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多虫卵被剑芒杀死的同时,周围泥土中诸多钻进钻出的肉红色线虫陡然窜出土地,拔高至足有一人多长,密密麻麻如同放大的花蕊将朗擎云包围在中心,律动中显出诡异可怖的艳丽,猛然向内一合!
它们在律动中,一条条长线互相交错盘绕,好像形成了某种规律的活着的排线画,但那画又显出不可思议的狂乱与扭曲,某种难以言说的诡异力量自其中诞生。
朗擎云在这诡异的虫阵当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有了单独的“活着”的特性。
他的一只眼睛想转过去看看身体里面,他的另一只眼睛想要到后脑勺上瞅瞅背面,他的嘴巴想要到额头上占据最高的位置,他的耳朵想要能像嘴巴一样自主开合拥有牙齿,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每一根骨、每一寸肉,好像都有了自己的想法,想要变变形、换个地方待着,或者干脆脱离这整具身体,自己到外边儿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
但这也只是一种幻觉而已。道种寒凉的韵律轻而易举震住了这些想要造反的器官。
朗擎云还不知道这些肉红色的虫子是什么,但他已经明白这东西是怎么回事了。这些虫子,既是一群虫子,也是一只虫子。每一根虫子都是独立的,但它们又同时是一只巨大的、绒线团一般蠕动的虫子身上的一个个触须。
假使是之前的朗擎云,也许真的会被这虫子的古怪能力变成一滩脏器分裂、各自四处乱爬的烂肉。
朗擎云从没见过这种诡异可怕的手段,这些诡异的力量在他识海中翻滚,让他感觉到某种活着的狂喜。但他的识海如一片冰冷严酷的雪原,这些力量只能在雪原之上翻涌,无法真正影响到他,只让他感觉到恶心。
他提起血锈刀。
杀!
可怕的杀意骤然从那一大团肉红色虫子中爆发出来,剑光锋锐,虫子碎作漫天血肉。在血色当中,朗擎云如一线不染污秽的电光劈向蜇王!
蜇王面甲下的神色惊愕万分,每一寸神经都在疯狂地警报。
虫卵是他的试探,血肉线虫是他的杀招。他知道血锈刀的厉害,但也判断出它不是那么容易用的,否则上一次见面时,这两个人用不着先以秘境拖延时间。
但这一次,他运使得如此自如,而且他的剑光比上一次更冷、更快。
这就是无上道藏的威力吗?
蜇王只来得及一闪念,身体刚在本能下后退了一步,那道剑光就劈裂了他的面甲、劈开了他的身体。黑色的甲胄裂成两半,甲胄当中空空荡荡,不见身躯,只有无数各种各样的虫从中或飞出或爬出。
但它们也只动了一瞬,就都纷纷扬扬死了一地。
朗擎云低头看了一眼虫堆。蜇王已经死了。血锈刀的杀意契入他“生”的根基,无论他是一个虫,还是一堆虫,凡隶属于“蜇王”这个生灵概念之下的存在,都已经死去了。
这个曾经把他们逼到生死关头的魔修,现在却死得这么轻易。
“出来吧。”朗擎云收好血锈刀。
泥怪带着赤鱬的水网,小心翼翼地爬上来。它看到刚才那场打斗,如今更瑟缩了几分。
“我还……我还找到了这个。”泥怪嗫喏着吐出两块碎银,“这是您的吧。”
朗擎云顿了顿,接过碎银:“谢谢。”
他拿起水网,那像是一块凉滑黏腻的粥皮,却又要比粥皮坚韧得多,而且是透明的。他把这一段水网盖在一块半埋在土中的岩石上,果然他神识之中再感觉不到这一块岩石了。
水网的效果很神奇,它不是在神识中给岩石的位置留下一块坑洞,而是模糊了那块位置的感知,使人觉得它所覆盖的地方与周围没什么差异。因此,之前那几个想夺血锈刀的修士才会直直撞到他面前。
朗擎云提起水网,把它覆盖在血锈刀的刀鞘之上。
……不能说完全没用,但若想盖住血锈刀的气息,差不多得裹个十二三丈厚吧。
他若是把血锈刀投到大泽之底,或许能够使人找不到血锈刀的所在。但他已从梦中知晓,这柄剑会自己脱困,重新找到主人。
朗擎云低头抚着血锈刀,那目光中好像有些很殊异的意味,但被藏得太深,使人看不出他究竟是怎样想的。
“你认识它吗?”他忽然对泥怪问道。
泥怪吞咽了一下,道:“血锈刀。”
它怕朗擎云要杀了自己,但它不可能装作不认识。之前那些修士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想要吗?”朗擎云又问道。
泥怪发起抖来:“我发誓!我绝不敢觊觎血锈刀!我只是个小泥怪,怎么配得上这等宝物?”
朗擎云平和道:“它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泥怪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说道:“我真的不敢要。”
“你觉得这是一件宝物吗?”朗擎云自言自语道,“你也听见之前我和那老狗妖说的话了吧。这样一件宝物,管什么喜欢不喜欢?”
“可我偏偏不喜欢它。”
“它带来的麻烦太多,”朗擎云看着手中的血锈刀,他的眼睛是冷的,似乎真的很厌恶它,“曾经我用得到它,于是也不得不忍着它带来的麻烦。”
“难得这片大泽可以遮掩它的存在……”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好像在思考,假如泥怪不想要它,那该怎么给他找一个能够在大泽底生活的主人。
泥怪喉咙咕咚一声。它虽然弱小,却也有些天赋,能够窥看人朦胧的情绪,看得越久,就越明确。它看出来了,这个人对血锈刀的厌恶是真的,它也的确一直没有从这个人身上觉察到对自己的杀意。
也许……也许这真的是自己的机缘呢?
“假如……假如您说的是真的话……我可以发誓……”泥怪乱七八糟抖着嗓子道,“我绝不会乱说。您要是还想要它,我绝不敢、绝不敢觊觎。您要是真的不、不想要了,我、我……”
但朗擎云并没有注意泥怪的话,他的注意力都在道种忽然散发的韵律上。那韵律漫延到血锈刀上,展现出一种奇妙的波动,仿佛它可以解析血锈刀中的“无上道藏”,只要他留下血锈刀,道种就可以借助血锈刀助他修行更进一步。
啊……朗擎云微笑起来。
我知道了。道种,你也想要血锈刀。
“谢谢。”他对泥怪温和地说道。
泥怪大喜,道:“您别这么说,是您给了我这天大的机缘,我该谢……”
它的话才说到一边,突然僵住了。朗擎云设在他身上的禁制连着它的性命一起破碎。泥怪茫然地看着朗擎云,不明白为什么。它感觉到朗擎云的谢意是真的,而且它确实一直没有感觉到杀意……
朗擎云看着死去的泥怪,他的神色还是那般温和平静。
谢谢你助我试探出了道种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它不是所谓的“大道之种”、不是某种规则的显化、不是前人制造的修行指引……而是一个有着自己想法、有着自己所求、有着暗藏深处不可告人之秘的,某种“活着”的玩意儿!
活着的,就是可杀的。
而且,朗擎云轻轻抚着刀身上被血锈包裹的那一截,道种啊……我觉得你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做的那些梦。
血锈刀、血锈刀,争夺它的修士如此之多,所有人都这样称呼它,好像它本来就是一个整体。但拿着血锈刀这么久,朗擎云却有了另外一种想法——“血锈”和“刀”是两个部分。
这是很简单的看法,只是所有人都被无上道藏迷了眼,便忽视了这一点。人人都以为血锈是刀上的封印,人人都以为要除去血锈才能见到“刀”上的无上道藏。
但是,血锈刀上的无上道藏,凭什么一定是在“刀”上,而不可能是在“血锈”上?
朗擎云低低地笑。
他的识海如酷寒的冰原,在他放开对道种的限制后竟又似透彻的明镜。镜面已经彻底覆盖了每一寸,但在镜面之下,还藏有一道剑痕。
朗擎云将自己对道种的念头藏到了剑痕当中,道种似乎并不能觉察。
他把自己潜藏在冰层之下,等待足以破冰而出的那一天。也许直到他死去,都不会有那一日。
但已经无所谓了。
他收起血锈刀,向不知处的前方走去。
他在寻找,也在等待。寻找一个能用血锈刀杀死道种的方法,等待血锈当中的梦境告诉他如何再给它封上一层血锈。
……
在朗擎云前行的路上,一座隐蔽的机关阵法正在铺设。
关千锁和陆渐休想要得到血锈刀,但关千锁又恐此举得罪了剑尊。
他们需要让行动尽量隐蔽,最好不要使剑尊觉察。若被觉察,则不要暴露他们已经猜到剑尊想要得到血锈刀的事。
这其间的分寸分外重要。
他们要做好从剑尊手下夺得血锈刀的准备,却又要做出并非要与剑尊争夺血锈刀的姿态。
……
“你猜,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悟过来?”宁闲眠道。
关千锁只盯着眼前的欲望,便别的什么都瞧不见了。蠢得不忍直视。
“他又非我门下,我猜他作甚?”双文律道。
宁闲眠笑完又叹:“不知印开天何时归来。”
印开天陨落于三千年前的劫难当中。乾坤不负众生,所有为乾坤而陨的生灵在轮回休养其间,皆有天地为之遮掩。她的敌人找不到她,她的朋友也找不到她。哪怕这段时间正是她最脆弱的时段,也不需要朋友的看护,因为乾坤会看护她。
当年双文律即是如此,直到一千八百年前,他魂魄休养得差不多时,才重投此身,再入剑阁当中。
双文律没有说话,他在看关千锁。
关千锁已经布好了陷阱。
他布置的机关阵法名为“千机”。
千机云锦重,一片银河冻。
这是天工楼最有名的“困”字机关。这门机关术原本已经残缺,是天工楼在千百年中根据残图重新完善出来的。
千机阵中有万千银丝,可柔可刚、可虚可实。柔时如云雾重锦,阵中人茫茫难见,发力如泥牛入海;刚时如坚冰庚金,阵中人寒意僵骨,所触皆刚硬锋锐。
刚柔并济之间,虚实变化无穷,陷入此阵的修士,几乎没有能靠自己逃出来的。
现在的千机阵已经又有不同。在得到归元珠的这段时间里,关千锁从中有所收获,将千机阵再次改良。现在的千机阵,除了对修士身躯法力的困锁之外,又添了对神魂的困锁。
关千锁能在这短短几日内完成对千机阵的改良,在此道之上的天资不可谓不高。然而宁闲眠看他就像看当初的小卦王相里岐一样。他们的天资越高,走岔的就越远。
宁闲眠和双文律虽然未曾学过千机阵的布置,却见过印开天是如何用它的。千机阵本来不是用作困锁他人的,而是用来困锁自己的。
千般机线,本非实物,而是受困者自己的心念。修士修行最大的难点往往不在于突破心障,而是找不到心障。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这个自认为的“正确”,就是找不到的心障。
千机阵能够能够将无形的心念化作有形的丝线,念念相悖之处,便会互相成结。找到结锁的过程,就是找到心障的过程;理顺丝线的过程,就是突破心障的过程。
将无形的障碍以有形的方式展现,这是极高明极好的修行辅助法。然而天工楼后人不知,补全残图时,以有形之线填补,创造出了如今困人用的千机阵。虽然威力不凡,却本末倒置了。
如今得到归元珠后,关千锁从中得到的领悟却又被用来加强千机阵的威力,追求术法威力而忘却修行之用,实在是舍本逐末。
心有千机尽归元。
看着如今这副模样的天工楼,想起当年印开天的风采,难免令人怅惘。
……
关千锁布置机关阵用以困锁,陆渐休则布置阵法用以传送。
这是在遂州留下痕迹最小的做法。他们只要困住那个拿着血锈刀的修士,然后将他传送出遂州,到他们提前安排好的地点,之后再慢慢解决。
他们现在的布置,与其说是为了成功夺得血锈刀,不如说是为了最大程度回避掉和剑尊的矛盾。
双文律淡淡道:“他若真敢倾力而为,我倒要高看他一眼。”
他告诉关千锁血锈刀对他们无用,让他们专心于天工楼的道途当中,归元珠也给到了他们手中。
关千锁若是能听信他的话,沉下心思认真修持,也有走通的一日;若是不信他的话,觉得天工楼现在的道路前途已绝,想要靠血锈刀走出一条新的道路,那就该拼尽全力去争夺。
他们要夺的是道途,想要长生、自在、逍遥,哪一个容得他这么瞻前顾后?修行没有一颗坚定勇猛的心,凭什么在万般牵扯当中不为所动,得脱轮回?
虽然靠争来修本身就是走歪了路子,但有这股心气在,也可以想法子□□。他自己的心都不坚定了,谁还能给他钉在大道上不成?
……
朗擎云一步踏进了机关阵法。
万千银丝骤发!
朗擎云悍然拔剑。
铮!
万千银丝锋利刚韧,像亘古恒常的银河,不可撼动。剑光如雷霆暴烈,劈裂银河,声如裂弦。
银丝忽又变得柔软轻盈,像层层叠叠的云雾,温柔缠裹。剑光如晚霞飞红,将密密云丝染作血色,声如碎帛。
兔起鹘落,无数银丝碎断,银河倒卷、云片飞散。
血色剑光直劈而下,插入阵法中枢!
可碎断的银光如云纱一样化在空气中,在朗擎云刺入阵法中枢的同时,已层层落在他身上。
朗擎云持着血锈刀,半跪在地上,倒持的血锈刀直直深入地下,钉在机关阵中枢当中。一颗木质的头颅轱辘轱辘滚到他面前。这是机关偶的头颅。
缥缈的银色像一轮满月,将他嵌在圆月当中。
他已动弹不得。
关千锁慢慢舒了一口气。