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席卷[天灾]——金彩
时间:2022-10-16 20:17:08

  按时间算,她自然听到的。
  听到了,她会怎样想?可会有一点点不舍和愧疚?
  萧晏合眼,自嘲地笑了笑。
  “过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走走走,这里不是玩的地方!”
  “小姑娘,你阿娘怎了会在这呢!”
  清扫战场的士兵,或不耐烦或无奈的声响出传入萧晏耳际。
  他转身闻声望去。
  尸山血海里,有个蓬头稚女跌跌撞撞穿行其间,躬着小小的身子,翻开一具一具尸体,一声声喊着“阿娘”。
  萧晏望着她,鬼使神差上前。
  “大人,你可见我阿娘?”小姑娘又翻开一具尸体,往后踉跄一退,不偏不倚跌在萧晏足畔。
  她转身扬起头,面庞衣衫都占着泥垢和血渍,一双小手更是因为翻扒尸身而污秽不堪,鲜血淋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拢了扇子,定定问她。
  小姑娘唇口蠕动半晌,咬住唇瓣。阿娘说,无论何时都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于是,她未再说话,只低着头转向更多尸体处,伸着纤细的臂膀,张着鸡爪般皮包骨的五指,费力地又翻过一具尸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在她身后蹲下,将她扳过身,拂开她面上发丝。
  方才一眼,他看清了。
  好像又没看清。
  小姑娘有些惶恐地退去,他便伸出一只手撑住她背脊,另一只手继续擦拭她面上血污。
  擦拭得越久,露出的面容和越多,萧晏的面色便越白。
  他终于完全看清了她的轮廓模样。
  那一点同那个女人泪痣一样的眉间朱砂。
  细长的瑞风眼。
  还有……残破的衣襟处,露出的胸口那点梅花痣。
  “一别四年,今朝你说你生下了我们的女儿,怎么证明呢?”
  “她七月早产,生于昌平三十三年四月十七。有一双瑞风眼,和你一样的。胸口有颗梅花痣,在和你相同的位置。”
  月余前的话回荡在耳际,萧晏出其地平静,他甚至笑了笑,问,“你叫小叶子?”
  小姑娘看了他半晌,终于点点头。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还在问,眼尾一点点泛红。
  小姑娘死要唇口的贝齿松了松,却还是没有说话。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执着这个问题,眼中已经蒙上水雾。
  撑在女童身后的手不自主施力,一攥便将她单薄的衣衫扯出一个破洞。
  湿哒哒的布帛黏在他掌心。
  不知是因为扒尸时被泥浆的溅落,还是鲜血的浸染,亦或者是昨夜一场大雨的打淋?
  反正,面前这个孩子,脏、瘦、枯萎、残破、狼狈,像极了月前跪在沧州城刺史府大门口求他的叶照。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的神思已经开始模糊。
  小姑娘看他,又看白骨如山的战场。
  想了想,道,“叶照。”
  “叶照是我阿娘。”
  “两日前,阿娘说阿耶最爱干净,不喜尘埃,不能那样被吊着风吹日晒。”
  她伸手指向城楼,又回身看萧晏,“阿娘还说,她要送他回家,让我等她。”
  她的手指移向南边的芦苇丛,“阿娘让我躲在芦苇丛中,她说她很快就回来的。我等了好久,都睡着了,醒来……”她又看城楼悬挂尸体的方向,“他们就都不在了。”
  “当是阿娘把阿耶送回去了,可是两天了,她还没回来。”
  萧晏站起身,背脊晃了晃,用力敛正自己神思。
  他笑,笑意愈盛,面色愈白,唯有声音开始打颤。
  “你阿娘不是已经带你走了吗?”
  “你们……不是走了吗?”
  “她径直走的,怎么会回来?”
  小姑娘又看那处城楼,回首道,“阿娘带我回来的。”
  “大人,你认识我阿娘是不是?你能给我找找阿娘吗?”
  她伸手抓过他袍摆,又迅速缩了回去,恐手上污秽弄脏面前人的衣衫。
  这人白袍箭袖,腰间环佩,比她在安西长街看到的那些去茶馆中听曲的贵人穿得还要华贵。
  阿娘说,这样的人,大都看不起她们这些贫苦的人,不一定会欺辱她们,但是总也当离他们远些的好,不必徒惹人厌。
  然到这一刻,小姑娘仰着头,还是鼓起勇气道,“求求您了大人,我阿娘受了很重的伤,我们不害人的,也不给人惹麻烦。您帮我找一找她成吗,我只有阿娘。找到了,我们会躲起来的……”
  “找……”
  “我去找!”
  “找,快!”
  萧晏突然冲着那些清扫战场的士兵吼道,然后开始徒手翻那些或堆积如山、或被血水雨水浸泡的尸体。
  从月上中天到黎明日起,东方第一抹光线落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找到了。
  萧晏奔过去,小叶子也跑过来。
  真的是她。
  但又仿佛不是她。
  萧晏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肌肤上的每一缕纹络,所以他确定是她。
  可是,她也曾受过伤,也曾昏迷不醒过,但都不是这样的。
  至少,她是完整的。
  所以,萧晏又觉的不是她。
  他甚至传了仵作验尸。
  仵作有些犯难,这要怎么验?
  左臂已经没有了,右足小腿被碾碎,半张面庞脱了皮,现出森森白骨。但这些都不是她的死因,是死后造成。
  仵作道,当是高处跌下,以及马踏而成。
  她死于失血过多,流血而亡。
  仵作整理她身上的箭矢。
  背脊十六支,腰侧九支,肩头臂膀七支。
  总共三十二支,支支穿透血肉,力透骨骼。
  然而正面胸腹却没有,因为她护着一具尸体。
  甚至尸体的面庞上,还覆着半截带血的衣衫布帛。
  仵作从布帛的血迹,抓痕的粗糙,覆盖位置的不完整,断定是将死之人所为。
  又道,若是寻常人,早该断气了。
  这女子内家功夫甚深,当是留了一丝内力护着心脉,强撑到了最后。
  强撑到最后,给他敛面。
  所以,她该有多疼。
  疼吗?
  他俯下身,问她。
  鲜血弥漫的战场,秋风飒飒,秋雨作响。
  无人应他。
  他伸过手,想把她抱起来,但是根本抱不到。
  她是破碎的。
  尸骨不全。
  一夜前,他还恨她无情远走。
  这一刻,他却问她,为何要回来?
  萧晏跪在地上,尤似失了魂魄。
  秋日的风已经彻骨,落霜的清晨格外冷。
  他道,你活着,等我不恨你了,不怪你了,我就还能再去找你。
  我能气你多久?
  找到你,我便把你再抓回来。
  可是抓回来,我又能怎么罚你呢?
  哪怕你身份泄露的那日,我又是怎样罚你的呢?除了在罗帐床帏间,我还能怎么罚你?
  你骗了我三年啊,我就骗了你这么一次,你就要变成这个样子吓我!
  他喃喃自语,话出口,经风即散。
  自也无人听见。
  近身的心腹自也认识叶照,一时回不了神。
  其他旁人,只是惊骇这副尸体的残破,可悲亡人的故去。
  再有,他们的目光皆落在萧晏身上。
  他抽了匕首,正一根根截断她身上箭矢,样子专注而细致。
  不知情的人心道秦王殿下重情义,知情人不敢说话。
  天光大亮,周遭却一片死寂。
  谁也不敢去扰他。
  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过来,夺下他手中匕首,往另外一具尸体上捅去。
  那个孩子,落在奸人手中月余,才跟母亲团聚不过一日,便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便等了两昼夜。
  她骨瘦如柴,走路都摇摇晃晃,面容枯瘦,唇角干裂。
  一看就是从未被好生喂养过。
  可是这一刻,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握着抢来的那把匕首,捅入,抽出,再捅入……本就腐烂的尸体,眼下整个泥浆四溅,满血模糊。
  她捅累了,一脚踩在头颅上,直到听见骨骼枝哑碎裂的声音,方才抬脚将他踢开。
  母亲教过她一些防身的功夫,于是那一脚踩下,一脚踢出,竟让那尸体直滚了两圈。
  回首,她问她母亲,“他都没来救我,从来没有管过我们。你为什么要去管他,留下我一个人?”
  一样的,无人应她。
  如同风中枯叶一样的孩子。
  站着,和跪着的萧晏一样高。
  她把匕首还给他,泪眼朦胧问他,“大人,您认识我阿娘,您说她是不是一个傻子?”
  萧晏有些茫然地看地上两具尸身,又看眼前稚女,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由着她沉沉合眼,撞上他胸膛,跌入他怀里。
 
 
第66章 、晋江首发
  虽说是九月初秋, 又是边地,天气寒凉。但于尸体而言,还是容易腐烂。何论叶照的尸身, 混在泥塘血海一样的战场上, 被马踏过,刀枪扫过,这厢曝于露天之下,未几便开始出现尸斑, 淌出尸水。
  此时安葬,入土或者火化当是最好的。
  但萧晏哪里肯。
  遂下令当地官宦显贵人家挪出地窖储冰,用以保存尸身。冰是天然之物, 然逆时节存之, 便成了稀罕物。
  初时还有人家抠抠索索不肯给的,当值的将领回来请命。话没有传到萧晏耳中,乃林方白处理了,直接带着踏血铁骑持火握箭围困了两时辰, 于是整个沧州城凡有储冰的人家,皆尽数交之。
  那将领私下同林方白道,“首领以军队压民众, 怕是有损殿下清誉, 其实还是该问过殿下为好。”
  林方白拍了拍他肩膀,笑笑亦未多言。
  只心道,若问过殿下,便不是围困恐吓了, 他能直接踏平那处府邸。
  如今时下, 殿下哪还在乎什么清誉。
  叶照残缺的尸身被勉强冰镇, 安放于棺椁之中。后传信方外药师谷, 其首席弟子苏合领命下山,两月后至萧晏处研制药粉以保尸身不腐。
  而在这两月间,萧晏尚在沧州城中,因为小叶子动不了身。
  他终于知道为何叶照在等了一月后,宁可偷、宁可抢也不肯再等下去、非要去救出孩子。
  其实,她本是要告诉他缘故。
  “将她给本王扔回屋里,任何人不许理她。待本王查清楚,再救人。”
  “阿晏,可否快些?小叶子她——”
  “不许再喊这两个字,别得寸进尺,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
  这是这辈子,他们间最后的对话。
  为着最后一点卑微的乞求,叶照当真至死都未再同他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而被他截断话,该是她想同他说,“小叶子有病,每隔半月都会发作,撑不了太久。”
  可是他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甚至用“不救”呵住她。
  小叶子在那日昏迷倒在他怀里后,原以为只是疲乏和惊厥所致。然医官诊断告知,孩子生来胎里弱症,患有肺心病,是一种脏腑逐渐衰竭的疾患。
  会诊多时,亦是无有好的法子救治,却是感慨居然能被养活至今。
  患有这种病的孩子原是在母体中没有发育完善,十中八|九都是出生即夭折。能存活至今,若不是有神医妙手回春,多来便是江湖密术调理之。
  萧晏看榻上孩子,眼前便全是她母亲的样子。
  自然是她调理的。
  她们东躲西藏,穷困潦倒,不敢行走于日光之下,不敢遇见生人又怕撞到往昔旧人,哪里会有外人襄助!
  只能她自己救治。
  她甚至将孩子的身体调理的分外规律,每隔半月左右方发作一次。
  便是这两个月中,小叶子病发三次,心口绞痛,虚汗淋漓,气喘不能言语,只有破碎的呻、吟,含糊唤出“阿娘”两字。
  第三次时,医官琢磨出经验,终于在半日间控制了她的病情。
  那个孩子躺在榻上,眼角泪水滑下来,呢喃道,“阿娘,从没让我这样难受过。”
  她们请不起大夫,也买不起药材,但是她阿娘用所剩无几的功法护着她。更小的时候,邻舍的婆婆告诉她,阿娘没有奶水,曾咬破手指以血喂养她。
  可是,即便日子听来那样苦,可她就是没有吃过苦。
  她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发病时这样痛苦。
  同阿娘分离后,在那座水牢中,她方第一次感受到病痛的折磨;然后是在这温暖又好看的屋舍内,她又开始接二连三地体会到。
  所以,其实区别不在于是牢狱还是金屋,区别是她没有阿娘了。
  没有阿娘,她在哪里都是痛的。
  这一年,小叶子四岁,如是想。
  萧晏伸手抚昏睡过去的稚女,将日子倒数回去。其实没有必要的,反正伊人已故,反正他对不起她,没有必要去扣那一点细节。
  将那一点忽略,他可以好过些。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回想。
  将日子倒数回去,数到什么呢?
  便是数到她这辈子被他打断再也未曾出口的话。
  孩子有病,很快就要到发作的期限。
  她想留着让他去救,攒下自己为数不多的寿数抚养孩子。
  可是终究没有等到。
  萧晏给孩子掖好被角,站在长廊看西边一间陋室,是不久前关叶照的地方。
  她安静坐在临窗的位置,整整一个月,途中孩子发过一次病。她是怎样忍受和煎熬,数着日子,一日日挨下去,从满怀希望等到灰败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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