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席卷[天灾]——金彩
时间:2022-10-16 20:17:08

  医官急来,望闻问切。
  最后道,“公主只是染了风寒,伤了脾胃,用两幅药调理便可。”
  萧晏半信半疑。
  小叶子却颔首,“想是夜中贪凉,不碍事。”
  萧晏提醒吊胆了数日,结果小姑娘又开了胃口,确实并无大碍。
  只是这枣泥米糕,一时间是怎么也不给她用了。
  只道,“明年再给你做。”
  小叶子挑眉,“明岁,说不定我便用不上了。”
  萧晏突然顿下话语,目光落在她的护甲上。
  若是如此,也没什么。
  萧晏想,待过明岁生辰,孩子便十五了。十五及笄,便是大人了。
  他终于把女儿养大了。
  这样去见阿照,他能有些底气。
  怕小叶子下手得太早,他遂赶紧道,“明岁生辰,你可要什么?我给你备下。那是十五岁的大生辰,我们同及笄礼一起办。我们好好办一场,如何?”
  “成啊!”小叶子颔首,“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到要什么。”
  “不急,慢慢想。”
  及笄礼要什么,小叶子是真想不出来。
  唯有眼下一事,她同萧晏说了。
  她说要去一趟安西,想把母亲埋在安西酒泉郡那处屋舍的枣树下。
  虽说闻言叶照的骨灰要被埋在安西那般远的地方,萧晏多有不舍。但他依旧开心,这么多年了,孩子终于放下,不在抱着骨灰入睡。可以过回正常人的日子,慢慢走出来,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是遗憾,去了那处,方发现屋子已经卖给一户人家。
  既是人家的屋舍,如何能埋外人的骨灰!
  这对萧晏自不是难事,他道给他们补足银钱,换处屋舍便罢。
  安西大雪飘飞,小叶子抱着骨灰站在院外,看那棵枣树。
  半晌摇了摇头。
  “大概是天意如此。”
  “我们还是带阿娘回去吧,我也舍不得离她这么远。”
  车驾回程,萧晏看着她,心中难免不生出小小的欢喜。
  阿照终是没有离他那般远。
  他给小叶子拢了拢身上披风,将那个洁白的罐子也拢实,唯恐她们母女受一点严寒。
  “洛阳尚有风水宝地,我叫人择一处……”萧晏试探地问。
  小叶子低着头没应声,他便没敢在说下去。
  回到皇城时,已是建安十年的二月。
  距离小叶子四月十七的及笄礼所剩不过两月。
  萧晏的心思全在这上头。
  且还有一桩最要紧的事,孩子十五了,却始终只有这么一个乳名,他想给她择个名字。
  他的小公主,他日万人之上的姑娘,岂能无名无姓。
  这事与她说了。
  小叶子道是可以,想了想又道,“我随母姓。”
  萧晏没有意见。
  然而,及笄礼的前一日,小叶子又寻了萧晏。
  她问,“你这一生,还娶妻生子吗?”
  萧晏愣了愣,摇头。
  又赶忙道,“我可以发誓,用这天下……”
  “不必。”小叶子打断他,“那、你膝下无子,我既做了你多年公主……你无子,我无父,我、姓萧吧,入你皇家族谱。”
  “你让礼部取名,予我择选。”
  这是四月十六的晌午,萧晏将将散朝回到勤政殿。
  他从榻上起身,广袖不甚拂落一排奏章,却也无暇顾及。只疾步奔到小叶子面前,第一次在自己女儿清醒的时候拥抱她。
  是个大姑娘了。
  无需他俯身,便可搂入怀中。
  小叶子被他抱住,只低声笑了笑。
  须臾退开身,福了福身子行礼离开。
  萧晏突然意识到什么,只望着她背影慢慢远去。
  或许,这是自己给她过得最后一个生辰了。
  但他依旧欣慰,孩子终是给了他慰藉和名分。
  四月十七,春光明媚。
  镇国公主及笄,宗亲权贵皆受邀入宫参宴。
  萧晏自是亲自前往承乾殿接小叶子。
  小叶子坐在妆台前,竟是开了镜子,看镜中人。
  母亲的痕迹已经寻不到了,全是镜中另一个人的轮廓和影子。
  “我想吃面。”她对镜中人道。
  “带来了,且少用些,一会还有宴席。”
  隔案几坐下。
  案上摆着一碗面,一些小菜,还有一壶小叶子备下的酒。
  萧晏看着她提壶斟酒,随着她举杯对饮。
  两人皆干杯。
  小叶子端过碗盏用面,萧晏看着,面上慢慢扬起笑意。
  用完,小叶子也没起身,道是有些话同萧晏说。
  萧晏亦道,“正好,礼部取好名字了,你挑挑。”说着从袖中掏出卷宗。
  小叶子接来,翻过。
  边看边道,“我其实从来没有吃过枣泥米糕。这一生,阿娘只做过一回。她总是没有力气,很多时候都在昏睡。可是有我这么个孩子,她也睡不实。我要吃饭,我会哭闹。她无法静心龟息,伤便好不了。院中有颗枣树,便成了我唯一的玩乐处。枣树结果,便是我的零嘴。有了那颗树,阿娘便安心许多。后来,邻家婆婆告诉阿娘,枣子寒凉,又不好消化,我成日吃着,总是不好。她说兑些米粉蒸熟,又甜又果腹。阿娘一直想给我做,但是她连榻都下不了。直到有一日,终于有些力气,开了灶台做米糕。为帮阿娘省些力气,我切了好久的枣子,手都划破了,但是不要紧,终于是做成了……”
  “但我没有吃到。锅盖开了一半,那些歹人便进了屋子,把刀夹在我脖子上。阿娘一句话也没说,抱起我跟他们走了……”
  “我伏在阿娘肩头,看着灶台袅袅升起的热气,闻着一阵阵饭食的香味,然后越行越远……”
  “后来,阿娘把握从霍氏的水牢里救出来,她哭着和我对不起,和我说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回到家就给我做枣泥馅米糕,我们明明已经上了回家的路,可是为什么又折了回来?”
  “我一辈子都没有吃到阿娘做的米糕。”
  “我的阿娘她只想给我做一次米糕,却永远没有成功。”
  “是因为什么?”
  泪流满面的姑娘,将带着萧姓名字的卷宗扔尽炭盆中,擦干眼泪道,“抱歉,我终究还是无法原谅你。”
  “但是,我、也不想太恨你,所以我换了颗毒药。”
  “七星海棠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用那样的毒,太残忍了。我就……就用了寻常的鹤顶红……”
  说话的人儿口中喷出鲜血,大半溅在对面男人身上。
  “我阿娘一生所愿,便是我能长大成人。一生……所惧,是怕我早早夭折……”
  她撑着起身,颤颤巍巍来到萧晏面前,躬下背脊跪拜他,“谢你,将我养大。”
  “只是,天若怜我,许我不入轮回,只以完整魂魄伴我阿娘,我与阿娘莫再遇见你。天若不怜我,来生再见,请你记得善待她……”
  小叶子伏下身去,未再能起来。
  十五岁的少女,缩在一处,尚是小小的一团。
  那样软,又那样美。
  日光晃眼,漫天洒下。
  萧晏辨不清今夕何夕,只看到艳阳中,阿照在向他走来,却是越过他,抱起了孩子。
  然后一步步离开。
  然而阿照温柔悲悯,似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起身,追去,一个踉跄跌下。
  回首,又见屋内伏地的小公主。
  原是春日惊鸿一回眸,神佛早已不渡我。
 
 
第70章 、正文完
  镇国公主的及笄礼成了她的葬礼。
  对外宣称乃公主暴毙。
  十五岁的姑娘, 确乃一身疾病,从内到外。即便十余年,被天子捧在掌心精养, 但到底难敌命运。
  话说回来, 对于这位帝国唯一的公主的命运,这么些年下来,洛阳皇城中的宗亲权贵们,已经有了共识。
  不谈, 不论。
  九重宫阙里的君王说什么,他们便认什么。
  便如眼下,说是葬礼, 却也不曾发丧。
  礼部按规矩问了一次, 不得应答之后,便再不敢问第二次。
  诸人只守在府衙中,随时等天子传召。
  然而,并非萧晏难为臣下, 亦或是被刺激疯癫,而迟迟不肯发丧。
  他只是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那一个踉跄跌下后, 他缓了缓神, 撑起来走上去把小姑娘抱在怀里。
  那会内侍监和掌事姑姑见他跌倒,尚不知内情,还过来服了他一把。
  他过去抱了小姑娘,手足就不够用。
  便低声道, “拿条毯子来。”
  宫人见此状, 哪还敢言语, 只听命从事。
  他坐在小叶子先前蜷缩伏地处, 把毯子给她盖好,挡去衣襟口的大片血迹。然后又细细擦干了她唇畔面庞的鲜血。
  如此将她卧在自己臂弯中。
  她的身体还有一点余温,两颊染了胭脂还是红润的。
  长长的睫毛覆下,同睡着时无甚区别。
  萧晏俯身吻了吻她额头。
  以往十一年,即便她沉睡,萧晏也不敢这般近地触碰她。
  怕她嫌恶自己,怕刺激她发病。
  如今,倒是好了,连亲她她都不声不响。
  萧晏擦了把泪,想把她这日的模样记得清楚些。
  是长大了。
  及笄束发而盘,她柔软乌黑的三千青丝高高挽起,作了一个灵蛇髻。髻上簪着他不久前给她选的六尾红宝石累金凤仪步摇。
  春光下,宝石熠熠生辉。
  他还没来记得告诉她,这是她阿娘最喜欢的一套头面。
  秦王府三年,叶照常日戴着它。
  她走后,他在夜里想她。想的受不了,便拿出来左右摆弄,想着有一天重新给她戴上。
  是了,他也没来及告诉阿照,这是亲王正妃才能簪的步摇。
  萧晏抚着步摇,捋齐流苏,拨正凤头,指腹蹭过孩子繁茂的发髻。看见在华光璀璨的头面后,发髻的尾部,簪了一朵朵小小的梨花。
  又多,又素,又白。
  他面上多了些笑,这是为阿照戴的孝。
  掩盖在他给的无上尊荣后。
  日头偏转,有阳光渡在他身上,投下大片阴影。
  他终于有了些动作,拨下她满头珠翠,擦去她面上脂粉。
  这一刻素净如莲的孩子,同自己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日落月升,月隐日出。
  两昼夜过去,苏合过来给他刺入了几根银针,护住心脉。
  “多谢!”他喘出口气,抬眸虚弱地笑了笑,“我不要紧。”
  “这两日只是在想,该如何安置孩子。”他又低垂了眉眼,看臂弯中的姑娘,终于低声道,“让礼部散了吧,我自己来便可。”
  小叶子死后第三日,萧晏给她备了一副寻常的棺木。在城郊西头,当年火葬叶照的荒原上,放了一把火。
  大火烧了半日,得了一抔骨灰。
  他连骨灰盒也没有备,只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入那个洁白的瓷罐中。
  新旧两色粉末混在一起,好似血肉交融,血脉相连。
  亦如当年,孩子在母亲腹中,便只有她们二人,再无第三人相伴。
  所以经年后,她们依旧只要彼此,不容旁人插入。
  风过莽原,残阳如血。
  萧晏抱着骨灰盒,站在余晖里。
  又开始无措起来,只四下张望,然后低头看他的妻儿。
  要将她们安葬在哪呢?
  皇陵,大抵她们是不愿去的。
  安西,又太远,他实在舍不得。
  不惑之年的男人,在御座上已经坐了多年的君主,这一刻彷徨踌躇似一个无助的孩子。
  暮色余晖里,他抱着她们回了宫。
  最后,放在寝殿书案上。
  他本想放在床榻上,又怕她们生气。
  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又不放心。
  便折中放在了书案上。
  同一室内,隔着一座屏风。
  可以看见身姿轮廓,可以听到呼吸声。
  夜色阑珊,烛影晃动。
  他坐在床榻畔,看那个雪白的瓷罐。
  不知看了多久,双眼半张半阖,终于撑不住。
  遂自己解开衣襟。
  他的眉眼依旧温柔,只是眸光有些涣散。
  喃喃道,“明日还有早朝,我先歇下了。”
  萧晏这一躺下,第二日自然没能起身。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莫说起来,他都不曾苏醒。
  天子染恙的事自也瞒不住,好在这宫城内外都是他自己的人,皇权亦稳,不曾有动乱。
  半月后的晚间,夜风微醺,他睁开了眼。
  彼时,苏合侍奉在侧。
  然见他醒来,并无多少意外和欢喜,眼中只是多出一抹悲悯和敬意。
  萧晏昏迷的这段时日里,并非昏死没有意识。
  他昏昏沉沉想追随她们而去,脉象弱的几乎摸不到。但未几,又会聚拢意识生出求生的欲望。
  苏合同他知己半生,见证了他这一路掩藏在万丈荣光之下,悲凉而隐秘的往过。
  来时路,不堪回首。
  往前走,是更冷。
  他凑在他耳畔轻声慰他,“实在撑不住亦无妨,且为自己活一回,她们当还未走远。”
  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他敢说。
  御榻上的君王双眼不曾睁开,泪水却滑落下来,只感激颔首。
  可是,终究他还是选择留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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