠头,又坐了回去,“算了,”她说,“再等几小时天亮,我带你去爬精灵树!”
魔女说的精灵树,是整座魔沼森林最高的一颗“建筑物”,它翠绿的树冠直冲云端,坐在那里能看到一天之中最美丽的日出。
或许今夜不适宜谈论诅咒,恢复的记忆,食物这些庸俗的话题,魔女想,只适宜谈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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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抱着自己的小魔物,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宿,直到晨光微熹,湿润的土地忽然开始轻微地震荡起来。
“嗷吼——!!!”
大概是夜晚觅食的巨龙要回龙岛了,它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声,肆无忌惮地展出双翼,口中喷出足以点燃大半森林的炽热火球,随后又是能冻死无数生灵的寒冷冰柱——最后关头也要再玩弄下食物再走。
小动物们惊慌失措地从各处逃窜而出,魔女捂住自己和小魔物耳朵的同时,不忘利用双脚勾进几只跑着跑着就被吼晕在树洞门前的当早点,过了好半响,这片土地才渐渐安宁下来。
——今天巨龙走得可真晚,她想,不过也因此白得了早餐,不亏。
待食物链的最顶端离开后,须臾,上百只栖息在数间、整夜一动不动的二巨头魔怪巨鸟挥起巨翅,它们发出“桀桀桀”的古怪笑声,不管从哪里飞过,都落下一大串雪蓝色的“果实”——这是它们憋了整夜的粪便,但闻起来却是香的,像刚烤熟的栗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