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镜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只是微愣片刻,回过神来时竟往后倒退了半步。
她面色惶惶,苍白着脸,问他:
“你……你这是要劫亲吗?”
镜容微垂下眼睫,冰冷的雨水坠在他纤长的睫羽上,倏尔一抖动。
葭音道: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我是旁人的未过门的妻子,是林家的二夫人!”
她的声音无端有些尖利,镜容的眉心微微一动。
雨水顺着他的眉骨,轻轻滑落下来。
他原本清冷的脸上多了一道水痕,佛子并未收回手,只看着她,静默不语。
他定定地看着她,看着面前,一身嫁衣、满头珠翠的女子。
雨势越来越大,将她的头发淋湿了。
她分明是红着眼睛,却强撑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你是清缘大师最得意的弟子,是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你可知、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二合一)
他在做什么?!
葭音眼睁睁看着, 原本清冷自持的男人,却在听见这句话后, 眸光颤了一颤。
冰冷的雨水顺着睫帘滚落, 滴在镜容眼里。
让他下意识地眨眼。
再抬眸时,清澈的眼底似乎泛起了微不可查的涟漪。
像是一块碎石,忽然投入了平静许久的湖泊。那湖心的纹层越泛越大, 越泛越烈,映得粼粼月光也剧烈地闪烁起来。
葭音看着他, 看着他眼底的情绪,看着他眼中的情动。
他是动了情。
他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跑过来,要带她走,带她逃离林家。
只看见那一袭袈衣影, 她就想哭。
然而如今,葭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发抖。
一双眼迎上佛子双目, 隔着一层雨帘, 她说道:
“你是镜容, 你原本是梵安寺最受人敬仰的佛子啊。你有你尊重的师父, 有你敬爱的师兄, 有你爱护的其他师门弟子。你是师门之表率,甚至是全京城的表率,你克己守礼, 雅正扶道, 心系天下苍生。”
“你心如明镜,鉴照神佛。你说过, 你要与观世音菩萨一般, 观照世间悠悠疾苦, 你要做的,是教化,是救赎,是超度众生。”
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原本是六根通智、慈悲为怀的身躯,却在她大婚前夕,不顾一切地冲入这一袭雨帘。
雨水来势汹汹,夜风呼啸,她脸上的泪痕完全被雨水冲散,只余一双柔软而又坚毅的明眸。
她望着镜容。
他没有说话,只身站在那儿,身后是瞑黑的、空洞的黑夜,在佛子的衣肩上镀上淡淡一层影。
即便是眼前这般光景,月色也是偏爱镜容的,昏黄的几道光落在他周遭,竟让葭音感到几分不真实。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伸出手,离她只有几步之远。
葭音继续道:“你这样,对得起你的师父吗,对得起你的师兄吗,对得起那些敬你、爱你、仰望你的同门师弟吗?”
他张了张嘴唇,单薄的衣袖被风吹得扬了扬。
可她根本不给镜容说话的机会。
“你这样做,对得起那些奉你若神明,盼你、望你、钦慕你的百姓吗?!”
上次她去梵安寺,那么多人,那么长的队。
他们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排上一下午,甚至是花上一整日的时间,就为了见他一面。
他是神。
是大家心中,完美无瑕的圣人。
葭音颤抖着声音,“你这般,对得起常伴青灯古佛十余载,朝起晨诵夜起护灯的你自己吗?”
镜容的脸上,浮现出怔忡之色。
她忍住眼泪,喊着他的法号,“镜容,镜容法师,镜容圣僧!你配得起这样的殊荣吗?!”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若是你的师父看到你这般,还会再让梵安寺收下你吗?若你的师弟看见你这般,还会敬你爱你吗?你先前同我说,佛子动心,便是重罪。而你现在呢?你难道要为了小爱,舍弃大爱吗?!”
“我原以为,你与其他人不一样。可如今的你,眼里只有自私的贪欲,你忘了跪在佛祖面前说过的话,你违背了你的初心。你坚不可摧的信仰呢,你毫不撼动的本心呢?”
“你心中的观音呢?”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发尖锐锋利,宛若一把不带血的刀子,直直捅向佛子的心窝。
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眸。
少女冷笑,“镜容,你不配。”
“你配不起清缘大师的谆谆教诲,配不起所有人的敬重与厚爱,配不起你身上那一袭神圣的袈裟。”
情.爱终于在他心底里生出一丝裂缝,让他的冷静,让他的镇定,让他的从容不迫,自此土崩瓦解;让他的信仰,他的使命,他穷尽前半生所追随向往的东西,自此分崩离析。
镜容怔怔地看着她的嘴唇。
看着雨水将她鲜红的口脂擦掉,看着她一字一字,说出那句:
你不配。
他的面容被月光照得极白。
葭音从未见过这样的镜容。
一缕月光从他脸上劈下,他半张脸煞白,半张脸却笼于一片阴影里。大雨倾盆,淅淅沥沥地落下,他的面容也被这雨水淋得极为脆弱。
他阖着眼,良久,终于落下两行清泪。
她第一次见到他哭。
那是一滴极为微不可查的泪,从他眼尾处滑落,转瞬就与雨水交织在一起。
细细密密的雨线一瞬间打下来,将镜容脸上的泪痕冲刷干净。水珠子滑过他的颧骨、他的脸颊、他光洁的下巴,“啪嗒”滴在他的胸前的衣襟上。
即便是隔着这么远,即便是雨声这般大。
葭音却似乎能听到对方竭力克制的吐息。
镜容缓缓睁开眼。
对方就这般,无声地看了她良久,久到冰冷的雨水渗透她的嫁衣,凉意涔涔,一点点刺入她胸腔中那颗火热之物。
葭音的胸口忽然一阵刺痛。
胸膛闷闷的,压着她的呼吸一下子喘不上来。少女眼睁睁看着,这位一向清心寡欲、不染尘埃的镜容法师忽然迈开步子,穿过雨帘朝她走来。
他的步子迈得极缓。
身后微扬起一阵风。
镜容垂下眼睫,眼尾微红着,眼睑处有月影投落的淡淡的翳。
他看着她,沉下声。一阵夜雨冷风带着他的声音,极轻地传了过来。
“我是罪孽深重。”
丝丝离离,恍若一阵朦胧的烟雨。
葭音眼中带着震愕,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他身后的月亮忽然亮了,镜容走来时,落下了一地的影。
风声,雨声,树叶声。
还有……
她的心跳和呼吸声。
他有情。
他动了情。
他是罪孽深重。
他自愿遭天谴,自愿承受这一切的万劫不复。
仍要迈着步子,朝她走来,带她逃出林家。
葭音惶惶然往后倒退了一步。
不可否认的是,镜容方才那一句,让她好不容易压抑下的情绪如野草般复生疯长。可剧烈的心跳之后,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惊惧之感。她的脑海里闪过过去那一幕幕。
被赶出师门的镜心。
投井自尽的妙兰。
还有清缘在她耳边语重心长的低语。
她咬着被雨淋得发白的唇,故意把目光放冷。
身为棠梨馆的伶人,她最会的就是演戏。
“你说你要带我去天涯海角,可我就想待在京城,我自幼在这里长大,虽然没有父母,却也有朝夕相处的朋友。我喜欢京城,在我眼里,这里就是我的根。”
镜容再度抬起眼来看她。
只听她声音缓缓:
“我住惯了这富贵繁华的地方,不想长途跋涉。况且林家眼线众多,我也不想四处被人追捕。”
“镜容啊,我只想过简简单单,安安宁宁的生活。”
对方微微皱起眉,看着她。
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葭音深吸了一口气,解释:“我是说,我不愿同你走。”
月影落入佛子双眸。
他眼中浮动一道淡淡的迷茫之色。
“这些天,我算是想明白了。镜容,我虽然不喜欢林慎安,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死人。这几天我在林府,人人尊我,敬我,仰我,都低着头恭从地喊我二夫人。”
“我吃的是玉馔珍馐,穿的是玉缎锦绣,佩戴的是京城最昂贵的珠宝首饰。”
“早上起来,就有人伺候我梳洗,入睡时,会有丫鬟给我按腰捶腿。虽然没有男人,但我过得比之前恣意快活。林家家大业大,有的是钱,也有的是权。我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远远超过过去我想要得到的,至于情.爱,也并非是必需之物。”
“镜容,你说是吗?”
他眉心蹙意愈甚。
镜容轻轻拢着眉,微风吹鼓他的衣袂,只见少女眸光清冷,勾了勾唇角。
“况且呀,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呀……”
镜容一愣,颀长的身形僵了僵。
可她之前,分明……分明是拉住他的袖袍,抱着他的腰身,蹭在他怀里。
像一只乖巧可人的小猫,毫不遮掩地说,喜欢他。
她的爱灿烂且炽热,像冬日里烈火燃得最旺的那一樽暖炉。
而如今,她却穿着一袭鲜红的嫁衣,头上满是珠翠,映着月光轻轻晃荡。
她说:
“镜容,我从未爱过你。”
“我对你,是出于对强者的尊敬和仰望,我敬你,倾慕你,仰望你,是因为你是大家都追求的镜容圣僧,所以我也追求你。”
小姑娘歪着脑袋,“或是说,我对你,只有色.欲。”
镜容眼底似有阵痛。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檀口微张,说出世上最残忍的话。
她对他向来只是跟风似的倾慕,以及蠢蠢欲动的色.欲。
他是高岭之花,是天山上的雪莲,是全梵安寺最好看的佛子。
葭音转过身。
她的裙尾极长,险险地曳地,转身的那一瞬,头上细钿金珠摇晃,当真是好生富贵繁丽。
今夜的她,美丽得像一朵牡丹花。
就在镜容准备上前的一瞬,从后山突然冲出几道身形,清缘撑着伞,着急地喊了一声:
“镜容!”
许多小和尚冲过来。
他们拦着他,护着他,不让他往前走一步,不让他踏入那道万丈深渊。
葭音依稀听见,有小和尚哭着喊他,三师兄,您快回来吧,雨将您的衣裳都打湿了。
三师兄,快回来,回来吧。梵安寺离不开您,师父师弟们都离不开您。
三师兄……
雨水淅淅沥沥,哭声恸天。
镜容站在原地,看着那袭大红色的衣裙,消失在后山角。
他知道,刚刚她是在放狠话。
他从来不质疑她对自己的喜欢,对自己的爱。
他眼底的阵痛,是因为当他看见小姑娘强装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那刻意伪装出来的薄情,让他心底生疼。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
礼法,道义,纲常。
隔了一座一座的山与海。
他的衣裳全被雨水淋湿了,晶莹剔透的雨珠摇摇欲坠地挂在他眼睫上,佛子眸光忽闪,那水珠顷即滚落。
方才她离开时,说了最后一句话。
镜容,你一定要好好吃饭。
……
跑出后院,葭音才敢扶着墙哭。
她哭得很小声,生怕被其他人听见,一声一声啜泣着,将喉咙深处的呜咽声压抑到最底。不知哭了多久,她想用袖子擦拭眼泪,可衣袖也都湿透了,大颗大颗的雨珠从她鲜红的衣袂上滚落。
忽然,有人递来一方帕子。
她面容苍白地抬起脸。
是林慎安的三弟,林子宴。
对方低着头,沉默了一阵,忽然道: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
葭音攥着帕子的手一顿。
“你都看见了?”
林子宴毫不避讳:“嗯。”
他的眼底似有怜悯,声音也有些不忍:
“明夜过后,就算是你想跟他跑,都不行了。”
她将成为林慎安的妻,成为林家的二夫人。
现在逃婚,可是比成了二夫人之后再想方设法地摆脱林家,要容易的多。
葭音又如何不知?
她垂下眼睫。
“我与他……”
薄薄的一层雾气,积在少女柔软的乌眸中。
“我曾经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大胆地表达对他的喜欢,将自己的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他看,哪怕他是梵安寺的高僧,我也不怕。他不能娶妻,我便不嫁人。我一直守着他,陪着他,陪着他守灯,陪着他念那些无趣枯燥的经文,叮嘱他好好吃饭,不要太晚睡觉。”
“可我发现,我错了。”
“他是人,不是神,他有情,有爱,有欲。可他面前,应该是莲花宝座,应该是观音古佛,不应该是我。”
“所以,”林子宴一顿,“你是在帮他。”
帮他斩断刚萌芽的情丝,断了这本不应该存在的痴念。
“不。”
葭音看着他。
“我是不舍得毁了他。”
毁了那样一个高高在上、明明如月的镜容。
林子宴一愣,再度望向身前少女时,忽然感到一阵敬仰之意。
冷风扑打葭音的面容,她将脸上的泪擦拭干净了,又将黏腻的袖子理了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