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今日看了奏表才知道,爱卿当日是如此的困难,却还想着忠君报国。心是好的,邢卿不可太过苛责。”
“……他也不容易……”
邢毅深深地叹了口气。
陛下,那您看没看到,这天下的百姓也不容易?
若是,若是当初……
下属安安静静地低头弯腰,仿佛没看到上司的异样。
“告诉他,”邢毅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苍老:“等我灭了这股反贼,就去帮他平叛。”
作者有话说:
谢谢海水投喂的营养液~
谢谢陪我走到现在的小可爱们,爱你们呦~
第25章
宣宁并不知道, 百里之外,已经有人看上了她的县城。
她正在一间挂着灰色门帘的屋子里,对着超市里书本上的彩色图片, 干巴巴地念着上面的文字,旁边是绿竹并一群手脚灵活的小姑娘,一个个举着手工磨出来的毛衣针,拿着毛线比划。
天气越来越冷了,从原本穿一件衣裳都出汗, 到现在叠几层衣裳早上起来还打喷嚏。“保暖”这个宣宁一直在关注的问题, 终于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宣宁的超市里是有衣服的,但都是品牌服装, 属于看一眼价格牌都能让宣宁心痛的奢侈品。棉服毛衣的价格尤其高,样式在这里看起来也很奇怪, 她并不打算购买。
排骨的人试图在其他县城买点棉花,但是洪水不仅波及了那一个县城, 而是附近的都被淹了个遍。开门做生意的布庄都很少, 棉花更是不好买, 最有门路的掌柜也只是说尽量。
宣宁不打算把希望全寄托在别人身上,不然一场雪下来人就得倒下大半。她拿出颜色不太鲜艳的毛线, 准备教大家织毛衣御寒。
书上写的文绉绉的,照片倒是清楚, 但宣宁也不敢拿出来给大家看,只好一边说一边画一边比划,寄希望于有哪个心灵手巧的女孩能听懂并还原出来。
看着大家一个个目露茫然,宣宁想起被自己浪费了两团毛线, 心有戚戚然。
遇见一样新东西, 让人模仿的最好方式是演示一遍。宣宁怀着这样的想法, 自己偷偷买了一些毛线和毛衣针来试,想着等自己学会了再去教大家。
想法是美好的,可现实却很残酷。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直到两团毛线都没逃过打成死结的命运,宣宁拽着自己快被薅秃了的头发,抱着乱七八糟的线团把自己扔在了炕上,终于选择了放弃。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广撒网捞天才的一幕。
眼看她寄予厚望的刺绣小能手——绿竹都两眼发晕,手里的毛线缠成了一团,正努力把死结解开。宣宁松了口气,终于摆脱了被毛线缠绕继而自我怀疑的阴影。
她看着绿竹,笑得像个慈祥和善的老奶奶,安慰道:“这个挺难的,一两天也够呛学会,慢慢来,不着急。”
“嗯?”年仅十岁的穗穗一脸茫然地抬起头,举着织得稀稀拉拉全是洞,但也能看出形状的一小块针织品,试图为宣宁正名:“不难啊,宁宁姐姐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宣宁:“……”
别问,问就是扎心。
她看着满屋子的小姑娘“呼啦”一下,围在天才小朋友旁边探讨诀窍。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中,又有几个小姑娘突然醒悟,掌握了正确针法,几下就织出了窄窄的一条。
宣宁孤零零地站在屋子前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因为手残和大家格格不入,自觉离开了屋子,倚在墙壁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学生们还没到变声的年纪,清脆的朗诵声回荡在耳边。来往的人都放轻了动作,也有不少人完成了手里的工作,像宣宁一样站在阳光下,微微侧着耳朵,认认真真地听孩子们学习的声音,听着听着,嘴角不知不觉就弯了起来。
不远处的灶台上,有膀大腰粗的大娘从库房推来一车车粮食,轻轻巧巧提起其中一袋倒进盆里淘洗,准备给护卫队和学校的孩子们做午饭。
远处的空地上,江大正和护卫队员说着什么。似乎单纯用语言说不太清楚,他站起身,冲另一名队员招了招手,两人站在人群中间准备对打。江大看准时机,一个拧身就把人摔在了地上,动作快的让人看不清楚。围观的队员激动的脸色发红,使劲拍着巴掌轰然叫好。
更远处,有伐木队拖来刚砍下的树干回来,学徒急忙拿着工具冲上去处理好,然后放在合适的地方晾晒风干,时不时偷偷回头看一眼。几位木匠坐在阴凉地里,准备把木材处理成各种农具家具,偶尔抬头瞪一眼不老实的学徒,侧一侧身子,挡住视线继续干活。
木匠只有一个来自王家村,其他人都是原本城里的住户,手艺也更好一些。宣宁为了提高他们的工作效率,在众人中征集了一批学徒。一方面是可以帮忙打打下手,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木匠。毕竟现在的木匠还是太少了,多一个人就能多干好几份活。
不过,这些人习惯了把自己的手艺藏着掖着,把学徒当苦力使,想学本事那是万万不能。
教会了徒弟,万一饿死师傅了可怎么办?
自家还有子孙,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教给别人了,儿子孙子该靠什么立足?
不是只有他们这样想,而是大环境下,所有手艺人都这么想。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当年就是给人做了很久的学徒,挨了师傅不少打,这才学到了本事。现在做了师傅,也原样都还到了跟着自己的学徒身上。
学徒要伺候师傅。这个伺候包括早起的倒夜壶端洗脸水,一天都察言观色把师傅照顾好,到晚上给师傅端洗脚水甚至捏肩捶背,等师傅睡了他们才能歇下。
这也就算了,毕竟在这里,这些其实属于尊师重道的一部分,这个时代很多人对长辈也是这么做的。要从师傅那里学安身立命的本事,平时勤快点也都是应该的。
除此以外,师傅们的脾气一般都不太好。做活时动作稍有不对或者略微慢了,往往就会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打完骂完,师傅出完气了,才会指点几句。
宣宁见过几次,捏着鼻子忍了。
王三柱也动不动挨他爹的鞋底子,她虽然对棍棒教育并不赞同,但这种观念在大家心里根深蒂固。观念这种东西,实在不是几句话就能扭转的。她也只好装作看不见听不见,然后找各种机会,想办法把频率和程度慢慢降低。
在这个时代,爹娘能做的,师傅往往也能做。再加上这些木匠手底下有数,没有谁被打得太严重,宣宁也就不去管他。
但是,有手艺藏着不教,让她辛辛苦苦选出来的技术人员把时间全浪费在杂活上,她可就不能忍了。
宣宁闭了闭眼,阳光落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在鸦色的蝶翼上晕开一层淡淡的光芒。
半晌,宣宁睁开眼睛,平静地往木匠们干活的墙边看了一眼,转身回到了屋子里。
*
“考核?”
“对。”宣宁用力点了点头,弯弯的眼睛里满是狡黠。
她打算弄个职业技能大赛,然后以此来评定职称,给出不同级别的待遇。
这个比赛将会公开进行,不能躲躲藏藏地偷偷完成。
在大庭广众之下,完整地展露出全部的过程,虽然有些细节依然需要师傅讲解才能明白。但只要看过一遍,对那些手眼灵活急于学艺的学徒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甚至有天才在失败几次后,能还原个七八成。
不参加也是可以的,自愿原则嘛,不过职称上不去,月钱也低,再遮遮掩掩不愿意教,只知道磋磨人,出多少力拿多少钱,他愿意因为自己的小心眼让全家过得紧巴巴的,不怕家里人埋怨,那倒也无所谓。
总不会所有人都嫌钱多,总有人愿意多教的。
宣宁的法子其实有些无赖,有种逼迫着工匠们倾囊相授的意思,不过她也实在是被这些人逼出了火气。
最顶尖的手艺、最标志性的绝活留一手就算了——主要是宣宁现在也用不到——但在她急需办成的事情上拖拖拉拉使绊子,语重心长把道理掰碎了,说了几次都不听,宣宁的脾气也就上来了。
她的脾气可一向不怎么好。说不听,她就得想点别的主意了。
不过,打一下给个甜枣,毕竟名为比赛,宣宁给出的彩头也很不错。除了基本的工钱肉食,宣宁还给了第一名两个入学名额。
都知道学堂学出来肯定是能做管事的,各家都是拼了命地往里送,宣宁本来只想招些聪明孩子帮忙干活,后来也就顺其自然,让这个名额多了点别的含义。首先从护卫队选,其次从王家村选。还承诺这些孩子做得好还能往上升,将来对农庄有大贡献的人家都会有入学名额。
除了村里出来的王木匠,其他人家里都有孩子,却都没能上学。他们做活的地方离学堂也不算太远,天天眼巴巴看着。尤其一早一晚孩子们上学放学的时候,手里的活都得停一会,眼珠子黏在人家身上,恨不能把书包拽下来换成自家孩子,羡慕的眼睛都快红了。
除此以外,宣宁还立下了新规矩。她拐弯抹角地询问过后,给每级职称定下了技能要求,定下了月钱和“教导补贴”,还定下了必要要带的学徒数目。三年后不能出师,那就要重新评判师傅的水平,还会扣一部分补贴。但如果能顺利出师,出师越早给的奖金越高,最少能拿一个月工资,早一个月就多一个月的。徒弟升职称师傅也能得到奖金。
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宣宁看着写得满当当的纸张,再看看旁边列出来的工资表,想想未来大家为了挣到更多的小钱钱,拼命干活的间隙居然还想尽一切办法教徒弟的感人画面,露出了期待的微笑。
“我真聪明,真慷慨,”宣宁真心实意地感慨道:“真是个难得的好老板。”
随后又有些痛心疾首。
她当年怎么就想不开,跑去学舞蹈了呢?
想想都替商界心疼。
计划书写好就可以扔出去,让别人干……让别人负责了。宣宁叫来排骨,正想让他推荐个合适的人选,外面却传来一阵喧闹声。
还没到饭点,大家都还在自己的岗位上忙碌,附近还有个学堂,一向安安静静的,这声音着实有些反常。
宣宁停住话头,坐在椅子上认认真真听了一会,好几个人同时说话,声音着实有些嘈杂,她只能勉勉强强听出其中一个浑厚的大嗓门是孙远,另一个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的是王三柱。说了什么实在听不清楚,只是似乎有股火-药味。
排骨也正侧耳细听,听了一会,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怎么回事?”
这方面本来就是排骨负责的,他确实有所发现,原本只是想再观察几天,等把情况掌握个七七-八八再跟宣宁说,现在事发突然,干脆提前把猜想说出来。
“是护卫队,那几群人最近正别苗头呢。”排骨撩起帘子,果然,外面正针锋相对的是两群人,一方以孙远为首,另一方以王三柱打头,他俩身边各有几名护卫队员,各个喊得脸红脖子粗。
旁边还有几个穿着护卫队衣服的在拉架,慢慢腾腾,用的力气也不大,就差把敷衍写在脸上。反倒是灶台上的大娘们着急忙慌,锅里的饭都顾不上,生怕孩子们打起来。
宣宁也看出来了,一方是当初被掳走练兵的难民,另一伙是王家村出来的护卫队员,拉架的是其他县城过来的、后加入的成员。
护卫队训练总得有些声响,老压着声音既不方便,也影响士气,所以他们的训练场和学堂还是有些距离的。现在这么多队员居然全挤在了学堂附近——或者说她旁边,然后起了这么一场争执,要说不是故意的,宣宁第一个不信。
果然,她刚往帘子那边凑近一点,孙远微微偏了偏头,然后更“真情实感”、“怒气冲冲”地和王三柱吵架。嘴上喊还不算,手上指天画地,像是下一秒就要打起来。
虽然孙远刚才很快就反应过来,把头及时偏回去了,可一直在注意他的宣宁自然没有错过。
何况,他还有几个猪队友。
宣宁无视一个个自以为隐蔽其实很明显的眼神,靠在墙上看戏,丝毫没有出去管一管的意思。
孙远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微妙地顿了一下,王三柱误以为是自己的能耐,声音又高了两个度。其他县城的人拉架依然有种重在参与的意思,倒是一旁的大娘拍打着激动起来的王三柱,急得嗓子都喊哑了,眼泪都出来了也顾不上擦。
宣宁:“……”
村风淳朴是真的。
人老实也是真的。
就是衬得另外两伙人格外欠收拾。
宣宁没有说话,排骨也没有动,只是暗暗记下今天闹事的人。
看着看着,宣宁发现不对了,闹事的和拉架的不仅注意着她这边,也在注意着另一个方向。
宣宁扫了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颇有闲心地端起一旁的杯子,抿了一小口温水,润润嗓子等着看下一场。
“呼啦”。
布帘子被一把掀开,末尾快速划破空气发出声响,清晰地穿入一部分人的耳朵里。
王三柱丝毫没意识到突然凝滞的气氛,依然愤愤不平:“队里没偏谁也没少了谁,哪一锅饼子也都有大的也有小的,都是敞开肚子吃到饱,先给哪队送饭又有什么关系?”
有同伴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一把挥开,眼睛压根没从孙远脸上移开,声音还透着股委屈:“既然按队号顺序来你不满意,那就倒着发,或者先发你们的,你又说什么‘这样不行,这样委屈了你们的队员’。我们没觉得这点事有什么好委屈的,就觉得你,你……”
事儿多,还挺绿茶的。
宣宁默默补充了一句,转头看向正向这群人走来的江大。
他穿着护卫队同款制服,黑色的布料包裹着大长腿,往上是被同色腰带勒紧的窄腰,骨节分明的手里握着几张纸。他脸色严肃,行走带风,直直地冲着人群走过去,气质和这身黑色制服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宣宁突然想起,当初设计这身衣服的时候,就是以第一次见江大时,对方身上穿着的短打为模板。第一件做出来,也是江大先试穿,然后给出建议继续修改,尽可能兼顾实用性和美观性。就效果而言相当不错,大家穿上都显得很有精神,一整排挺直腰板站好队出现的时候,能看的大姑娘小媳妇移不开眼。
外面,王三柱终于发现了身后不远处的江大,他一张嘴想要告状,江大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同样不带感情的视线依次扫过在场的所有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