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指挥倒是来得挺早啊。”
区一的声音极其平静, 他拿下头上的斗笠,又借着月色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态度自然地好像只是约谢无妄在这里吃个饭而不是商讨如何推翻肃王。
这副不靠谱的模样看起来倒是有些眼熟。
谢无妄没有立刻接话,眸中浮出几分警惕,他不动声色地握住刀柄往外看了一眼,但是古庙外确实空无一人,树林内也依旧寂静无声,想来并未有伏兵。
区一注意到了谢无妄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朝外看了一眼后淡淡道:“谢指挥别看了,就我一个人。”
“你倒是胆子大。”谢无妄冷着脸说道。
“这样才能表明我的诚意啊。”区一动作随意地擦了擦庙里坑坑洼洼的石凳,随后便转身坐了下来,看着谢无妄笑道,“而且我敢跟着肃王谋逆造反,还敢在不满肃王后联系你反水,如今独自前来应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吧。”
谢无妄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片刻后沉声道:“区将军想和我谈什么,不妨直说。”
“在谈之前我得先和谢指挥您说清楚。”区一清了清嗓子看向谢无妄,眸中的亮光在月光的映衬下更为明显,“您和长宁郡主可欠我一个人情。”
“肃王一直没有动长宁郡主,除了肃王妃想办法护着她之外,我也出了不少力呢。”区一挑眉看向谢无妄,说得理直气壮,“我一直劝说肃王莫要现在动人,若是将小姑娘逼的太紧难免会有反作用,每次他按捺不住的时候我便劝他去找那想要往上爬的婢女。”
“谢指挥您说,这算立功吗?”
听见这句话后谢无妄的脸顿时便沉了下来,他努力压住心底的燥郁,可态度却实在算不上有多客气:“区将军这是何意?是要谢某为此对您感恩戴德不成?”
“区某不敢求谢指挥和长宁郡主感恩戴德,只求谢指挥之后能留区某一命就成。”区一吊儿郎当地耸了耸肩,转而问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长宁郡主应该是鹿川唯一的徒弟吧。”
“区将军问这个做什么?”谢无妄眸中闪过一丝杀意,冷笑着回道,“是或者不是和区将军都没有什么关系吧。”
可区一却看着谢无妄半天没有说话,片刻后突然绽出一个笑容:“看来是鹿川的徒弟没错,那我就放心了。”
“我和鹿川有没有关系也不是谢指挥您说了算的,谢指挥只需要知道我欠鹿川一条命这件事情就行。”区一透过已经破败不堪的木窗望向弯月,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缱绻,“若是她还活着,想来也不愿看见自己的徒弟受人欺负吧……”
谢无妄眉头微蹙,有些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区一所说之话。
不过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模样倒是和鹿川有些相似,就连眉宇间的狂傲都带着彼此的影子。
区一唇边的笑容在下一瞬便被尽数收起,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毫无波澜,但声音却拔高了几分,似乎是在刻意在说给埋伏在外面的人听。
“先说正事吧,明天寅时西北军就会到达安县附近与肃王汇合。”
“寅时就到?”谢无妄心下一惊,“这么快就到……”
几个时辰后就到,这消息可太突然了。
谢无妄瞥了眼窗外,在听见窸窸窣窣离开的脚步声后紧抿了抿唇。
也不知道定国公现在知道这个消息算不算迟。
不过区一似乎不太理解谢无妄的惊慌,语气里也带着几分奇怪:“快吗?肃王可是要造反啊,再拖下去可就真的要被你们一网打尽了,我还觉得明日寅时到有些迟了呢。”
谢无妄不理会他语气里的阴阳怪气,连忙追问道:“那你可知他们此刻到了何处?”
区一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多了些许无奈:“若不是今日我偷看了信件恐怕都不知道西北军寅时就到的事情,这些事情除了肃王和他那位统管西北军的舅舅外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
“我只知道他们兵分三路走的小道,而且还陆陆续续分了好几批伪装成普通人,你们查不到踪迹也是正常的,好歹肃王为了这件事情也谋划了四五年,若是什么都被你们看穿不就显得他太过无能了。”
谢无妄的脸色看起来不算太好,他正要继续询问便听见区一道:“眼下安县内的士兵大概有一万,但我不敢确定这些人都会跟着我一起反抗肃王,但确实有人不满肃王的所作所为。”
区一说着从地上随便捡起一根木棍,在落满尘土的地板上开始给谢无妄标注安县内的兵力排布图,将其中一块专门画圈圈住,点了点道:“长宁郡主和肃王妃都被关在这地方,若是可以的话将肃王妃一起带出来吧,她也是个可怜人。”
“其实花朝节那日肃王妃只是被迷昏扔在柴房而已,那些痕迹也都是肃王自己弄得,之后在时间差不多了就被人扔到小路上等待被人寻到。”
区一说到这里也叹了口气,语气里也带着几分嫌恶,但却不是对肃王妃:“这是肃王亲手布的局,但他没对肃王妃下狠手可不是因为良心发现,只不过为了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罢了。”
“他不要的东西,便是毁了也不能让他人染指,教坊司那些伺候过他的姑娘就没有一个活下来的,更别提肃王妃还是他的发妻,他可做不到让其他人对自己的妻子下手。”
这倒是与谢无妄之前的猜想差不多,不过在亲耳听见还是忍不住觉得恶心至极。
这世界上原来真有这般猪狗不如的畜生东西。
区一注意到了谢无妄的表情,苦笑着道:“即便我与他曾经是在沙场上一起厮杀过的兄弟,却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这种人登上皇位。”
“可能是在花朝节得知他的计划那一刻,可能是那日看见他纵容手下人欺负安县的良家女子,也可能是更早,其实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但我确实没有办法再把他当成曾经的那个人了。”
区一说完这句话后站起身,他拿起斗笠重新戴回自己的头上,一边系好麻绳一边对谢无妄道:“你们如何安排筹划无需告知于我,左右也就几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再筹划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
“反正时机到了我就会动手,你若是安排好了还是尽快带人前来支援,我可不敢保证能护得住长宁郡主,若是她真的有什么意外可不能怪在我的头上。”
谢无妄面无表情地抬眸看着区一,在他戴好斗笠转过身走到门口时突然开口道:“我不知道你告诉我的这些消息是否可信,但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鹿川没有死。”
区一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并未回头看向谢无妄,可微微颤抖的手臂已经足以说明他的心情。
而且这一瞬的情绪外露对谢无妄来说已经足够。
人只要有软肋,就更容易被拿捏。
谢无妄也抬步向门口走去,与区一并肩站在门口望着含着血色的弯月,他声音放的极轻,几乎在说完的瞬间便消散的空气中:“区将军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不过若是不出意外,明天区将军应该就能见到鹿川先生了。”
谢无妄先他一步跨过门槛,明明声音压得极低,可在区一听来却如同擂鼓震响般让人心颤。
“我想鹿川先生定然不想看见自己的徒弟遭人杀害,所以还劳烦区将军在我赶到之前护好长宁郡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卡文实在是太严重了所以现在才写出来,十分抱歉!!!
第七十九章
谢无妄回到营帐时便看见定国公正在部署安排士兵们应对接下来的情况, 两个人对上视线后定国公立刻用眼神示意谢无妄先回营帐中等候。
待过了片刻后定国公才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开口便问:“消息属实吗?”
谢无妄点了点头回道:“应当属实,区一的神态动作看起来都十分自然, 没有撒谎掩饰的痕迹。”
只是说完这句话后谢无妄又忍不住询问:“岳父以前可听说过区一这个人?我今日与他交流时得知绥绥的师父鹿川先生曾经救过他一命,听那个语气好像两个人应当认识。”
定国公愣了一下, 有些意外会从谢无妄口中再次听到那个名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鹿川虽然与我共事多年,但她平日无事的时候总是神出鬼没, 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跑到哪里撒野去了,认识的朋友也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多到我都数不清。”
说起以前的事定国公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神情中似乎还有些恍惚,待回过神后才缓缓道:“区一这个人我确实没有什么印象, 不过肃王在正式接管西北军之前一直跟着陛下和我在外征战, 那时候鹿川也还在,想来这两人早就认识了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定国公也觉得有些奇怪:“你又是怎么知道鹿川的?是绥绥和你说的吗?”
鹿川的人生经历绝对算得上是波澜壮阔, 作为女子能在几乎全是男子的军营中杀出重围已经极是难得,这份敢于冒险的勇气已经远胜于许多男子, 更别提她还饱读兵书足智多谋,帮助大梁打了不少胜仗。
只是在鹿川莫名失踪之后, 这段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也好似被人刻意用尘土掩盖起来, 知道她的人越来越少, 甚至不少共事过的人都已经不再记得。
自家女婿这个毛头小子到底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个鬼消息的?
谢无妄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并非, 是我与绥绥在苏城时遇到了鹿川先生。”
因着时间关系谢无妄并未多说,只是简单地交代了一下他们是如何遇到鹿川的, 并且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于定国公。
这应该是定国公今日第二次受到惊吓。
他本来以为寅时就要碰见西北军这个事情已经很让人紧张了, 没想到此刻还能听到这种皇家密辛之事。
定国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呆愣愣地走到沙盘旁边看着上面的地形图发呆,过了片刻后嘟囔道:“可我那几年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怎么会今天才得知这个事情,他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兄弟看啊……”
本来在交代完身世后谢无妄还有些不安,但那份窘迫很快就被哭笑不得的无奈所代替,他耐心解释道:“想来陛下正是因为在乎所以才不曾和岳父说过这个事情,若是真的说了恐怕下场会与鹿川先生差不了多少。”
“……毕竟这也算皇家丑事,没什么非要别人知道的必要。”
不过这番话并没有安慰到定国公,但眼下也不是为这个事情生气的时候,定国公整理好情绪后道:“算了,这些事情也不重要,不管你是谁反正都是我的女婿,就算是长公主也不能让绥绥受委屈。”
更别提长公主还被发配到苏城去了,虽然自家闺女突然多出来一个活的婆母,但是这个婆母也不在京城,不管怎么看还是还是他们一家赚了。
“距离寅时也没多久了。”定国公终于将话题绕回眼前的问题,指着地图上的三个地方对谢无妄道,“从燕京到安县只有这一条路,而且从别处前往安县的道路也仅有两条,其中一条还是官道,这对我们来说勉强算得上是好消息。”
谢无妄看向定国公指向的地方,开口道:“区一和我说西北军都是分批前来,若是按照这个说法来看,寅时会到的人应该是先出发的那批士兵。”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也有可能是已经与肃王汇合,或者是在其他集合之后再一起过来。”定国公摸着下巴努力揣摩肃王的意图,“区一可说了是谁率领西北军?”
“他说是肃王的舅舅。”
定国公的神情顿时变得更加不好,嗤笑一声后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这一家子为了这个皇位还真是豁出一切来赌,英国公这老家伙亲自出马,那看来西北边防的大部分人都被叫来了。”
“啧,这下可就更麻烦了。”定国公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道,“我现在就怕西北那边无人看守会有贼人趁虚而入。”
谢无妄连忙回道:“岳父暂时不用担心西北边防的问题,之前鹿川先生与我通信时便已经和我说过会想办法处理这个事情,我这几日忙起来忘了与您说。”
“那就好,有她安排我也能放心一点。”定国公吁出一口气,“西北的百姓才过上几年安生日子,实在是不想他们再过上提心吊胆的生活。”
定国公收起脸上的表情肃着脸道:“我会派大部队在安县前往燕京城的必经之路上做好迎战准备,其他几条小路也已经派出人马前去打探情况,若是人不多的话可以直接拦截。”
“安县那边暂时还是联系不上,不过我已经提前与周围几个地方的官府取得了联系,他们也会做好应战准备,并且会派出部分兵力支援燕京。”
说到这里定国公又道:“不过也有几个没有回应的,我也摸不准是究竟没有联系上还是……”
话没说完,但谢无妄明白定国公的未尽之意。
“那我也带人从小路包抄。”谢无妄按照之前区一画在地上的布局将沙盘重新排布了一下,“这是安县如今的布局,区一也和我说他会抓住时机动手,不过他也不能保证会有很多人愿意追随自己,我担心绥绥会——”
“那你啰嗦什么,快去啊!”
崔夫人的声音让站在帐内的两个人皆是一愣。
“夫、夫人,你怎么在这儿啊?”定国公连忙几步上前将人搀扶住,语气里也满是焦急,“你如今怀着孩子理应仔细一些才是,何苦跑来军营,这边乱糟糟的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可怎么办啊!”
“谁让你一直不肯告诉我进度如何,我放心不下就来了啊!”崔夫人的声音依旧肿起十足,她揪着定国公的耳朵道,“我本来就应该与你一起站在此处解决这些事情的,怀着孩子在家休息也是迫不得已!”
骤然得知岳母怀孕的消息,谢无妄惊讶到连嘴都忘记合拢。
崔夫人一看见谢无妄便红了眼圈,但她并未哭泣,只是强忍着难过道:“无妄,你要是不能能把绥绥带回来,我一定不会轻饶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