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
有个人翻找得太急,包袱里有什么滚落出来,又飞快地塞了回去。
孙远没看清那是什么,但他听出来了——那是铁器。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 孙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重新观察了一遍这些人背的包袱。
鼓囊囊的, 放了不少东西。
重点是每个包袱都差不多长,像是被里面的什么东西撑开了。
是兵器!
孙远联想到刚才的声音,轻而易举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深吸一口气,让差点被猪油糊住的大脑冷静了一些,强迫自己思考。
统一的制式兵器……
洪水刚过也能轻巧给出的粮食肥肉……
干干净净的衣裳鞋子,脸色红润,
还有……他们好像一点都不怕疫病?
“排骨兄弟,”有人拿着给孩子订的风车,想挤出个讨好的笑,努力了半天,却笑得比哭得还难看:“你看,这……孩子都被洪水带走了,媳妇肚子里倒是还有一个,不过也快饿死了。这风车实在没人玩,你发发善心,能不能……能不能换成粮食啊?”
排骨的表情严肃了一些,他叹了口气,低着头没有说话。
像是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瞬不瞬地看着排骨。
排骨心里默算着时间,等觉得差不多了,有些人已经目露绝望的时候,这才又轻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大家的困难,不过大家也体谅体谅我,好不容易来一趟,生意没做成又回去了……”
“兄弟能来就是救命了,哪能让兄弟你自己担责任啊,”说话的人生怕事情不成,哀求道:“我只要一半,剩下的一半算给兄弟赔不是的。”
“哪里话,”排骨急忙摆手,“我回去说说,扣是肯定会扣一点的,那也不至于要一半那么多。”
那人松了口气,孙远也松了口气。
太好说话往往意味着对方有所图谋,这样也好。
订了货还没收到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人手里没粮,兜里没钱,两手空空看着别人家欢天喜地,忙活着准备去做饭。
有人吞了吞口水,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厚着脸皮想赊账:“排骨兄弟,你看这……这一大家子断粮两天了,都快饿死了,你看你侄女侄子瘦的……”
这人把孩子扒拉到身前,试图博取同情:“大人没事,饿几天就是了,孩子不能不吃东西啊,你就发发善心,施舍点粮食,等灾过去了我一定还!”
有了第一回 就有第二回,给了这家,另一家给不给?这是给一点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排骨心里吐槽,面上却是一脸为难:“粮食价贵,再说我手里也没多少,你就算说破嘴皮子,我也没法给你变出来那么多粮食啊。”
“兄弟,我们都快饿死了,有一点就能救命。”
“这……诸位要真是走投无路,我这倒有个挣粮食吃的法子。”
“快说快说。”众人竖起耳朵,把排骨围了个严严实实,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排骨也不着急,等他们围好了,周围一片安静的时候才开口。吐字清晰,确保每个人都可以听清楚:“东家在城外有个庄子,被这洪水给毁了,准备重新建起来。围墙房子是一件事,地也得有人种,几位要是干得好,说不定能留下,有一块自己的地。”
“哦对了,那里原本还有个小铁匠铺,活挺杂的。不管干什么吧,东家一向仁善,只要肯卖力气,总能给口饭吃。”
无论是什么身份,家里有没有钱,土地在大家心里,拥有着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的价值。
钱可以花,东西实在不行也能当。卖地基本上代表一整个家庭走投无路,只好用未来换取现在的安宁。
排骨的话刚一出口,最动心的不是原先城里的住户,而是那些难民。
他们原本大多是农民,对田地有着非一般的情感。在被掳走饱受折磨之后,发现还有机会回到自己最熟悉的田间地头,一个个迸发出来了极高的热情。
他们漂泊太久,也吃了太久的苦了,田地对他们而言,就好像是熟悉的家园,平静的避风港。单是想想自己在田间干活的时候,内心就由衷升起一股安全感。
城里原先的住户都不是农民,他们或是手工业者,或是小商小贩,平时虽然苦,但也比整天种地盖房子轻快。但土地是所有人的心头好,何况现在没有生意可做。老本行干不了,卖点力气却既能得地又能得到粮食,让全家老小活下去,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孙远几乎立刻感受到了大家期待的目光,他原本有些犹豫要不要去,现在也知道是不去不行了。他靠着之前的名气威望才当了这群人的头,可如果他执意和所有人背道而驰,他会以最快的速度被这些人抛下,说不定还会踩两脚。
这是个很简单的计谋。
孙远冷静地评价。
但是财帛动人心啊。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一个样式相同的包袱,如果排骨他们换一个理由,他就有机会把人直接扔出去,或者干脆打死,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们曾经有这么一个机会。
哦,不对。
如果不是说要交货,他也不会这么没有警惕心,让人跟他在外面谈,更不会有一大堆人围着,竖着耳朵,把排骨说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孙远轻轻叹了口气,身边的人都在欢喜窥见了一条生路,没人在意他的情绪波动。
他看着陈黑子的人站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里恨得咬牙,面上却道:“排骨兄弟真是善心,不知道陈黑子那边去的人多不多?”
陈黑子手里粮食最多,手下人可没那么好忽悠。
“还好,他那里病人多,我们庄子里有大夫,我来的时候,他们那边已经有人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城了。”
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出城试一试的。不过保险起见——主要是孙远他们想起之前的事心里害怕——最开始只有一部分年轻力壮的出去谋生计。
孙远把事情跟他爹孙大力说清楚,又细细吩咐了下边几个领头的留守,还暗中吩咐后边几个小尾巴跟着,万一看他们走的方向和排骨说的不一样,或者远远看见他们被人围住带走了,就回来报信,叫人把他们救出来。
一切都安排好了,孙远想了想,没想起有什么疏漏,这才带人出城。
孙远这边的城门塌了不好走,带人走的是徐黑子那边的门。两边都靠着城墙收着城门过活,没想到排骨往里走了一圈,又带了不少人出来。三方在门口碰面,然后排骨他们打头,往庄子的方向走。
孙远和徐黑子四目相对,眼神一个比一个凶狠。出门走了一段,他们看见了一群人。制式衣服,制式武器,各个人高马大,面向各个方向站着,两两对齐,目不斜视,让人一看就觉得很规整。排骨跟领头的打了声招呼,对方点点头,脸色严肃,目光犀利,让人不敢多看。
衣服挺漂亮的,板板正正,显得人也精神。
不过人远比他以为的要少。
孙远这么想着,歪心思又动了起来,却看见打头的人喊了声号子,所有人整齐一致地同时向后转身,随后笔直站好。
孙远确信,刚才有那么一个瞬间,自己连呼吸都停住了。
不,不只是他,一群人出行,本来都在聊天说话,非常吵闹,刚才的时候所有声音都停止了,就连鸟都不叫,天地间只有那些人脚步落地的声音。
这还不算完,领头的人又喊了一声,几个人一起抬起手臂,朝着不同的位置跑去。手臂摆动幅度一致,步伐频率一致,像被尺子量出来的一样,腰背挺直,整齐划一。
第一个跑到自己位置上的人没有停下,而是原地做着跑步的动作,直到所有人都跑到了自己的位置,大家又都整齐划一地放下手臂,脚跟在地上碰撞,发出干脆利落的一声。
众人张着嘴,已经看呆了。
又一声新的号令发出,前面几个人迈着统一的步伐,见水坑不避,见石头不让,昂首挺胸,一路向前。
“他们在前边开路,走吧,诸位。”
孙远压根没听见排骨的声音,满心满眼只有前边那几个人。
他又看了一眼众人的队形,默默在脑子里找到了对应的阵型。
是之前偷听过的,军中的一种阵型,行进中能更好的保证队伍的安全。
所以,刚才等他们的时候队形不一样,那是停止时的阵型?
等排骨第二次催促,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孙远也合上自己有些酸痛的下巴,安安静静地跟着排骨往前走。
随着人群开始移动,留在原地的人分成三队,一队跟在人群后面,两队分别待在人群两边,队员和队员之间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对周围好奇的眼神安之若素,只是姿势标准地往前走。
精兵。
孙远毫不犹豫地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再看看自己旁边这个小青年,哪怕隔了很远,依然和最前边的人保持了一样的步子。一起伸左腿,一起伸右腿,要不是脸不一样,还以为是同一个人。
精兵中的精兵。
孙远很快推翻自己的结论,低下头老老实实走路,完全忘了自己刚才的花花肠子。
被认定为“精兵中的精兵”的王三柱心里其实很慌。
他是护卫队的一员,平时就经常练步伐练队形
不知道有什么用,总之宣宁说了一次,从此这些就成了每天必练的内容。
这次要来接人,哦,按照宣宁的说法是“给个下马威,震震那些不老实的人”,他们这些人就又被拉出来充门面。
这几天他们把同样的动作练了无数次,从天黑到天亮,晚上睡觉他脑子里也是“左右左”。淘汰了一部分人,留下了他们这些人,又重新做了衣裳找了武器,让他们一次次“排练”。
宣宁还嫌不够,居然把大家都拉出来,让他们在中间走了好几遍,还把这称之为“必不可少的彩排”。
王三柱内心是崩溃的,大家也都反对,但是被无情地镇压了。
那天,王三柱永远记得那天,太阳出奇的热,把他的脸都晒得红彤彤热乎乎的。他站在队列里,他娘的声音尖利高昂,轻易压下了其他窃窃私语:“三儿,三儿,娘在这呢。你看,三子在第二排。”
那一刹那,王三柱清晰地察觉到无数双眼睛定在了自己身上。
他的脸好像更红了,因为他听见他妹妹桃花笑道:“你看我哥脸红的,跟个猴屁股一样。”
王三柱:“……”
他有心喊一声“求求你们闭嘴吧”,奈何队伍里规矩大过天,没有允许说话,他就只能闭嘴。江大在一次次训练中一次次加强这个概念,他只敢越发的目不斜视,假装自己听不见。
但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耳朵这么好使。
都是一个村的,多数都沾点亲带点故,各家看完了自家小子,又开始点评别人家的。
大姑,二婶,三叔,堂哥……
那天,王三柱顺拐了。
不过不要紧,顺拐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好几个人当场表演了平地摔,引起人群一阵哄笑,笑得那几个人趴在地上不愿意起来。
经过噩梦般的“彩排”之后,今天的王三柱走得格外轻松。
不就是看两眼吗?都是不认识的人,一直盯着看又怎么样?
不就是八卦两句恰好被他听见了吗?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当着全村人八卦,护卫队也没全听见。
不就是……嗯?有小姑娘悄悄讨论他是不是有媳妇了?
王三柱一晃神,踩到了小石头,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紧了紧手里的兵器,稳住步子若无其事地接着往前走。却被旁边的人看了个清清楚楚,一阵善意的笑声不约而同地响起,大家开始八卦他是听见了什么才走神的。
王三柱:“……”
庄子到底还有多远?
走个路为什么这么难?
*
庄子其实也没多远。
虽然王三柱可能不这么觉得。
但总之,孙远面前是一段平整过的土地,踏上去比土路要硬,泛着灰白色,路上偶尔有道长长的缝隙,小到只有蚂蚁才能爬进去。
缝隙完整地横向贯穿整条道路,干脆利落的线条,看起来像是有人故意划上的。
这是……石板?
念头刚一出现,孙远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哪有这么平整却不光滑的石板啊。每块都大得吓人,这得死多少人才能从山上背下来啊。
“排骨兄弟,这是什么?”
周围的人都竖起耳朵听,排骨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不甚在意:“哦,是水泥,听说要把泥放在水里,让最有力气的汉子捶打,整整七天七夜不能停歇,还要保持一定的节奏,这样才能得到那么一小块水泥。”
“哦,竟然是这样。”孙远想象着无数赤膊好汉卖力挥锤,动作一致捶打的场面,自己就先打了个激灵。
这么长的一条路,背后得有多少人啊?
这么一个势力要把他们强留下来,城里那些人真能把他们救回去吗?
孙远越想越害怕,看向护卫队队员的眼神也就越发敬畏。排骨偷偷瞥了一眼,也放下了心。
水泥是怎么做的,他只是看了几眼,没看完全程。
但他清楚宣宁的意图,也知道能负责水泥制作的都是最稳妥的人,宣宁似乎没有公开方法的意思。他同样清楚两边刚刚接触,正是要亮一亮刀锋,好让对方听话的时候,自然要怎么夸大怎么来。
比如现在,孙远不复刚见面时天老大他老二的桀骜不驯,乖得像只满身肌肉的小鹌鹑。
这就很好。
排骨自认事情办得很好,安心猜想今天晚饭吃什么,而孙远他们的惊讶才刚刚开始。
他穿着满是湿泥的草鞋,走在宽阔平整的道路上。路很好走,没有坑没有水,好到让他看着身后一串泥脚印,颇有些不自在。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这么多了。
一大片农田率先映入眼帘,原本的作物在里头东倒西歪,眼看是救不回来了。
旁边不少人唉声叹气,真心实意地替这块地的农人惋惜。孙远却顾不上这么多,而是眯起眼睛,努力看清地里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