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照揉了揉左肩, 如今伤势恢复的不错, 除了骨缝还需养着,其余皮肉已经结疤,甚至边缘处隐隐有落疤的趋势。
她眺望了一眼西屋的灯火,吩咐廖掌事去备些宵夜。
如今侍奉她的人, 便是廖姑姑本人。
她清醒后,自知晓崔如镜再难回来,便以其已到适婚年纪, 放她外嫁为由告诉了萧晏, 本是给她的失踪寻一借口便罢,不想萧晏直接指了廖姑姑贴身伺候。
廖姑姑做她贴身侍女,亦好亦不好。
好的是,只有其一人侍奉, 她若有所行动,支开也方便些。不好的则是廖姑姑侍奉她一个孺人,委实大材小用。
她原也不是被伺候惯的人, 拿不出生来高高在上的姿态, 且又是一个长她十余岁的人,她便不甚自在。
偶尔,慕掌事和颜教导她两句,她便觉看见了慕小小。
心中欢喜又感愧。
譬如眼下, 她正将霍青容那方玉佩安置在一个六菱檀木屉盒里, 然后在上头捻绳点纱作了标注。
廖姑姑思量再三, 忍不住低声提醒道, “孺人,午后殿下不是让您莫留了吗?您何必如此珍藏!殿下眼不见为净,哪日看到了,保不齐……”
廖姑姑把后头话顿了顿,咽下去。
“睹物思人吗?”不想叶照自个说了出来。
廖姑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当局者迷。
到底是年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那桩子婚约原最先提出作罢的也不是殿下,是宫里的徐淑妃。作罢的缘由说来更是寒心,殿下算是一下子药和人都失去了,都是命里顶重要的东西。
如今姑娘嫁人,何不断得彻底!
“孺人,贤妃娘娘很是疼您。”廖姑姑思绪半晌,“您啊,且为自己思量。”
说着,她伸手将那檀木屉盒捧入手中,朝叶照福了福,“孺人,不若您开恩,看在奴婢侍奉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奉给上,赐给奴婢吧”
叶照抬眸看廖姑姑,下一刻便弯了双眼,从她手中将盒子拿回,“姑姑心意,阿照领了。但这个还是我自个保管。”
这是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人。
盼着她和郎君好好过日子。
否则,一个奴婢,便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直接同主子论这等事,何论还敢作出这样的举动。
叶照看着她,心中想起慕小小,便格外感激。
她之一生,前后两世,没有得到过多少善待和温暖。故而旁人待她的一分真心,她都当十分珍藏。
便不消说是关萧晏,这玉佩若给了廖姑姑,就真成赏人的了。来日萧晏回头,岂不是要呕死。
自知晓优昙被毁后,叶照唯一所想,便是萧晏能顺遂些便顺遂些,能多快活一日便是一日。
“姑姑想要什么,去小库房尽管拿。”叶照戳戳了廖掌事腰间的荷包,知晓里面装着小库房的钥匙,笑道,“且都记我头上。偏这个,谁也能碰。”
廖掌事无奈,只持着玉梳给她理顺一头刚刚绞干的长发。
俯身挽髻时,悄声道,“奴婢遵的是贤妃娘娘的意思,她还是如第一眼一般喜爱您。”
叶照偏头愣了愣。
廖姑姑继续道,“端阳夜的事闹出之后,没两日殿下便快马着人将您的事都同娘娘说清楚了。前些日子,更是将您的户籍,祖上三代关系,张掖叶氏的旁支都尽数理清,编档上呈了。”
“娘娘知您小小年纪,忠肝义胆,这回为救襄宁郡主又遭了这般大的罪,是一百个心疼。要不是大皇子腿疾发作,定是要来看您的。”
廖掌事还在絮叨中,叶照则静下了神来,敛正心思。
户籍、双亲、宗族关系……这有关张掖叶氏的另一套身份档案,是霍靖准备的吗?这才一个月,他竟有如此迅捷的效率?还是他行一步而思百步,早已料到了今日局面,所以给她备下了另一个身份?
这样一想,叶照头皮发麻,如此缜密的心思算计,她还需更快得了萧晏信任,让他早做提防。
她的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户,重新落在西边的书房中。
*
亥时三刻,萧晏踏月归来。
叶照原在屋中打坐,调理心法。远远听到脚步声,耳垂微动,遂止息功法下榻迎他。
“殿下饮了酒?”一近身,叶照便闻到了扑鼻的酒味。
“一点药酒,无妨。”萧晏眼角堆着满满的疲乏,见到叶照,勉强散去些。
“妾身去吩咐熬盏醒酒汤,不然明日该头疼了。”叶照扶着萧晏,正欲唤人,不想被人一把拉住。
“饮过了。”萧晏面上撑出两分笑,低头嗅她发间桂花油的芳香,“不是让你早些歇下,莫等本王的吗?”
这话说得实在口是心非。
你若传话不过来了,人便自己歇下了,自不会等你。
“妾身睡了,多半也得让殿下闹醒。”叶照剜他一眼,换了个说法。只将人扶进屋,给他宽衣解带。
“困吗?”萧晏张着臂膀,用下颚磨她额角鬓发。
“还成。”叶照牵着他坐下,给他按了会太阳穴,又喂了盏茶水,见他气息平顺了些,遂道,“妾身伺候殿下沐浴吧。”
“本王自个来吧,劳你伺候又不知要到何时结束。”
叶照闻言,抬眼望天,低叹,“殿下怪会倒打一耙。”
萧晏将人圈在怀里,泛着乌青的眼底压着两分笑,勒了把她抹胸的丝带,让原本挺立的峰峦一下更加起伏汹涌。
叶照才蹙眉,这人便已松开丝带,借着涌动间的那点空隙蹭上来,垂首埋进她胸膛。
上一瞬还想发火,下一刻男人这幅姿态,便堵得你将“浪荡子”三个字吞进肚里。
这怎么看都是一副仕途不畅、阑珊萧瑟的模样。
加上这箍腰施力却不由打颤的手,和哑声嗓音里的一声“容我靠一靠”,就差把“累”“乏”“辛苦”“难过”写在脸上了。
对外英姿勃发、丰神肆意的秦王殿下,关起门来扯了伤疤、露出弱软与人看。
这、谁能舍得不让他靠?
谁,还能推开横他一眼。
叶照一边心疼,一边顺势而上。
只抚着他头顶,柔声道,“殿下可是有烦心事,可与妾身说说。说出来,许能舒服些。”
萧晏不吭声,只以面贴着又磨又揉,就差啃上去。
“也罢,妾身一妇道人家,三寸梳子两尺发,原也听不懂殿下那些军国大事。殿下安歇吧。”
叶照边说,边按着他后脑,闷住他。
仿若还有未竟的半句,妾身只配以色侍君好。
无声胜有声。
果然,未几这人便挣扎着退开身来,喘息道,“可真能磨人。”
“罢了,本王与你絮叨会。”萧晏将中衣领口拉下些,散去酒热。
他拍着一侧空座,颠了颠腿。
看得出,是真累了,酒意也没散透,这会连人都抱不住了。
叶照识趣地下来,挨在身侧,还不忘拉过他的手,搓揉虎口,给他缓神。
西北边地将士的兵器调新,林林总总共需一百万两银子。
兵部领了这差事,但是户部不拨银子。
户部不给原也无妨,萧晏按表上奏即可。
然上达天听后,户部同样是变不出银子的。便是有,也不能给,否则便是变相说明欺辱秦王殿下。
户部背靠的是五皇子楚王殿下。
满朝皆知,天子也知。但君臣不捅破,便是君臣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自然上达天听了,还有另外一个结果,户部不出银子,但楚王殿下有法子生出银子,能帮衬到掌着兵部的秦王殿下。
如此一来,楚王便出了风头,分担君忧,能力十足,衬得秦王十分无能。
是故,萧晏索性压着这事,不曾上奏。
他确实酒意未散,这厢说的话,尤其是此等公务,叶照印象中,上辈子便是三年加起来他都从未说过这这般多的公务。
当真是絮叨,从寝殿一直说到净室。
且说的都是真的。
叶照给他擦洗身子,随他的话回想半月前,他与属臣在这听雨轩正殿谈论的内容,彼时她在此处养病,偶尔廊下歇息,自能听到些。
是一个意思。
只是,这一刻,叶照突然便沉默了,面色亦不太好看。
萧晏靠在桶壁上,抬手捏了捏她面庞,半阖着眼道,“想什么呢?怎么瞧着生气了?”
叶照摇摇头,继续给他捏着肩膀,“妾身只是觉得挺没意思的。您和楚王相争,朝臣各自站位,陛下高座且看哪个儿子更出息,你们都为着自己的好处。那到底还拨不拨银子了?边地将士的武器便拖着不换吗?若是外寇来袭,将无兵刃,亡国便在眼前。”
“从来受苦的,都是百姓。”
叶照手下力道到底有多大,萧晏不敢想,反正这一刻他觉得肩骨要被捏碎了。
加之“亡国”二字,他半阖的双眼一下睁开了。
眼前人绞干巾帕尚在弯腰给他擦身,他垂眸寻她目光。
“起来吧。”叶照直起身子。
萧晏便随她抬首,他勾着唇角道,“阿照,你真美。”
从皮到骨,到灵魂,他的姑娘都在发光。
叶照笑了笑,没再接话,只拿了亵衣给他换上。
帷幔帘帐放下,床榻一方天地便局促了许多。叶照虽怜百姓疾苦,却也无能为力,心思尚且凝在眼下。
正欲开口,却听得萧晏声音再次响起。
他揽在她腰上,搓着银丝缎面的小衣布料,“已经先拨了七十万两出去了,再闹也不能动摇国本。”
叶照翻过身来,“不是没银子吗?”
萧晏摸了摸鼻尖,又搓了搓指尖,“本王私库补的,另……卖了两处庄子。”
天家皇室的东西有价无市,也没人敢碰。
为了将庄子卖出去,黑市来回倒腾了数遍。
从来都是将赃银洗干净,这厢是要把白日天光下的财产裹上层灰,再贱卖出去。简直闻所未闻,难上加难。这些日子忙的事中,这便占了一半。
当然,这些萧晏也不会细讲。
他眼下在回应叶照的另一个问题,“还差三十万两怎么办?”
萧晏道,“原也不难,本王劈半个沁园卖了,三百万两都能有。”
壁灯微弱,还是能看清姑娘用漂亮的杏眸横了他一眼,却又伸手给他揉着眉心,亲了亲他发乌的下眼端。
她手中力道事宜,发香惑人,吻眼的唇瓣又润又滑,催得本就疲乏的人昏昏欲睡。
许是酒精之故,明明已经上下眼皮靠拢,鼻音渐起,然男人话语还未止住。
他屈腿和她缠在一起,迷迷糊糊道,“五哥处有个钱袋子,乃盐铁司荀江。荀江膝下有四女一子,一子中年所得,乃荀家命根,却是个纨绔……本王从他处入手能得银子,但是……”
萧晏当是真的乏了,只将人靠紧些,“……就从他处作文章,把本王添补的一并讨回来。”
半晌,他又嘀咕道,“不然,你连这缎面衫都没得穿,本王要养不起你了……且让他,让他……”
盐铁司是甚?
如何荀家会是钱袋子?
洛阳城中纨绔比比皆是,一个纨绔又能做何文章?
叶照思绪连绵,却也知晓便是萧晏未入睡,也断不能再往下问去了。索性他给了她清辉台的令牌,那里有资料库,她可去查询一番。
这样思前想后,叶照尝试着唤了一声“殿下”。
萧晏含糊应声。
“妾身伤好的差不多了,明日我们回王府吧。”
“嗯……”
三更月色入窗,屋内如同起了一层白霜,叶照半撑起身子,将一点帷帐露出的缝隙合拢。躺下时,轻轻抚了抚男人锋利又柔和的眉眼。
此番事成,大抵信任便能累起些,届时她便可旁敲暗示。这样聪敏的人,只要有一点怀疑的种子种下便成。
叶照往他怀中缩了缩,再有时间,去雪山走一趟,或许有旁的发现。再或者,寻苏神医学一学医理,学些能缓减他病痛的手法技艺……
若今生实在还不清,来生我继续还……
对不起,阿晏。
睡意袭来的一刻,叶照突然在心底唤出这个久违的名字。
她下意识又靠近些,未几呼吸便匀了。
便也不知,黑夜中,缓缓睁开的一双眼睛,清明的没有半分醉态,清醒亦无睡意。
————
翌日,启程回府。
萧晏直接去了湘王府看望兄长。
叶照问,“可需妾身同行?”
萧晏道,“皇兄喜静 ,甚少见外人,待本王问过,下回再带你同往。”
叶照颔首,如此正是良机。
“你去清辉台帮本王寻两本医书,近来想读。”萧晏叫停马车,又嘱咐道,“若是寻不到,问苏合也行。”
叶照颔首应声,如此更好了。
入清辉台更自然。
萧晏看着踏入府门的婀娜背影,勾起唇角笑笑,吩咐车夫前行。甚至,申时正,还命人回府中传话,道是是晚膳在湘王府用,府中不必备膳等候。
湘王府在朱雀长街最西处,脱离在整个乐阳坊皇子王孙的府邸之外,当真偏僻幽深,符合了湘王传闻中的孤僻性子。
只是孤僻喜静的湘王殿下,甚爱听曲,府中养着名伶戏子无数,朝阳台上终日丝竹声不绝,咿呀唱响。
这厢夕阳晚照,映出轮椅上的人半边背影、沧桑轮廓。
萧旸道,“可要再给你拾掇间厢房,今个索性留宿?左右你就是为择选伶人来的。漫漫长夜,好好挑。”
萧晏阖眼靠在座塌上,闻前头话手中折扇尚且开开合合把玩着,听到最后一个激灵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