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一番折腾,葭音终于乖乖把药喝了。
再度醒来时,是一个明媚的早晨。
她只觉得自己的头脑昏昏沉沉,浑身亦是松软,四肢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凝露见她醒来,十分惊喜。
“夫人,您可算醒啦,您都睡了两个晚上了。快喝些水。”
葭音四周望望,微哑着声音:
“镜容呢?”
对方忽然一阵静默。
这可疑的沉默让她右眼皮突突一跳,只觉得不妙。
凝露低下头,声音有些沉重:
“镜容法师他……替夫人去找药,回来就病倒了。他将最后救人的药给了您,如今……一个人正在郑四媳妇先前的那间屋子里面……”
不等对方说完,她一下冲出房门。
屋外不知何时落了厚厚一层积雪。
葭音整个人踩在上面,每跑一步,脚下的积雪便松松凹陷进去。她一边跑,一边回想着凝露的话:
镜容法师不顾风雪给夫人找水灵草,还将最后救人的药……给了您……
她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急切、担忧、惊惧。甚至一种淡淡的绝望之感涌上心头,冲上脑海。
几乎让她快要哭出来。
葭音连敲门都来不及敲了。
只听“嘭”地一声,她推门而入,镜容正端坐在桌子前,给自己施针。
他的面色不太好,有些发白。
见状,葭音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了,直接冲上前去。
“镜容,你疯了吗?你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子吗!你明明自己病成那样……你真的以为你的身体是铁做的吗?!”
葭音紧紧地攥住对方的手,死死地盯着他。
她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紧,还未来得及细想,话就从嘴边全说了出来。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了些哭腔:
“明明你也患了病,你的身子也不好。那天晚上外面还下了那么大的雪……镜容,你说你找到了水灵草,怎么就不能自私一点。就自私一点点……”
她的肩膀轻轻抖动着。
垂下乌眸,眼睫上挂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镜容似乎被她吓到了。
他愣愣地看着身前的少女,看着她披散着头发跑过来,握着他的手腕开始哭泣。旋即,他又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忍不住一叹息。
“你被哭,我只是受了些风寒,着了凉,不碍事的。”
“你胡说,哪有风寒还扎针的……”
他无奈道:“扎针是为了排蛇毒,不信你探我的脉象。”
葭音终于止住了眼泪,半信半疑地抬起头,看着他。
在镜容温和的目光下,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替对方把了一次脉。
果真如他所言。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发软。方才一路赶过来,她真的是被吓坏了,听凝露的语气,她还真以为……
“我还以为,你也染了瘟疫呢……”
她紧紧攥着的手这才松开,和煦的微光落在佛子面容上,他柔声道:
“那日去替你采药,偶感风寒,怕传染给你,便来了郑四媳妇这里。她与郑四和好如初,便就空下了这间屋子给我住。”
少女眸光又柔又软,声音也脆生生的。
好让人心疼。
镜容的眸光动了动,旋即,又听她道:
“你的蛇毒……怎还未排干净。”
“不打紧的。”
“你总说不打紧的,你知不知道,若是你——”
葭音忽然顿住。
她的面色变了一变,忽然自脖颈处染上一层红晕,让其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镜容也轻轻咳嗽了一下。
他坐下来,缓缓倒了一杯水。葭音等脸上的烫意稍稍消退了些,才转过头来。
镜容也给她倒了一杯水。
温温热热的水,一路沿着喉咙滑下去,很是舒服。
葭音抬起头,忽然看见对方唇上的痕迹,一愣。
“镜容,你的嘴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唇,反应过来,淡淡道:
“哦,上火了。”
上火?
她的目光有些锐利。
大冬天的,上什么火。
反倒这痕迹,像是人咬的。那红色有些暗沉,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她刚准备往歪处想,又在心中腹诽:
眼前之人,可是镜容哎,若是旁人可能会这般激.吻、留下痕迹,但是他定然不会。
他是一朵即便盛开在沆瀣之地,也出淤泥而不染的红莲。
正出神,忽然响起一道敲门声。
是阿香。
对方抱着一件衣服走进来,她显然未料到葭音也在这里,愣了一愣。
不过这小丫头立马又反应过来。
她假装没有看到葭音,径直迎着镜容贴上去。
全然没有注意到佛子的面色冷了冷,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些。
阿香满面春光:
“镜容法师,这是您的衣袍。阿香洗完给您送过来了,给您放床边去?”
葭音微微一蹙眉。
她能明显感觉到,这小姑娘的声音里,尽是得意与挑衅。
镜容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衣服在阿香那儿,怔了怔,极有礼貌地说了句:
“谢谢。”
“镜容法师客气了,您救我们泉村于水火之中,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呢。”
阿香目光潋滟,止不住地往佛子身上瞟去。
“您若是需要,阿香日日都来给您洗衣服。”
镜容法师,真是生得好生俊美。
那气质,真是好生出尘不凡。
只是也太清冷了些,着实难以靠近。
未曾想,这番话音刚落,镜容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葭音,道:
“多谢阿香姑娘,好意贫僧心领了。只是贫僧不喜旁人私动我的东西,下次就不必了。”
阿香顿时僵硬地站在原地。
这衣裳,是她趁着林夫人昏睡时,在房间里面偷偷拿的。
镜容面色平淡,接过衣袍,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忽然一皱眉。
他望向阿香:
“衣服里面的东西呢?”
对方反应过来:
“那个小香囊吗?我看那香囊太旧了,就扔了……”
“扔哪儿了?”
阿香愣了愣。
镜容法师的眼神好冷,好生吓人……
她结结巴巴地道:“就在村东头洗衣服的时候,随手扔在那里……”
……
当天晚上,葭音果真在村东头看到了镜容。
积雪已经融化了七八分,他一袭袈衣立在雪地里,身影忙碌,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她躲在树后看了一阵儿,心中惦念着他身子尚未好,便小跑上前去。
见到葭音,镜容愣了愣。
“你怎么来了?”
她知道对方在找什么。
葭音曾也暗想,镜容会不会把自己亲手绣的荷包带在身上,却未曾想到对方居然将其装在贴身衣物里面。
心中隐隐作暖,她走上前,轻轻扯住了镜容的袖子。
对方柔和地垂下眼来。
“镜容,”她温声哄着他,“别找了,冰天雪地的,身体很容易受不了的。明天还答应了郑四媳妇他们,给那些小孩儿教书呢,我们回家去,我再重新给你绣一个,好不好?”
葭音扬着脸,勾着唇,朝他笑。
眉眼弯弯,月色撒下来,她眼底有温柔的光晕。
镜容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看着她,“好。”
因为村子里的病几乎都治好了,泉村又被封锁着,葭音镜容整日无所事事,便和郑四说,给孩子们教教书。
起初,“学堂”里只来了村里的男童。
见状,葭音皱了皱眉,柔声劝村里人,将女孩子也送过来念书。
“反正我们教学也不收费的,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打紧的。”
费了好一番口舌,终于将村里的小丫头们也凑齐了。
孩子们各自搬着小板凳,于鸡鸣之时从家里赶来。这些小孩都是没有念过书的,一听说镜容法师要教学写字,一个个的都十分新奇。
镜容不光教他们写字。
也教他们念诵文章、将一些通俗易懂的道理。
每每镜容授课时,葭音也搬着凳子坐在珍珍旁边,手托着脑袋,认真地望向堂上一袭袈衣之人。
镜容眉目温缓,眼底有着柔和的光晕。日色轻轻洒落,笼在他冷白的面颊上。他手中虽未执书卷,却满腹经纶自有文章。
一出口,便是三百五篇天下事,便是唤起一天明月,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他讲,孔子仁爱,爱人。
教到这里,有些小孩子不解,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望向他。
“先生,什么是爱人。”
珍珍立马抢答:“就是要有爱,要对别人好。”
对方有迷茫地眨眨眼:“什么是有爱,先生,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
葭音忽然抬起头,望向堂上之人。
镜容显然也未曾料到学生会如此发问,还未来得及答,又有活跃的孩子喊道:
“爱就是信仰,俺爹跟爱说过,人要有爱,要有信仰。”
闻言,佛子的目光微微一动。
“不,信仰是一个人的取向,是一种自发的、某种东西的信奉敬仰。”
譬如,他信仰佛。
葭音能感觉出来,镜容很认真地思索了阵,突然抬起头,凝望向她。
他回答着学子们的话:“佛道是信仰,但爱不是。”
“老师,那爱是什么?”
爱……
镜容很认真地看着她,眼中凝结的,是皎洁的月光,明媚的春色,温柔的湖。
忽然有雪从树上落下来。
镜容的声音很轻。
“爱是一种本能。”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让人无法抗拒的东西。
即便他是清心寡欲、高高在上的佛子。
即便他过往前半生, 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如此心仪一个姑娘, 为她喜, 为她忧,为她隐忍。
甚至,为她死。
那是一道极为轻缓, 却极为深情的目光,葭音迎上对方的双目, 只觉得那明明如月的眸底涌动着万千情绪,只在一瞬间,化为绕指柔。
不用他说,她都懂。
他们给泉村人治这病,给村里的小孩教着书。安逸宁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恍然间,二人好似身处世外桃源。
没有那些繁杂的礼数, 没有世人异样的目光, 葭音抱着刚晾晒好的衣裳, 走在佛子身侧。小姑娘侧着脸看他, 一双眼亮亮的, 欢快地同他说着刚发生的趣事。
镜容没有打断她,抿着唇,轻笑。
如今的葭音叽叽喳喳的, 像只雀儿。
她话多, 对方话很少,他极为安静、极有耐心地听了一路, 快到村东头时, 不远处房门忽然从内打开。
闻声, 葭音下意识地一瞥。
这不瞥还不打紧。
一瞥,她顿时震惊地愣在原地。
见她停下脚步,镜容也转过头,一蹙眉。
——这一直未出现的第二十一户人家,居然是……竟然是……
镜心背对着二人将门锁上,垂着眼睛转过身,缓缓抬眸。
镜容目光凝住。
三人就这般,无声相望良久。
三年未见,镜心仍是剃着发,身上穿着的还是件佛袍,却未戴袈裟。
他的眉眼长开了许多,原本的青涩与稚嫩褪去,葭音居然在他的面容上看到了几分岁月流逝的沧桑感。
镜心也瞪大了眼,嘴巴动了动,好半晌才唤出一句:
“三、三师——”
一句三师兄还未落声,他的身子一凛,眼中眸光闪了闪,垂眸道:
“……镜容法师,葭音姑娘。”
镜心已经被镜容亲手驱逐出梵安寺,不再是他的师弟。
他自然也没有资格唤上这一句,三师兄。
镜心眼底,浮现上一道淡淡的落寞之色。
他走过来,郑重地朝着二人,深深作了一揖。
“早就听闻二位来到泉村,只是镜心……一直不敢面对二位,只敢暗自躲起来。镜容法师、葭音姑娘,镜心……有罪。”
三年前,他被赶出师门后,就来到了这里。
泉村四周都是丛林,几乎将整个村落包围得水泄不通,故此与外界联系不甚密切,也算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镜心神色之中,皆是惭愧之意。
他甚至有些不敢抬眼,望向身前这位,自己曾经的师兄。
镜容微垂眼睫,无声看着他。
见状,葭音便走上前,宽慰似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她知晓这三年镜心也过得不好,有些好奇道:
“那屋子里,就住着你一个人吗?”
镜心点点头。
三年来,都是一个人。
若是她没记错,先前的镜心,可是梵安寺里最好动、最喜欢热闹的。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少女一时间有些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