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席卷[天灾]——金彩
时间:2022-10-16 20:17:08

  后授纯懿德康恭长乐镇国公主,乃七字封号,正一品镇国公主。
  无论非嫡不可用的“纯”字,还是“镇国”二字,无异表明着,属于帝膝下所出子嗣的嫡长二字,已被这个外姓孤女全部占去。
  除了未来东宫太子,天子膝下再无儿女之尊贵能同其比肩者。
  六岁的小公主住在深宫中,身子被养得日渐康健,虽话不能言,但并不影响她同萧晏的交流。
  “殿下……”她比划道,想了想停下来。
  廖姑姑教她说,殿下已是天子,不再是秦王府中的王爷,如今该称陛下了。
  于是她重新比划,“陛下,有功之臣皆入松玉峰,为何我阿娘不在那里?”
  “她功绩甚大,若无她,沧州难保,松玉峰载不下她的功德。”
  “那为何入陵寝?那是后妃才入的。”
  “不是非后妃才入,朕百年后亦会入。当是你阿娘功绩比之天子。”萧晏理了理孩子衣襟,看她温和面庞,眉间朱砂愈加鲜艳。
  这是阿照给他生的孩子。
  “无她,亦无朕之今日。是故朕连国号亦改了她之姓。”
  “我们,一起怀念她。”
  萧晏这个时候,还不知他的女儿格外早慧。
  原是更早前,她们母女在无他的岁月里,她就聪慧又懂事。
  大概自有意识,便已丢了童真。
  即便如今金尊玉贵,但常人都有的东西,譬如安宁,天真,她早早便已经失去。
  她有的是隔三差五的午夜惊梦,是对母亲日益疯涨的思念,是如今自己能得温饱然不能予母亲一口饭食、不得反哺的愧疚。
  这些,萧晏永远也弥补不了。
  只是,萧晏这样说,她也不再问。
  只坐在菱花镜前,看自己一张面容。
  岁月流逝,镜中日益长开的容颜,眉宇间流转的神韵,都无声昭示着一个事实。
  那个被萧晏以天子权势掩盖的事实。
  若说洛阳皇城里,宗亲权贵间,初时还对萧晏改国号为“叶”,大肆册封外姓女为公主,迎无名英雄入陵寝感到不可思议。
  然待见过镇国公主那张脸,再想昔年秦王府那一段旧事,便已经基本确定。
  只是天子有心掩之,谁又敢逆鳞揭开。
  建安二年,承乾殿中的小公主七岁。
  当年枯黄的皮肤变得白皙,凹陷的两颊开始丰盈,眉目间隐隐生出天家的威仪。
  她虽不能言,性子也冷,但脾气不大,还是温和的。
  只一点,明明长了一张欺霜赛雪的脸,樱唇琼鼻瑞凤眼,眉宇朱砂风华潋滟。
  但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不爱照镜子。
  极少看镜中的自己。
  纵是宫人梳妆,她都半阖双眼。
  大抵是从今岁春猎开始的。
  三月春猎,宗亲权贵皆汇聚于骊山。
  同定北侯府的婚事告吹后,先帝为萧晏定了另一门亲,乃肃宁伯府的嫡幼女,沈六姑娘。道是等萧晏平西归来,便成婚。
  谁料,当年萧晏三军还未回洛阳,退婚的书信便先送到了肃宁伯府。
  然沈六爱慕萧晏,转眼四年过去,已是双十年华,蹉跎至今未嫁。
  在这骊山之上,更是做起了糊涂事。
  当是看准了镇国公主在帝心的分量,竟谴刺客行刺。
  姑娘家心肠不算恶毒,就是迂回婉转了些。
  原是在僻静无人处,演练了无数遍。
  侍卫行刺公主,她舍身相救。
  箭上有毒,贵女不得动弹,如此留于御帐之中。
  恩情加时日长久,纵是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但沈六运气不好,碰上那么一对父女。
  刺客箭矢射来时,她原是头一个拉过小公主,护在她身前。奈何那个自小习武的女童,手劲甚大,竟在她上前护她的一瞬,推开了她。
  小叶子一直记得,阿娘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够长大成人。
  可是她也实在想阿娘。
  她渴望长大,又渴望见到阿娘。
  好几次,她想去追母亲,又怕真的追上了,惹她生气,便只好继续留在这人世。
  唯有这一次,多好的机会。
  她想这样去寻阿娘,她便不会生气了。
  因为,不是自己主动来的呀。
  可惜没成,萧晏救了她,那只带毒的箭偏了尺寸,从肩头擦过。
  皮外伤,不是太厉害的毒。
  肃宁伯府削爵抄家,后来是被问斩还是流放?沈六姑娘是被充了官妓还是入了贱籍,小叶子不清楚也不关心。
  她关心的是,那日医官给萧晏退下衣衫,清毒上药,她看见他的胸口,有一颗和她一模一样的梅花痣。
  所以应该是从这个时候起,她想看镜中人,只是越看越厌恶。
  *
  日光融融,四月微风和摆,小公主明眸善睐,髻上珍珠摇曳,足下步步生莲。
  来勤政殿给萧晏送药。
  萧晏本在同朝臣论政,一抬头便看在被日光渡了一身的小姑娘,遂赶紧散会,去了偏殿暖阁歇息。
  月余前的那一箭,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之前,虽她也同自己一道用膳,读书,但都窝在寝殿,从不踏出半步。从来都是他去看她。
  然自受伤后,小姑娘踏出了殿室,隔两日便给他送药。
  偶尔晚间,还会嘱咐内侍监一句,“且小心伺候,陛下沐浴,伤口不可沾水。”
  萧晏伸手欲要从她手中接过药盏,不想被拒绝了。
  小叶子爬上榻,持着勺子舀起一口,轻轻吹过,然后喂给他。
  战场上踩过白骨,朝堂上战过群臣的男人,这一刻竟是提起了一颗心。
  又悲又喜。
  悲的是,阿照看不到了,他们的女儿是这般乖巧。
  喜的是,女儿终于开始主动爱他。
  其实,何论爱他。
  他所求所盼,不过是她能爱人,有爱人的能力。
  能够脱去阴影,和寻常孩子一样,生活于明光之下。
  小姑娘一勺一勺地为喂他,喂了一半,将碗盏推给他,揉着手腕比划,“手酸啦。”
  萧晏将白生生的细腕握在手掌间,自个仰头饮下。
  用完药,小叶子抽回手,指指他肩膀。
  “都快愈合了,不碍事。”
  “我看看。”她比划道。
  其实还是疼的,萧晏单手解开衣襟。
  小叶子轻嗤了声,伸手帮他。
  衣襟松开两寸,最先露出他胸口那颗梅花痣。
  小叶子目光落上去,萧晏竟莫名生出一层惧意,幸亏她转瞬挪到了伤口处。
  须臾,给他合上衣襟。
  合上了,她的手却没有伸回,指腹蹭在他那颗梅花痣上。
  “小叶子……”
  萧晏话语落下,她退回手,低头解开自己的衣襟。
  抬头指了指,“我也有,我们一样的。”
  萧晏气息有些喘,喉咙发紧。
  小叶子继续比划道,“我阿娘说,我阿耶胸口有一颗和我一样的痣。”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然后凑近再去看萧晏的。
  片刻,又伸出手去摩挲。
  萧晏本能往后退了退,于是小叶子的手指在虚空。
  空空如也,什么没碰不到。
  她笑着挑眉,自己理好衣襟,又给萧晏遮了遮。
  萧晏合了合眼,一把抱过她,“小叶子,我就是你阿耶,我……”
  “我知道的。”小叶子抬头看他,眉眼含笑,比划道,“陛下收养了我,封我做公主,恩同再造,确实如我父亲。不,尤胜我父。”
  “怎能将陛下同沧州城那人相提并论!”
  萧晏看着她,笑意慢慢收敛。
  “陛下莫怪我直言,那人或许是将士百姓的好将军,但绝不是我的好父亲。只有我阿娘如傻子一样,护着他。”
  “终是我,有福气随在陛下左右。”
  “陛下,你说我阿娘为何便没有这般福气?”
  “她若不去救他,今朝在陛下治下,我们母女或许也会有太平日子。或者有更大的福气,得陛下恩遇,锦衣华服,三餐无忧。”
  “陛下,我说得可对?”
  萧晏没魂似的,点头。
  “不对!”小叶子笑了笑,“阿娘要是还在,也不会随在陛下左右。她不似我,贪图富贵。她怯弱卑微,但尚有自知之明,绝计不敢高攀陛下的。”
  “您说,我如今这幅模样,在您膝下,养尊处优,丰衣足食。她若知晓,可会生气?可会……觉得您这般厉害,我跟了您,她一个人也很好?又或者,白生了我,如此叛了她?”
  七岁的小姑娘,人畜无害,冰清玉洁。
  说话时眉眼弯弯带着笑,便是提及伤心事,眼眸也是亮晶晶的美丽。
  且她发不了声。
  一字一言,都是以手势作答。
  萧晏看她清丽面容,再看她翻飞起伏的手语,只觉眼前晕眩又模糊,喉间血腥气阵阵翻涌。
  她的手势化作声响,一句句回荡在他耳际。
  压迫,刺耳,扎心。
  偏她还在落泪,一颗颗滴在他手背。
  如冰刀凿开心脏。
  她伸出小手,捧起他面庞,以面贴他,然后趴在他肩头。
  纤细十指在他背脊书写。
  陛下富有四海,手足通天,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
  您这般疼我,可能将我阿娘还我?
  暌违两年,小叶子再次发病。
  纵是苏合在侧,亦是从正午一直折腾到晚间,方将她控制住。
  她拒绝救治。
  明明已经气喘的没有半点力气,五脏都翻绞着疼痛,但依旧抢着拔掉穴道的银针,推翻一盏盏汤药。
  萧晏合眼箍住她手足,但止不住她隐约出声的破碎话语。
  她居然在如此情境下,再度发声,重新有了说话额能力。
  她说,“求求你了,让我去陪我阿娘。她一人,也会害怕的。她有时,比我还胆小……”
  “我去,等你长大些,我去陪她。”萧晏松开她手足,看已经昏睡的人,只觉重影叠叠。
  起身时,一个踉跄,内侍监扶得快,总算没有倒下去。
  然苏合回首,却见他唇口鲜红,衣襟胸口染了大片血渍。
  *
  小叶子身体原被苏合调理的不错,这厢发病一时也没寻到缘由。苏合思来想去,最后道是大抵是受刺激促发的。
  难不成是骊山春猎吓到了?
  也不应该,这都过去月余了。
  问萧晏近来小丫头可有变化?
  萧晏苍白着一张脸靠在榻上,双眼涣散,一手捂着胸口,气息细弱。
  苏合看着他的手,蹙眉,“你可还有哪里不适?”
  萧晏摇头,手蹭过那颗梅花痣,“没有。”
  他道,“她没有什么变化。”
  苏合便不再多言,想着这对父女,且还有一个太医署撑着,不然他能忙死。
  小叶子清醒在第三日。
  她病好了,萧晏便也好了大半。
  看着小姑娘又有了些笑意,面色慢慢红润,萧晏便稍稍安心。
  只是这次醒来,她又似最初般,静默下来。
  偶尔趴在窗台,看枝头吵架的小鸟,或者蹲在地上看搬家的蚂蚁。
  萧晏每日都来,除了她不再说话,仿佛一切都没变。
  细想,还是有一处变了。
  她不再让人摆三副碗筷。
  既是两个人用,两副足矣。
  “公主当是接受了她阿娘不在的事实。是好事。”廖姑姑送萧晏出殿,两人站在廊下看正在阅书的小姑娘。
  “就是老奴寻思着,偌大的深宫,就小公主一个孩子,多来寂寞。陛下不若召些宗亲的孩子们,过来陪陪公主!”
  萧晏笑笑,这未尝没有道理。
  适逢四月初五,宫中有寒食节。
  宗室子弟各自领孩子入宫。
  果然,小叶子远远看着几个蹴鞠的小孩发呆。
  廖姑姑便趁机多了句嘴,“公主可是想同她们一道玩?”
  “不要玩,阿娘没有力气寻我。”破天荒,她开始回应他人的话。
  转身离开,一路走还一路嘀咕,“阿娘要是多生一个,我们就可以聊天,说话……”
  因是她两年来头一回真正开口言语,廖姑姑闻言大喜,直奔萧晏处告知。
  萧晏扔了朱笔豁然起身,问,“她说了什么?可有说要什么?”
  廖姑姑这才骇然回神,只垂着头,咬牙讪讪作答。
  而立之年的君主,面上笑意寸寸退去,沉沉坐回榻椅。
  这世上,她再无阿娘。
  一如他,再无妻子。
  时光如流水,四月十七,是小叶子生辰。
  萧晏提前数日便问了她,“想要些什么?便是出宫散散心皆可!”
  “我想一想。”小叶子到底也愿意同他说话了,甚至回这话时,眼中还带了些笑意,“只是我想要,陛下便能给吗?”
  “只要你好好的,不再糟蹋自己,朕都能给。”萧晏顿了顿,“当然天上月,水中星,朕怕还是会食言。”
  小叶子笑笑,走到他面前,推了推他膝盖。
  萧晏会意,有些受宠若惊。
  赶忙将她抱起来,同发病前一般,抱在膝头。
  “陛下,我知道阿娘不在了,我以后都会好好的。”小姑娘认真道,“我们都好好的,阿娘在天上看着我们,会高兴的。”
  萧晏喜极而泣,只紧紧抱着她,用下颌蹭孩子发顶,仰头寻找天上最亮的星星。
  四月十七这日,萧晏下朝回来,直奔承乾殿。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