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止一次,在梦里喊着他的名字。
镜容,小和尚,臭木头。
青衣女郎垂下眼帘。
她立在与他三步之远,保持着一道极有礼数的距离,温声轻轻唤他:
“圣僧。”
淡淡檀香拂面,她嗅到了镜容身上的味道。
对方无声放下双手,随着众人,与她擦肩而过。
……
生辰宴进行了整整三天。
作为林家的女主人之一,葭音也帮衬着林子宴忙前忙后。这三日,她没再与镜容见过面。
两个人似乎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没有打扰彼此宁静的生活。
葭音很清楚。
镜容就像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她越靠近他,刺便埋入得越深。
只不过,她还是经常能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与三年前一样,每每提起镜容法师,众人都是一片交口称赞,前来的小和尚亦是引以为傲,一个劲儿地夸他家三师兄。
葭音坐在远处,听着只言片语,垂着眼睛逗弄着悯容。
似乎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安逸,宁和,风平浪静,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
毕竟月亮还是要挂在天上,照耀着天下所有人。
最后一天,有悯容的抓周礼。
葭音起得很早,刚一出房门,林子宴就迎上来。
他打扮得极为干净落拓,眉眼之中,俨然有了坚毅之气。
林子宴看着她,轻轻唤了句嫂嫂,而后道:
“这是沈公子派人从江南给你带来的东西,同之前一样,还有一封信。嫂嫂,还要我替您念吗?”
这些年,沈星颂还是听了皇后的话,去江南做了个官。
皇后说,先让他在江南发展一段时间,等时机成熟了,再把他调到京城来。
至于棠梨馆,就全权交给二姐姐照看。
葭音很喜欢江南的小食,尤爱江南的甜食。沈星颂便时不时差人带吃的给她,外加上一封亲笔信件。
有些字她不认得,便让林子宴读给她听。
阿音亲启,近来安否之类的话语,她听了不下几十遍。
然而今日,是小悯容的抓周礼。
她便先将沈星颂捎过来的东西放下,随林子宴去宴席。
只一眼,她便看见宴席之中,那最为夺目之人。
在抓周礼之前,要先由镜容,替小悯容授香衣。
香衣乃佛门中人开光、熏檀香而制,授衣之人,也必然是最品行高洁、德高望重的佛子。
只见镜容安静地走到小悯容身前,垂下眼。
目光清清肃肃,从一边取过香衣。
谁知,他刚一伸出手,小悯容竟一下子抓住他。
小孩子脸上挂着天真烂漫的笑,趴在一张极大的桌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身前的佛子。
立马有人笑道:这么小的孩子,最会看人了。能看出来圣僧您心善,是个好人,便愿意与您亲近。
葭音也在一边,看着悯容亲昵地抓住对方的袖子,小胖手摇了一摇。
日影在佛子衣肩上轻轻晃荡。
镜容没有应那人的话,却也没有拨开小孩子的手,刚准备用另一只手给悯容授衣,忽然,“啪嗒”一声。
——小悯容居然拽断了镜容的佛珠串!
葭音面色一变,心中直道不好。
她记得,这佛珠串,是镜容师祖的遗物。
之前她无意间碰了一下,就被镜容凶了好久。
这好好的一串珠子,怎被小孩儿轻轻一拨弄,就……如此断了?
葭音不由得屏住呼吸,弯眉微蹙,替镜容感到痛心。
一边的小和尚也慌慌张张看了他一眼。
“三师兄,这……”
这可是师祖留给师兄的啊!
薄薄的日影落在镜容冷白的面容上,他低下头,看着滚落了一地的佛珠,声音平淡:
“无事,该断的总该会断的,命里没有的,也不能强求。”
听着他的声音,葭音忽然很难过。
该断的,无论尽多大努力,也总该会断。
她是镜容这辈子,命里不应该有的。
……
她忍不住泪,兀自离席,跑到后山。
葭音原以为,自己这三年,已经变得成熟而坚韧。可当她再度看见那人时,还是会莫名流下眼泪。
她不想在众人面前哭。
就偷偷跑到清静的后山处,听着宴席间的喧闹声越来越小,自己好像也游离在整个世界之外。
隐约之中,葭音似乎察觉到有人在跟着她。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惶惶然转过头去,身后空无一物。
身侧是一个很深的水池,林子宴听了她的话,在池中种了红莲。只是如今,莲花奄奄一息,好一片残花败柳的悲秋之景。
林子宴自然知道,这莲花她是为谁种的。
然而当初植下莲花时,对方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只道:
嫂嫂这些年照看林家,万分辛苦。只要嫂嫂想要,区区一池莲花算什么。
眼下,看着残败的红莲,葭音更难过了。
如今的镜容,又恢复了先前的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甚至,比之前还要无情无爱,无欲无求。
若说之前是目光清冷,现在的镜容,是目光冰冷。
这让葭音想起来之前听过的一句话,圣人大爱,却也无爱。
她应该高兴才是。
她的月亮又升了起来,高悬于天际,无声地照亮了整片黑暗。皎皎清辉投落人间,普照着、滋养着万物。
自己应该为他高兴啊。
可为何,方才在宴席之上,她瞧了对方许久,心中竟隐隐有着期待。她期待着那人能够转过头来,隔着喧闹的人群,再与自己对视一眼。
她还是有些自私。
葭音一阵恍惚,竟忘却了身侧还是一汪水池,不等回过神,右脚已猛地一悬空。她瞪大了眼睛,刚准备下意识地叫出声,忽尔一道檀香至。
那人伸出手,护着她的腰身,将她揽住。
始料未及地,她跌入一个宽大的怀抱里。
他的袈裟有些大,手臂极为有力,让葭音一下子扑至佛子胸膛处,只一瞬,就闻到了对方身上的味道。
只一瞬,她便开始心慌意乱。
葭音原以为,自己的那颗心,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她学着那人进修医术,悬壶济世,代替着长跪于辟谷殿的他,做好本属于他的每一件事。
心中只期盼着,佛祖在上,能够宽恕她的罪过,宽恕镜容的罪过。
趴在镜容怀里,少女一阵怔忡。
抬眼时,只看见他光洁如玉的下巴,和原本冰冷的双眸。
镜容也低下头,看着她。
看着她脸上挂满了泪痕,像一只委屈的小猫,窝在他怀里,下意识地伸出手,将他紧紧抱住。
佛子眸光顿了顿。
他抿了抿唇,睫羽翕然一动,原是想冰冷着声音,可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去。
镜容定定地看着她,微风带着他极轻的一声叹息:
“哭什么?”
葭音惶然回过神,往后倒退半步。
只见他垂着眼睛,瞧着她缩回袖子里的手。
“不是学医了么?”不是医术很厉害吗?
“什么?”
他似乎在遮掩着什么情绪。
“之前给你开的药,不会学吗?”
少女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委屈道:
“我学不会……”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二合一)
她体寒, 无论是冬日或是夏日,都手脚发冷, 冰凉一片。
之前镜容给她开过方子。
喝完那药, 葭音果真觉得自己的身子没有之前那般虚冷了。
只可惜她学医三年,始终研究不出来当年的药方。
佛子垂下眼睫。
她的手极冷,像是冰凉的玉, 刚刚无意拂过他的手背。反应过来后,葭音忙不迭收回手, 清丽素白的脸颊上,泪痕还未干。
镜容无声地凝视着她。
她躲在后山无人处,连凝露也不带,一个人偷偷地哭。
细肩颤栗地抖动,只一眼, 就让人心生了许多保护欲。
“黄芪、人参、党参,都是温性的补气类药材。当归、枸杞、川芎, 滋补养血, ”镜容温声道, “我之前给你的方子, 主要是给你活血利气、祛除阴湿的。你也学过医, 应该懂这些,没有什么特定的方子,若是还想加其他的, 辅以鹿茸、巴戟天。”
葭音小小地“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轻, 很低,眉眼顺遂, 看上去乖巧极了。
时至如今, 看到镜容, 葭音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躲开。
她是想靠近他的,想接近他,想拥抱他。
可转念又一想,三年前的雨夜,她是以怎样决绝的口吻,说出那般残忍的话。
——镜容,我从未爱过你。
——我对你,向来都只有色.欲。
镜容一定被她伤到了。
不然为何重逢时,他的目光那般冰冷沉寂,几乎不带有任何的悲与喜?
忽然,院门口传来呼唤声。
“二夫人,二夫人——”
是在找她。
葭音心下一紧,也顾不得看镜容脸上的表情了,直接把他推到假山后。对方眉心微微一动,高大的身体任由她摆弄着,只低垂着眸,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葭音的脸颊红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慌什么。被眼前之人这般注视着,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好似好冲出胸膛。
呼喊声越来越近,她看了一眼镜容。自己和他这般……好似是在后山偷情。
现下,她是在偷藏“情.夫”。
似乎看出了她面上的窘色,镜容抿了抿唇。他的唇依旧很薄,高高的山头将日光遮挡住,佛子面上落了一片阴影。
他的眸光也落在那片阴影中,轻微地摇晃。
抢在那群人寻来之前,葭音绕过后山。
“什么事?”
她的声音冷静而镇定。
家仆见了她,不知怎的,居然支支吾吾起来:
“二夫人,不好了,前堂出事了。前来贺喜的周家夫人,在周三公子身上发现了一方帕子,有人认出来……是您的。”
葭音怔了怔,这才发现自己的帕子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她随着仆从匆匆赶到前堂。
林子宴已经在处理这件事了,他特意将门闭上,免得人多眼杂,再传些什么出去就不好了。
见了葭音,青衣男子抬起头来。
“嫂嫂。”
他知道,自己这个寡嫂,生得极美。
方才小悯容的抓周礼上,就有不少公子哥儿偷偷看她。
葭音微皱着眉走上来。
她根本不认得眼前的周三公子。
可这帕子……的确是她的。
周三夫人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泼辣,几乎快要揪着自家夫君的耳朵同她对峙了。见了来者,女子眼中生起愤恨之意,一口咬定是葭音勾.引她家男人。
周三夫人的叫骂声很是难听,林子宴在一边咳嗽几声,忍不住道:
“周夫人,这其中怕是有误会,我嫂嫂她不是这种人……”
“误会?都私相授受了,还有什么误会的,难不成这帕子还能自个儿长脚飞到我家夫君怀里?”
说这话时,正被她揪着耳朵的周三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
“行了!你个没用的东西,莫再说什么这帕子是你偷偷捡的。在家里头窝囊,在外面你也窝囊,怎么,你就这么怕她啊?!”
周夫人又狠狠地剜了葭音一眼。
镜容与镜无走进来时,恰好听到:
“林三公子,您还要袒护这个狐狸精啊。她还没进门就克死了你兄长,长得一脸狐媚相,抓周礼上不知勾.搭了多少男人呢!”
她越说越兴奋,注意到走进门的圣僧,忍不住继续道:
“要我说啊,这样的脏女人,早就应该浸猪笼了。成日里就知道与男人眉来眼去、丢帕子传情,自己死了夫君,反过头来勾.引别人家的夫君。今日圣僧也在,我真是替你丢人。你这样的女人,真是脏了圣僧的眼、污了圣僧的耳。”
言罢,她又假惺惺地朝镜无镜容二人一福身,“二位法师。”
镜容不咸不淡地睨了周夫人一眼:
“嗯,的确是脏了我的眼,污了我的耳。”
周三夫人不知他在说谁,还以为镜容也在帮她,不禁更洋洋得意了。
“今日林公子与镜容圣僧都在,我就给你一个面子,只要你跪下来给本夫人道个歉、磕个头,这件事就算是翻篇了。日后只要你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我就不再提及此事,如何?”
那人一双丹凤眼,咄咄逼人。
葭音笑了笑,走上前。
林子宴原以为她要给周夫人跪,下意识去拦她,谁知,少女快速抽过他手中的小扇,步履缓缓,来到周家三公子面前。
葭音握着扇子,用扇柄,轻轻抬了抬周公子的下巴。
周夫人快要气炸了。
这是什么,当着她的面调.情么?
谁知,眼前的女子仅是一眯眸,迎上周三的目光稍一打量。
少女美目潋滟,身上的香气很好闻。
周公子痴痴地望着她。
葭音收回手。
“确实是脏了圣僧们的眼,”她把小扇放在手里,嘴角噙着笑,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滑稽的事。
“你的夫君,胆小,窝囊,好.色,愚蠢。”
葭音看着周夫人,极为怜悯的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