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乾朝的宗室勋贵个顶个的能生, 当年京里遍地都是王孙子弟。永宁伯爵位低微,不是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他本人走在街上都没几个人认识, 他家的女眷更没多少人记得。
高福忠之所以能有点印象,自然是因为这永宁伯府的二小姐与众不同。
这可不是夸奖。永宁伯当年还是个侯爷的时候,他天天沉迷酒色,昏聩无能,偏偏认不清自己的能力, 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 酒品尤其不好。有次出门赴宴喝醉了,在兴王府上大闹一场, 永宁伯夫人挺着大肚子去劝,却被推倒在地, 难产而亡,腹中的孩子虽然活了下来, 却痴痴傻傻, 像是摔坏了脑子。
那天在场的人不少, 又是在王府里,闹事的永宁侯很快被人弹劾, 王爷也到圣前告了一状。永宁侯很快变成了永宁伯,罚了几年年俸, 还禁足了几个月,这才把这件事情翻过篇去。
乾朝王公贵族养得精细,各府的主子夫人也没有死在别人家,死得这么窝囊的。不光当时赴宴的人家记下了这件事, 就连皇上都有所耳闻, 那天和兴王下棋, 听说兴王刚得了个大孙子,两人说了几句,话题就拐到了当年那个小姑娘身上。
永宁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他家的情况也没人知道。为了满足两位爷的好奇心,高福忠寻了个由头去永宁伯府,去看看那个孩子到底如何了,脑子里的毛病有没有恢复正常。
高福忠去的时候,其实没对那孩子的处境抱什么希望。
那孩子还没满月,永宁伯就把侧室扶正,有了新夫人。原来那位夫人家里没什么权势,死后兄弟来吊了个丧,再没管过侄女的死活。
那个孩子在府里无依无靠,偏偏因为她和她娘亲,害的永宁伯掉了爵位,还挨了罚,本身还是个傻子,不会讨好卖乖,不会告状,日子怕是不怎么好过,甚至说不定已经死了。
高福忠的想法没错。
新夫人怕别人嚼舌根,倒是没把人害死,但也差不多。以“为了她好”、“怕她在外面受伤”的名义,把人关在一间外表看起来还不错的屋子里,打开门就能闻到陈腐的霉味,里面是用了太久破破烂烂的被褥,吃完还没收拾的碗碟,还有一个木木呆呆,只知道看着人眨眼的小姑娘。
小姑娘皮肤苍白,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阳光,胳膊瘦得只有细细的骨头,浑身都没二两肉,身上穿着过分宽大的旧衣,上面沾满了饭粒菜汤,已经看不出颜色。
高福忠收了钱,告诉皇上那个小姑娘还是痴傻,但永宁伯府照顾得很好,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和其他大家闺秀都是一样的待遇。
大家闺秀见多了,这小姑娘失去了她的特殊,皇上觉得有些扫兴,挥了挥手没再理会。高福忠见了那么多穿金戴银、奢靡无度的宗室,难得见到一个过得那么凄惨的小姐,再加上那孩子长得实在是好看,倒是记在了脑子里。
高福忠把准备好的说辞换了个样,谄媚地笑道:“奴才愚钝,听您的名字听了许多回,愣是没想到是永宁伯的‘宁’”
宣宁:“……”
她仿佛看见天降一口大黑锅,结结实实地罩在了她脑袋上。宣宁面无表情,问道:“永宁伯是谁?”
高福忠:“……”
他也知道当年的事情不体面,试图一笔带过,只拉关系套近乎,说她和皇上是一家人。可宣宁一次次追问,还挑出了几个前后矛盾的地方。他憋出了一头的汗,仔细斟酌着用词,还是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得知真相的宣宁:“……”
晦气!
虽然说得含糊其辞,很多东西都省略了。不过原夫人酒宴上身死、永宁伯被罚、现夫人时隔半个月上位这几件事是瞒不住的。那个永宁伯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多好的一个字,怎么就得跟他扯上关系?
宣宁的名字自然是现代的父母起的,蕴含着美好的祝福。不过这话没法说。她想起刚来的时候,突然被人从马车上推了下来,掉进了野狗群里,差点被狗咬死。危险近在眼前,她没顾得上回头看一眼推她那人的模样,只是依稀记得那个难听的男声喊她“妹妹”。
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来这一家子都烂透了。
宣宁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冷着脸不说话。
高福忠是个太监,他很清楚,皇上虽然还是皇上,但朝中权臣横行,一个个肆无忌惮,吃穿用度比宫里还精细。皇上说的话是他们想听的,他们才会装模作样地行个礼去办,若是不愿意,那就“直言进谏”,把皇上气得心口疼,连饭都吃不下。
可若是宣宁能承认自己宗室的身份,那……
高福忠很清楚,皇上好他不一定好,可若是皇上都失了势,说话没人听,那他们这些奴才更没有好日子过。谁不开心了都能来踩一脚,草席一卷,谁知道会被扔到哪个乱坟岗上。
这么想着,他脸上的笑容又真诚了几分,腰也弯了不少,笑道:“二小姐这些年过得可好。皇上仁义,当年没少关心您,好不容易才从一只手就能抱过来的小娃娃拉扯到那么大。老奴还被派去了几次,去看看您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宣宁明显不记得之前的事了,而且对永宁伯产生了厌恶。高福忠也无意帮他说什么好话,只想让宣宁对皇上产生一些亲近之感。
或者起码,在大义上压她一头,若是她要和朝廷开战,多多少少能给她带来一些麻烦。
高福忠试探道:“这天下,一直都是皇家的,自家人,可没有争的必要。”
宣宁也明白他的意思,锦州权臣当道,狗皇帝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要是能拿到青州的支持,定然能扬眉吐气。她摩挲着茶杯,垂眸思考,过了一会,突然提起了另一件事。
“曾有人偷偷抓难民练兵,然后送去了锦州。”
高福忠眼前一亮,欣喜于宣宁乐于分享消息,态度似乎是有了几分松动。等他想明白话里的意思,脸唰的一下白了。
皇爷手里的兵只有那么多,这几年南征北战,打硬仗的都是他们,人数缩减了不少,想征兵却有一群人哭穷,皇上只能从自己的内库里拿钱贴补,宫妃们的首饰都收走了不少,自然没有余力再在别处练兵。
其他人虽然嚣张跋扈,但也没那么能力。能这么干的只有一个人——锦州知州,胡潜。
宣宁不说,他也没往那个方向想,可她提到了这件事情,胡潜近年来不少异动一下子就有了解释,高福忠虽然没有证据,但也下意识相信了个七八成。
他一下子就慌了。
“二小姐,这,这……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这天下终究是皇家的,您和皇上都是一家人,这是祖宗留给您们的家产,怎么能让狗胆包天的家奴抢走!”
宣宁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正是,这胡潜为人凶狠阴毒,如何防备都不为过。家事可以过几天再解决,这个胡潜必须死。这样,我调拨一部分军队跟你回锦州,帮助皇上铲奸除恶!”
“不行!”高福忠虽然是个太监,可他也不傻,青州军战斗力强悍,武器威力极大,他也是知道的。尽管报纸里没写,但打了这么多场仗,溃兵那么多,再多的青州军也不可能完全俘虏。有些人稍一打听,就知道得七七八八了。
皇上手里兵不多,强敌环伺,处境已经很危险了,要是再带一些青州兵回去,那不是引狼入室吗。胡潜确实会死,那锦州确实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宣宁一脸无辜:“那怎么办?胡潜早有准备,这消息一传出去,恐怕……”
高福忠也知道情况危急,厚着脸皮道:“这……青州锦州离得远,来回一趟不容易,人就不用过去了,不知道这武器能不能……能不能……”
宣宁没有理他,高福忠也知道自己这话是白日做梦,不过他也意不在此,而在于青州种类齐全、数量可观的物资。
“唉,既然二小姐不愿出手相助,奴才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锦州危在旦夕,耽误不得,皇上当初……咳,匆匆离开京城,带的东西不多,就算是想做点什么也束手束脚。百姓也过得不好,吃不饱穿不暖,听说青州粮食年年丰收,不知二小姐可否支援一二?”
宣宁自然是不想给的,现在给出去的每一粒米都算资敌,她可不想给以后的自己留下这么大的麻烦。
但她又想让皇上胡潜狗咬狗,先打几场,削弱了锦州的实力,到时候他们腾出手来,打得也更省力一些。
高福忠敢提出这个建议,怕也是摸准了她的想法。对他来说,锦州不锦州的,胡潜正蠢蠢欲动,先把这个危险解决,才有继续面对宣宁的可能。
白瓷茶杯在手里转了一圈,各种想法在心里滚了几圈,宣宁为难道:“锦州这么多双眼睛,即使我愿意给,怕也是瞒不过去的,会让皇上的处境雪上加霜。我在外面有个商队,别人都不知道是我的,倒是可以送给皇上应急。只是这么个商队突然归了皇上,总得有个理由。”
皇上手里还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
高福忠心思电转,道:“皇上给了官位爵位,所以商队归附,与青州自然没有关系。”
就那么几个人,用完就扔,想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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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宣宁和高福忠非常默契, 就当没有身份问题这回事,两方只是普普通通的会了个面,没有谈妥, 不欢而散,于是高福忠带着人返回锦州。
皇上对宣宁的身份也很惊讶,但出于保密需要,在高福忠的提点下并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寻了个由头, 突然对十几年没见的永宁伯颇为关照。后者受宠若惊, 得意洋洋,越发喜欢对别人品头论足指手画脚, 众人烦不胜烦,偏偏还不敢多说什么, 只好当面点头称是背后骂骂咧咧,觉得怕不是最近胡潜跳得厉害, 把皇上给气疯了, 最近居然爱找这么个蠢货伴驾。
皇上白广其实也很憋屈。
他, 堂堂天子,五尺男儿, 文治武功样样都好,居然被一个小丫头压得抬不起头来, 大好山河被对方占去了两个半州,这也就算了,他捏着鼻子,说愿意娶她当皇后, 对方断然拒绝, 还附赠了一小册医书, 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全都是治癔症的法子。
荒谬!粗鄙!胡作非为!
他的皇后该是世家小姐,名门淑女,既有惊世容貌,又有出众才华,还要性情温婉贤淑,一心扑在他身上,全心全意为他着想,为他绣衣裳,做羹汤,生下嫡子,打理好宫务,管理好后宫的其他嫔妃,献上其他美人。
现在的皇后做得不错,就是长相只能说是清秀,性格也很是木讷,不够有趣,训一训倒是还算合用。他当初答应换个泥腿子来当皇后,是为大局考虑,牺牲了许多,谁知对方居然狂妄自大,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还敢奚落他……
蒙昧!愚蠢!
白广以为自己要被迫迎娶宣宁的时候,很是厌烦,觉得对方哪哪都配不上他,可对方拒绝了,白广并不感到庆幸,反而因为对方的有眼无珠,气得好几天都吃不好饭。
好不容易等他稍微缓过来了,高福忠出了趟门,给他带回来另一个消息:那个宣宁就是当年永宁伯府里的傻子,她脑子恢复了正常,地位更是和当初截然不同。
这个消息对白广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对有些人来说,陌生人获得了一些成就,和身边认识的人获得了成就,这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白广因为太过绝望,已经把未曾谋面的宣宁想象成了天神下凡。他是天子又怎样,躯壳终究还是个凡人,宣宁做了弊,能有如今的权势才是正常的。甚至如果他有同样的身份同样的起点,早该一统中原了,宣宁能力不足,还是欠缺了些许。
好不容易把自己安慰好,高福忠跑过来告诉他,不是的皇上,她也是个凡人啊,当年连对你磕头行礼的资格都没有,现在却爬到你头上来了!
白广深深地抑郁了。
这还不算,在仅存几个忠臣的建议下,他还得常常召见永宁伯,以此对宣宁示好,寄希望于以后能打动她,让她归附,或者至少能在大义上谴责她。
永宁伯是个废物。
见一次,白广就加深一次这个认知,然后顺理成章地想起宣宁,心里就更难受了。
在这种无法排解的烦躁郁闷中,白广去见了那支商队的头领。
那人话里话外都是对青州的赞扬,对锦州的贬低,虽然没有直说,但很是阴阳怪气,言语之间透露着被派来的不情愿,对他的瞧不起,以及对宣宁的极度推崇。
白广差点把这人拉出去斩了。
身边的人急忙拦住他,白广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只是装作喝茶,自己努力平复着心情。
商队带来的物资中,有几样不好携带但又非常重要的东西,白广十分新奇,再加上他还要对商队表示礼遇,干脆把面圣的地点改成了商队落脚之处。
这里除了他要见的商队头领,还有一些端茶倒水的小角色。白广喝了会茶,突然发现那个负责换茶的小家伙似乎在帮他,有意无意地打断那个人的话。
白广来了兴趣,他找了个机会试探了一下,发现小家伙瘦瘦小小的,其实已经成年了,是个孤儿,从小过得苦,因为宣宁不喜欢他,在商队里也经常遭受欺凌,日子过得很是艰难。但对他很是崇拜。
小家伙嘴实在是甜,白广当时随口安慰了他几句,回去之后就没再理会。谁知对方却把他这一点好记在了心里,对他感恩戴德,攒钱托人从青州买来了不少东西,一股脑地送给了他。
偶尔得见圣颜,小家伙贾忠也都是一脸崇拜。后来还含含糊糊地给他通风报信,避免了一场小麻烦。
白广当天心情好,跟他说了几句,敏锐地挖掘出了对方的优点,发现这个贾忠其实很有本事,是个沧海遗珠。而且因为他的仁善和英明神武,已经完全奉他为主,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他从宣宁手里争取到了一个被埋没的人才!人才选择了他,而不是选择宣宁!
这一认知让白广兴奋得睡不着觉,再加上贾忠嘴甜会说话,越发喜欢召他伴驾。
贾忠也没有辜负白广对他的看重,提出了不少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白广抱怨胡潜不给他钱,他只能从内库拿钱,贾忠提议让他多铸钱。
可铜钱哪是那么好铸的,他手里也没有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