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除非——叶照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他根本就是知道司颜她们的身份,在沁园瓮中捉鳖。
定是如此,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释百花宴当日,自己明明破了司颜的惑瞳术,然萧晏仍旧将所有苍山派的人都纳入府中。
叶照顿下摇扇的手,一颗心微微定了定。
却又不禁锁眉,那萧晏究竟知道多少呢?
可知晓苍山派背靠的是霍靖?
又是否知晓自己亦是苍山门下弟子?
且不论霍靖,先论眼下。
叶照沉住气。
若是他知晓自己同出苍山一派,今日不让自己参宴,无非两种可能。
一则探明了自己是同行人□□夫最好的,如此拆散以方便清剿;二是独留自己,以揪出背后之人。
当然还有一种,便是他尚且还未知她身份,当真只因八字缘由,留她冲喜保命。
理清这些,叶照便有了计较。
对萧晏此番前往沁园,一颗心放下了七八分。还有没放下的两三分,她摇着团扇来回思量,无论是以防万一,还是为自己留一线以增信任,且都需想法子支会他一声。
*
暮霭沉沉,落日余晖渐隐。
萧晏一行主仆四十多人到达沁园。
园中早已收拾妥当,只是到底车马半日,萧晏言说身子疲乏,遂只传闻音到听雨轩弹了回曲,又让朱墨作丹青,绘出当下场景。
新月勾柳枝,星辰缀空,秦王殿下合上扇子,揉了揉眉心,谴退她们。
门外,陆晚意正端着药膳进来,同两人擦肩,彼此行平礼见过。
“其实你不该来的,本文帮你处理好便罢。”萧晏搅着药膳,目光落在方才两人远去的背影上。
“妾身力弱,灭门之仇不能亲手报之,也当亲眼观之。”陆晚意一贯柔婉平和的面容,这一刻露出罕见狠戾。
自四年前陆玉章及其妻儿在凉州城外被杀,这四年来,安西十三州的绿林人士暗里探查,到底还是查到一些实事的。
他们按照被杀之人的伤口功法,推断凶手当来自西域苍山一派。且能够以一抵百,全身而退的,苍山派中除了掌门应长思,便只有其座下四个弟子。
虽然苍山一派甚为神秘,但有一条准则却是天下皆知。
——便是出手不留活口。
当年陆氏被灭门,却独留幼女,显然不是刺杀者仁慈,不过是出师不利罢了。如此,苍山派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年,为保陆晚意性命,她被养在深宫。自无人能伤她,可她也难有报仇的机会。
直到萧晏装病,贤妃设百花宴,她遂以身自荐,引蛇出洞。
秦王府相比大内深宫,自然要好进些。果不其然,除了大弟子不知所踪,苍山门下高手尽数到来。
“你且先莫高兴地太早。凶手或许不是这三人,也有可能是他们还未露面的大师姐和师父。”萧晏提醒道。
“无妨,左右都是些刽子手。杀了不怨。至于是否是她三人中其中一人,妾身自有方法辨别。”
“如何辨别?”萧晏问。
“殿下请看!”陆晚意笑了笑,从袖中拿出梅花针袖筒,如今有筒而无针。
“当日那人中了妾身的梅花针,然时隔一月还能再次行刺杀之举,便说明她逼出了梅花针。但也只是主针而已,若无配套的朔方玄铁,由主针散发的万千牛毛小针依旧会留在她体内。”
“只要她一动武,方圆十丈之内,袖筒都会感应道。”陆晚意拨了拨袖筒上边一个寸长的十字行玄铁片,“便是此处,一旦感应便会急速转动。直到那人收功止息。”
萧晏瞧了眼,颔首道,“那成,宴会定在明晚,虽已安排妥当,你且还是小心这些。”
*
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三更月色入窗,映出一地细碎菱花。
萧晏疲惫地睁开眼,呼气起身,有些恼怒地看了自己濡湿的亵裤。
净房一进一出,便大半时辰过去,他已经彻底没了睡意。
索性披衣而出,入了听雨轩的小厨房。
轮值的嬷嬷吓了一跳,来不及揉眼,只噗通跪下,“主子传膳便可,如何……”
萧晏抬手止住声息,“去备糯米粉,枣泥馅,把火生好便退下。”
枣泥米糕,上辈子后来的年月他做过很多回。
这辈子,今朝却是头一回。
和面,拌陷,嵌盒。
隔了一个轮回,手到底还是有些生的,不甚熟练。
待香气飘出,米糕出锅,东边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
萧晏夹起一块尝过,眉眼便弯下来。
面糯馅甜,没有失手。
他敛正神思,将米糕夹出放凉,又寻了个食盒备用。
这是他给她搭的第二条梯子。
然而,他的梯子尚未架起,叶照的台阶便先铺了过来。
侍者传话,府中廖掌事有事求见殿下。
初闻廖掌事,萧晏提了提眉。
人是他特意留下照看的,眼下将将平旦,当是连夜赶来。
难不成府里出事了?
听雨轩见到人,萧晏遂放了心。
原是廖掌事替叶照送来一盒粽子。
萧晏看着丑得不堪入眼的膳食,道,“怪精致的,手艺不错!”
“孺人……还让奴婢带来一句话,请殿下务必记在心上。”廖掌事掂量着分寸回话。
萧晏拆开粽叶,尝了口,“说吧。”
“妾身望殿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闻。”话出口,卢掌事心尤颤颤。
这话不就是说,不许殿下观花赏叶、沾花惹草吗?
且不论正妻王妃尚不能说这般话,以避妒忌之名。这一个小小孺人,说此话实在是恃宠而骄。
果然,萧晏闻言,半晌方冷嗤了一声,“看来本王是太宠她了!”
“卢掌事!”萧晏眉目已覆了层霜雪,嫌弃地撩开手中粽子,“传本王令,即日起禁足季孺人于府中,无令不得出。”
第17章 、灵犀
“传本王令,即日起季孺人禁足秦王府,无令不得出。”
这日正午时分,廖掌事回到王府,将萧晏的话原封不动带给叶照。
亦如晨起将叶照的话传给萧晏一般。
话毕,又将食盒奉给叶照,道,“殿下说,他不曾用过如此粗鄙之物,且留给孺人自个享用。”
叶照伸手扣在尚有余温的盒盖上,问,“殿下还有其他话吗?”
“没有了。”廖掌事回。
叶照点点头,“姑姑下去休息吧,来回折腾辛苦你了。”
“奴婢告退。”
行至廊下,廖掌事忍不住回头,见安静坐在桌案旁的人,正老老实实地在掀盒盖。
翠微堂深阔雅致,翠竹掩映,将那原本就看起来纤柔细弱的人,衬托的愈发清癯孤寂。
廖掌事不由想起昨夜扣响她门扉,咬着唇口托她办事的模样,恭谨又忐忑,却又十分坚定丝毫不肯退步。
粽子是包得不甚好看,但确实是她一个人包裹的。那只还未好利索的手,甚至还裂了伤口。被她看见了,却又再三叮嘱别在殿下面前提起,道是怕嫌她蠢笨。
廖掌事从深宫而来,见多了各种争宠上位的手段,也见多了争宠的人。
想到她对萧晏说的那些话,便觉活该至此。
然看她今日却又是甘之如饴、不哭不闹,一点恻隐之心渐起。
且贤妃娘娘的希望,大半寄托在她身上,别被殿下这一责罚,回头做出傻事来。
“孺人!”廖掌事去而又返,“您的侍女呢?昨日便不曾见到。”
得让人看着些。
崔如镜是跟着萧晏一行前后脚离开王府的,在沁园刺杀陆晚意,且还在萧晏地界,她自然会前往布置一切。
“京郊有她一门远房姨母,前日闻言病得厉害,时日无多,我便放她回去探视了。”叶照盒盖开了一半,隐约瞧见里头白色一片,不似粽子。
心中狐疑却也未做声,只重新扣回盖子。
“那她几时回来?”廖掌事恭谨道。
“至多七日便归。”这是萧晏沁园开宴的时间,总不会超过这段时长。
“如此,孺人处不能无人侍奉。奴婢拨两人来暂替崔姑娘几日。孺人若有事,也可让她们来寻奴婢。”
“有劳姑姑。”叶照温声道。
廖掌事瞧着面前人低眉抿唇、含卑带怯的模样,不由轻叹了声。
这下算是知晓要避锋芒了。
如何能同殿下说那样恃宠乖僻的话,到底是年轻了些。
“姑姑,这是殿下亲手交于你的吗?”叶照摸了摸食盒。
“是的。”廖掌事从她缠着纱布的右手扫过,愈发怜惜。
叶照闻言,颔首不再言语。
廖掌事本欲再说两句,然想着各人造化,自个顿悟总比旁人提点有效,便也未言其他,只欠身退下。
翠微堂殿门沉沉合上,截断午后艳阳普照,徒留树荫压地。
叶照的眼神却随着心,腾起明光,一同发亮。
她打开食盒,看着一整盒如同白玉般的米糕,心中最后的一点忧虑亦放下了。
已经确认过,是萧晏亲手交付,便不存在错漏。
纵观前世今生两辈子,萧晏都是心细聪颖之人。断不可能做逻辑相悖之事,言前后矛盾之语。
如此明明收了粽子却非说不收要退回,便是有心为之。
他的意思是——
粽子收下,话已记下。
禁她足,是让她呆在府中别出去。
叶照拣了一方米糕,思路重新来回捋过。
若是萧晏知晓自己亦是苍山一派的人,如此记下话语,当是留她余地。
若是不知自己是苍山一派,便只是为冲喜之故,要留在院中,以作保护。
无论哪一种,总是记住了她的话,从而也证明了他是知晓司颜一行人身份。
如此自会提防她们。
吊了几日的心,这厢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她就着手中糕点咬了一口,待枣泥馨香沁甜的味道弥漫她整个口腔,心跳竟是漏了一拍。
叶照低头望去。
米□□糯的面皮里,包裹着一层暗红色的馅料。
是……枣泥。
枣泥馅的米糕。
眼睛忽的便红了,酸涩感直冲脑门,尤似回到前世给小叶子做点心的那一日。
那一日……
叶照压制如麻情绪,只慢慢咀嚼,不知不觉将一块米糕都进完了。
心中却有些疑惑,萧晏如何会给她枣泥米糕?
不过一层皮一层馅,亦无印花图案,不像是他用的东西。
叶照蹙眉顿了会,片刻恍然,如水眼眸中慢慢酿出笑意。
当是初二那晚,他来翠微堂时,听到自己要做这点心,如此着人做的。
甚好,全是让他有了些好感。有好感就能亲近,能亲近就能慢慢累计信任。
她挑眉望有些黏腻的五指,难得欢喜,笑着又抓了一块用下。
偷得浮生半日闲。
叶照午后歇晌,许是因心中稍定,睡得实了些。醒来时已是薄暮冥冥,日落西山。
观滴漏,再过大半时辰,沁园的端阳夜宴便开始了。
她对镜理妆,随手挽了个髻正欲去廊下纳凉,却被一阵含哭带泣的嘈杂声惊到。
一颗心猛然提起。
历经两世,叶照对这种大事前夕陡然发生的动静,总是格外敏感。
且她曾在这待了三年,萧晏疾病缠身,听不得重音。府中从来幽静无声,花落可闻。
叶照抬步出门,循声而去。
前院偏厅,竟是霍青容在哀哀垂泪,廖掌事正陪侍在一侧。
“父兄同姨母站成了一条线,除了殿下,我不知道还能指望谁。”霍青容满脸泪痕,撑着从座上起身,往外头走去。
“姑姑留步吧。”她顿下脚步,抹干眼泪挤出一点笑意,“青容失礼了,望姑姑勿怪,青容今日这般莽撞之举。”
“我……我就是太想他了,他既在沁园,我自去看看他……”
“郡主!”
“姑姑放心,我不会扰他的。一眼,足矣。”
见人离开,叶照方走上前来。她耳力高于常人,霍青容的话自然尽入耳际。
只是有尾无头,言语中又涉及萧晏,遂问道,“襄宁郡主这是怎么了?”
廖掌事也未瞒叶照,轻叹道,“郡主同殿下的婚约作罢了,淑妃娘娘给郡主重择了良缘,约莫是霍老侯爷亦无异议。郡主遂觉无望,冲动之下想寻殿下。”
“这不,跑沁园去了。”
叶照眉心陡跳,“郡主现下去沁园?”
“孺人,郡主和殿下是自幼的情分,一时心结难疏……”廖掌事有些尴尬道,“孺人莫放心上。”
“您定要记得,为女者当大度顺……”
“姑姑误会了。”叶照听出廖掌事话中之意,截下道,“我只是担心即将夜幕,郡主这个时候出城怕是不妥。”
何止此处不妥。
数日前萧晏便提出不让自己前往,名单中有陆晚意而无霍青容,也就是说萧晏此行很早前便作了安排。如此早作预备,便不是小事。
他或择或留的人,定皆有他的考量。
预计之中的事,最怕“万一”降临,横生变数。
“郡主不是一向由淑妃娘娘照看吗,想法子往宫里递个信,派人拦一拦。”
“孺人有所不知,每逢佳节宫宴之后,襄宁郡主皆会回侯府小住两日,这段时日便是由侯府照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