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知道肃王方才是故意闹大的。
涂幼安脚步一顿,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后便垂着头默不作声,周围人也一直用余光偷偷打量着她,虽然并无太大恶意,可也让人极为不适。
本以为不会有人搭理自己,却没想到苏若雪将盛在盘子里的荔枝推到她面前,柔声道:“这荔枝似乎是从冰库中取出,冰凉清甜很是解暑,涂姑娘不如尝一尝?”
涂幼安没想到还会有人和自己搭话,愣了一下后糯声回道:“多谢苏姑娘。”
苏若雪见涂幼安认真剥荔枝的模样忍不住唇角微勾。
“哟,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地方居然没一个人说话。”
带着满头金钗的寿康公主摇着团扇走进了帐内,她看着涂幼安和苏若雪孤零零的位置后挑了下眉,几步走来拉起两个人的手往外走去。
“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啊,马球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听说今日有不少公子要参加呢!”寿康郡主的语气听起来格外兴奋,“这种好事儿咱们不去凑个热闹岂不可惜,多看美男有益于延年益寿!”
涂幼安本想找个托词回家,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改变了主意。
“我听说今日不止诸位世家公子要参加比试,就连谢无妄那煞神都要参加呢!”
*
石青色的窄袖长袍衬得谢无妄皮肤愈发明净透亮,也不知是不是环境影响,涂幼安总觉得谢无妄今日眉宇间少了几分肃穆,多了些许风采。
涂幼安脑海中不禁想起这些年在燕京城与谢无妄有关的那些传言。
黑发绿眸,一看便知是异族血统。
来路不明,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五年前突然就出现在皇帝身边。
不少人都猜测谢无妄乃是皇帝与异族女子的私生子,之所以不公开是因为大梁早年战乱与异族侵略脱不开关系,皇帝害怕引起民怨才不曾公开,而谢无妄年纪轻轻便担任明镜司指挥使,似乎也间接证明了皇帝对谢无妄的重视。
当年谢无妄奉皇上旨意带人去怀化将军府中抄家的场面更是在京中广为流传。
怀化将军自恃功高总是独断专行,被御史大夫上奏弹劾后也依旧不知悔改,而后贪赃枉法,勾结他人贩卖私盐,在被明镜司告发谋反后终于被皇帝下旨抄家。
暴雨倾盆的深夜,黏稠的血水混着雨水将青石板浸湿,将军府内如同鬼魅般凄厉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反抗之人皆被当场斩杀,谢无妄手起刀落当场斩杀了试图反抗的怀化将军。
据说第二日还能在那条街上闻到挥之不散的血腥气。
想到这里涂幼安心下觉得有些好笑。
传得倒是有鼻右眼,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反正她那天晚上睡得特别好,完全没听见什么哀嚎声。
不过她家爹爹也是在这件事情后开始韬光养晦,避露锋芒。
有些时候,共苦容易,同甘却并非易事。
谢无妄在察觉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后抬眸逆光看去,微微眯了下眼睛,在看清是涂幼安睁着圆圆的杏眼打量自己时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起。
“诶诶诶!谢无妄往这边看了!”寿康公主立刻激动起来,她摇着涂幼安的手臂道,“他居然笑了!不仅没有獠牙,而且还挺好看!”
毕竟谢无妄也是个人啊!人笑一下这件事情这么值得激动吗!
而且他为什么会有獠牙啊,京中传言越来越奇怪了吧!
涂幼安被寿康公主摇的头晕,正想制止对方就见寿康公主松开手站在凳子上失落开口:“可惜啊,谢无妄上个月已然回绝了本宫的提议,实在是让人十分遗憾啊。”
“什么提议?”被松开的涂幼安立刻追问。
寿康公主叹了口气,叉着腰回道:“本宫上个月问他有没有兴趣来当我府中幕僚,结果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涂幼安与苏若雪对视一眼后都选择沉默。
寿康公主平生最大的嗜好便是欣赏貌美的公子千金,府中那十几位幕僚实际就是她豢养着的面首罢了。但谢无妄乃是朝中忠臣,恐怕也只有深受陛下宠爱的寿康公主有这个胆子去问谢无妄这种问题。
苏若雪斟酌了一下用词,温声道:“公主殿下的爱美之心实在是,令人钦佩。”
“虽然本宫也没指望谢无妄会答应,可他拒绝得也太干脆了!”寿康公主瘪着嘴一脸不爽,但很快又兴奋地拍了拍涂幼安的肩膀指向马球场上正在热身的谢无妄,“你们瞧瞧他那模样——鼻梁高挺,眉目深邃。”
“与大梁男子的长相完全不同,可也不知道本宫什么时候才能再碰见第二个这般模样的俊俏郎君喽。”
苏若雪听见这话笑着应道:“这倒是,谢指挥面容深邃,姿颜昳丽,确实是大梁难得一见的长相。”
“是吧是吧!”寿康郡主仿佛找到了知己,但很快就被其他人转移了注意力,她看着场上的各家公子惆怅道,“在场美男确实不少,可却无法皆为本宫所用,真真是令人难过至极啊。”
涂幼安和苏若雪都选择忽视这句话,好在寿康公主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她很快就兴冲冲地跳下凳子张罗着众人开盘押注,随后看着杵在自己身后的两人,问:“你们两人可要下注?”
“自然是要的。”苏若雪笑意清浅,她拿出荷包看着红蓝两盘,片刻后道,“那臣女便压自家兄长所在的蓝方好了。”
寿安郡主了解地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涂幼安:“你呢?”
虽然涂幼安并不想砸钱参与这些事情,只是寿康公主已经开口询问,此刻若是拒绝未免有些不识好歹。
“那臣女便压红方好了,这样无论输赢公主都算赚到。”
“好!”寿康公主听见这话愈发高兴,但很快又纠结起来,“其实本宫倒是希望谢无妄能赢,可蓝方又有三哥哥……”
“唉,自古忠孝两难全啊。”寿康公主摇着头叹道。
涂幼安和苏若雪再次无奈对视,两人忍着想要纠正对方的想法看向马球场。
青铜铃声响起后众位公子也纷纷腾马上阵,拳头般大小的藤球顷刻间便在球伏的打击下满场乱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或许是因着寿康公主方才不停提及谢无妄,涂幼安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谢无妄。
谢无妄挥起球伏,如风般策马径直向前奔去,周围人看见此景只以为谢无妄要率先攻击,纷纷为了拦住他往前奔去,无人防守的后方自然露出破绽。
待众人意识自己上当受骗时藤球已然被球伏击飞,毫无悬念地落入蓝方洞门。
“好一招调虎离山。”涂幼安忍不住发出感慨。
寿康公主鼓着脸气道:“谢无妄打马球一直很强,只是没想到今日就连三哥都会被他骗到,真是狡诈!”
涂幼安平日并不喜好社交,便是参加宴会也多和宁王待在一起,她还是头一回看见谢无妄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虽然他脸上并无明显笑意,但涂幼安却从松弛舒展的动作中读出了几分畅快,初见时如同古井般死气沉沉的阴冷也被朝气蓬勃的恣意代替。
若是他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恐怕此时燕京城便多了一位疏狂不羁的少年郎吧。
谢无妄的表现确实优异,奈何与他一队的宁王并不擅马球屡屡失分,最后红方还是以两分之差输给了蓝方。
寿康公主在一旁连连叹息,涂幼安也难得产生几分同感。
可惜了,若不是宁王漏洞太大在最后时刻被端王钻了空子,这局本来已经是稳赢的局面。
想到这里涂幼安忍不住又看向翻身下马用袖口擦汗的谢无妄,虽然输了可他脸上却并无遗憾之色,反而站在那里安慰其他人。
该说不愧是明镜司之人吗?
涂幼安没想到自己就看了一眼就被谢无妄捕捉到视线,见谢无妄突然看过来后她有些惊讶,但想起方才那局后便浅浅一笑以示安慰,却没想到谢无妄看见之后瞳孔紧缩,猛地转过头去不再与她对视。
又来了。
虽说自己是比寻常女子胖了不少,可也没到青面獠牙的地步,怎么每次都要这样躲着自己?
涂幼安方才产生的好感因为谢无妄这个举动消散了大半,她气哼哼地转身离开,自然也就错过了谢无妄再次小心翼翼望过来的视线。
第十一章
御书房内鸦雀无声。
肃王虽然恭顺地跪在地上不曾动过,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依旧毫无愧意,皇帝见他这副模样后冷笑一声,随后将手里的折子丢到肃王膝边。
“丹桂楼的仆役都说那晚程氏在失踪前在端王屋中献乐,可怎么没有人提过在那之前她是伤痕累累从你屋中出来的?”
肃王瞥了眼那折子上的小字:【据丹桂楼仆役供词所言,当夜楼内三十四名仆役皆曾收下肃王贴身侍从在前一天送来的白银……】
他浑不在意地移开视线,却听见皇帝接着道:“朕说过不在乎你们私底下的小打小闹,但也说过不想在这些事情中看见有人丢命。”
“你是把朕说过的话当成耳旁风吗!”
皇帝隐含怒意的语气却让肃王倍感讽刺。
“父皇为何只因明镜司之言便断定此事是我所为,那日程氏坠楼后父皇为何不唤三弟前来问话,父皇便这么相信三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吗?”
“放肆!”皇帝将手边茶杯砸向地面,杯中茶水飞溅在肃王脸上,可他并未擦去,只是任由那水珠从脸庞滴落在地。
“你以为你那些小把戏朕看不明白吗!”皇帝看着跪在那里不知悔改的长子只觉得头疼,心下也多了几分心寒之意。
“那程氏之前便经常去你府上献乐,你们分明早就相识。”皇帝压着怒气,“那日也是你派人告诉程氏,只要她乖乖陪你完成这场局,你定会将她两个妹妹的贱籍解除,并且送那二人离开教坊司做个普通的姑娘。”
“那两个姑娘,现在都还在你府上吧。”说到这里皇帝狠狠拍了下桌子,怒声道:“你还敢说这些事情与你无关!”
肃王眸光微闪,他抬头看向皇帝,语气始终毫无波澜:“可那不过是个伎子,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死了便死了,连御史大夫都不在意的事情父皇又何必放在心上。”
“你以为朕在乎的只是程氏之死吗?”皇帝气极反笑,“你为何非要将老五牵扯进来,你明知他根本不会参与夺嫡之争!”
肃王听见皇帝的质问后微微怔愣,再次抬头时眼眸中多了几分嘲讽:“原来父皇在意的是这件事情牵扯到了五弟啊……可他毫发无损有什么可担心的?”
皇帝无奈解释:“老五与你们不同,他——”
“有何不同?”肃王打断皇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儿臣与他同样都是父皇的儿子,为何他便算计不得?只因为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吗?”
皇帝听见肃王话语中的失望后忍不住皱了下眉,火气也被愧疚替代,但他还是接着说道:“可你明知他不会继承皇位,何需如——”
“在父皇即位前,也从来没有人会想到——最后继承皇位的人会是您。”
听到这句话的皇帝神色怔愣,片刻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了,当年尚且还是亲王的皇帝为了降低他人的防备心,不惜为柔妃向先皇破例请封,目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不过是个热爱娇软美人又只会打仗的粗人罢了。
只是独宠数十年没想到最后自己还是栽了进去。
御书房再度安静下来,皇帝沉默地打量着自己最为出色的儿子,半晌后淡淡道:“朕倒是一点都没看错你。”
就是不知道,这算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了。
又过了许久肃王终于从御书房内走出,他看着自己被水渍打湿的衣摆厌烦地皱了下眉头,边走边向身后侍从询问:“涂幼安现在何处?”
“回殿下,涂姑娘方才看完马球会正要离开,但被皇后娘娘身边的婢女喊去宫中用膳了。”
肃王脚步一顿,望着翊坤宫的方向冷哼一声,耳边又回想起方才皇帝所说之话。
“这件事情就此作罢,之后的事情朕自会让人善后。”
“只是定国公之女既然不会嫁给老五,自然也不会嫁给你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你不必在她身上多费心思了。”
不会嫁入皇家吗?
肃王面无表情地摩挲着自己的扳指,随后转头看向身后那金銮宝殿轻笑道:“可我偏要拿到这枚棋子。”
*
几百年不出门,一出门都是事儿。
涂幼安极不情愿地跟着宫女往皇后宫中走去。
真是可笑。
往日里也不曾见大家这般热情地招呼自己,谁能想到被退婚后反倒成了人人喜欢的香饽饽。
她虽然对端王和寿康公主印象不错,可实在是谈不上有多喜欢这位皇后。
当年父母将自己送到皇后身边抚养本就是图个安稳,可谁也没想到皇后因为出身一般接人待物时唯唯诺诺完全拿不出正室威严。
皇后既不敢得罪家世显赫的贵妃,也不想招惹深受宠爱的柔妃,所以整日便是当个和事佬四处糊弄了事。
那时皇帝为了拉拢人心总是让皇后带着世家小孩儿到府内游玩,涂幼安作为后面才加入的小孩子自然显得格格不入,被其他人排挤欺负也是常有的事情。
而皇后即便亲耳听见自己被人夹枪带棒的嘲讽,即便知晓有人在暗中孤立自己,但始终不发一言,甚至还因为害怕波及到她自身一直刻意粉饰太平,有时还会反过来替他人开脱。
涂幼安想到这里再一次庆幸自己不是皇后的孩子。
“或许他是做的不对,可你肯定也有过错啊,多反省一下自身吧。”
她到现在都记得皇后说过的这句话。
别看端王与寿康公主现在看起来风光无限,可那时孩子间起了冲突时皇后永远都是第一个赶来,但也是第一个按着自家孩子的头低声道歉的那个人——即便很多时候她的孩子才是先被欺负的那方。
“涂姑娘,皇后娘娘就在里面,婢子就不进去了。”宫女站在门外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